【編者按】疫情席捲全球兩年有餘,對學齡前兒童帶來什麼影響?所謂學齡前,是指入小學前0-6歲這一階段。疫期停課停學,學齡兒童受到的影響和進度,時時見到討論;但讀小學之前的孩子呢?是否嬰兒期不過牙牙學語、在家吃、睡、玩,學步兒反正不太記事,幼稚園都是唱下歌畫下畫,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所受影響便相對較小?
與此同時,又有多少人意識到,疫期種種生活變化對成人來說雖然是「非正常狀態」,但對只有六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狀態卻已佔其人生將近一半,而對一些嬰孩來說,更是他們降落人世後迄今的全部「人生」?什麼是「正常」,什麼是「非正常」,孩子們的感受與成人想必不同。更有疫情期間受限於經濟與社會資源的基層家庭,特殊幼兒家庭,若考慮0-6歲階段母親與幼兒關係較日後更為直接與親密,則處於非正常狀態的是否不只孩子,更有母親?基於這些問題,我們製作了今次報導,看看疫情下童年裡消失/減弱的啓蒙期,與困擾於這個消失/減弱、而產生的母子困境。
「你六歲時玩的遊樂場,也不能彌補你三歲時的遊樂場⋯⋯」
疫中困兩年,雪琴覺得自己「一家人都病了」。
困擾她的早已不是病毒,而是更深層的:做廚師的丈夫開工不足收入減少,兩個女兒經常停課,她只能放棄兼職工作,留家照顧。在深水埗,一家四口蝸居在不足150平方呎(約等於13.9平方米,或4.2坪)的劏房,從買菜做飯、洗衣洗碗到全天候顧小孩,而跟進功課的任務自然也全落到雪琴肩上。
「我很多家務要做,教育方面我沒有太多經驗。辛苦不要緊,但我好像找不到方法讓他們有正面發展,女兒以前上學(實體課),回家就自己做功課,但疫情期間在家,一頁功課可以做幾天⋯⋯」雪琴說,大女兒讀幼稚園大班時停止面授半年,甫入小學就趕上網課,跟不上進度;小女兒今年4歲多,雖說已讀幼稚園中班,「但沒上過幾天學」,內向怕人。
「妹妹沒有朋友,對生活沒什麼美好的期盼,每天在家裡就是媽媽、姐姐,她生命中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雪琴嘆氣,8歲的姐姐一旁搭話:「我的生活中不是也只有你和妹妹嗎?」
0-6歲黃金發展期:錯過了可以彌補?
早於疫情爆發初期,世界銀行的報告已指出,「危機導致幼童發展和基礎學習的減弱,將意味著整整一代人的學習軌跡都會降低。」
雪琴受困的主因是女兒學校聽課。相較此前長時間執行清零政策的中國大陸和台灣,香港學校停課尤其頻繁,而每波恢復實體課,幼稚園又通常最晚恢復面授。第五波疫情爆發後,港府宣布學校「提早放暑假」,同時關閉所有遊樂場,直到近日宣布復課,幼稚園再次最晚恢復(於5月3日才會分班次開始面授)。這樣停停開開,據端傳媒統計,過去兩年多以來,香港幼童在幼稚園接受面授的時間,前後加起來只有約半年。
對於停課停學的影響,坊間多關注學齡兒童進度,對幼童討論較少。「這是很矛盾的,社會總覺得幼童是最脆弱的,所以每次幼稚園都是最先停課;但從教育角度而言,幼兒教育又是最關鍵的,0-6歲是人生黃金發展期,錯過了的很難彌補。」香港專業教育學院(沙田)幼兒、長者及社會服務系講師鄭德禮對端傳媒表示,「你不能說帶小朋友去買菜,就代替了學校和社交。你六歲時玩的遊樂場,也不能彌補你三歲時的遊樂場。」
通過採訪香港多家社工機構、幼稚園校長及老師、治療師和幼兒教育學者,記者發現類似雪琴一家的狀況非常普遍:家庭陷入長時間母幼困獸鬥,母親壓力極大,而幼童成長也遭受全方位影響,其中,基層孩子、特殊教育需要(SEN)孩子更是首當其衝。而據政府數據,2020年香港幼童(6歲或以下)人數為382,000人,每5名幼童就有1人身處貧窮家庭。
摸不到的幼稚園
再開學時,「很多孩子都是自己同自己玩,和別人溝通變得很被動,就算你叫大家一起玩煮飯仔(扮家家酒),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和別人一起玩。」
幼稚園是一個神奇的場所。對於三歲小朋友而言,它意味著脫離父母,有了常規的社群生活,結識老師,與陌生的同齡人成為朋友,並開始獨立完成一些任務。對於照顧者來說,這是第一次放手,此前不得不付出大量時間精力予育兒生活的媽媽,終於有了一點私人時間。
但在過去兩三年的香港,這一切都不復存在。
幼稚園校長關淑玲表示,2020年上半年,幼稚園一直因疫情而停止面授(只有高班的小朋友在2020年6月短暫復課,準備適應小一)。2020年9月恢復面授,一個多月後再次停課,一直到2021年2月底出農曆新年假後才分階段恢復面授,最初只有1/3學生可以回幼稚園,直到5月11日才全面恢復面授課堂。
如何讓孩子在家中也能接觸「幼稚園」?老師們在一片混亂中摸索。關淑玲說,幼童很難吸收實時網課。況且政府指引規定,學前兒童每天接觸電子螢幕時間不能超過一小時,這是因為0-6歲孩子的眼球還在發展,直至6歲才擁有健全視力。網課,加上長時間居家可能增多的電視或視頻時間,對幼兒眼睛的傷害有多大?記者雖未查到專門統計,但香港中文大學有一項針對6-8歲兒童的研究指出,疫情後兒童近視的發病率是疫情前的2.5倍。
幼稚園教育很強調「五感」,即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而上網課,「五感沒有了三感」。
另一個問題是,線上的幼稚園不能取代實體空間的什麼?如今,香港大部分幼稚園的做法是:把教學內容錄製成短影片,讓家長抽空陪孩子觀看,並每週數日與孩子Zoom見面,唱歌、讓小朋友分享日常生活等,每次僅15-25分鐘。不過,這仍然不能給予孩子們提供幼兒教育中最重要的「常規訓練」以及社群環境。
在實體教學空間裡,小朋友每日回到幼稚園,放好書包,洗手清潔,上課與老師同學互動,吃茶點——這一切看似普通的流程,其實都在訓練孩童適應日常規則、群體秩序,體驗事件/動作發生應有的合理邏輯,並由此學習自理,建立自主習慣,進而由外而內地建立自主人格。「但現在連茶點都不能食,當中損失了很多自理學習,例如如何拿餐具、倒水,吃完清潔餅乾屑、(自己)抹嘴⋯⋯」關淑玲說,「就算家中有給小孩子常規訓練,也是個人的,在學校和在家的規律生活是不同的,在家裏你不會突然有一大班人一起排隊。」
「小朋友的社交和情緒真的特別受影響。」幼稚園老師張美欣(化名)對端傳媒表示,去年復活節假期後,校園終於開始復課,一段時間不見之後,她發現孩子們的社交能力都明顯減弱,「很多孩子都是自己同自己玩,和別人溝通變得很被動,就算你叫大家一起玩煮飯仔(扮家家酒),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和別人一起玩。」
張美欣說,她想念以前吵吵鬧鬧的課堂,但現在即使復課了,校園氣氛也是非常緊張。
一人童年
「原本小孩兩三歲開始,是從原生家庭、extended family,開始到學校,現在疫情將這個社會系統破壞了,小朋友就只剩下原生家庭的系統。」
「學校買了隔板,同學們之間都是隔板,大家也戴著口罩上堂,最初連飲水都不敢,你能想像小孩三個鐘不飲水嗎?茶點也不能食了。也不敢讓小朋友之間抱抱,排隊的時候地上都貼好有距離的貼紙⋯⋯」來學習人際關係的小朋友,體驗到的卻首先是人際的間隔與疏離。張美欣說,直到去年9月開學,彼時香港長期沒有本地案例,幼稚園終於開始恢復吃茶點的活動。
一切剛進行幾個月,又再次因Omicron疫情爆發而全面停課。
註冊藝術(表達藝術)治療師蘇瑞雯留意到,疫情下許多小朋友出現情緒和行為問題,也多了家長向她求助。「小朋友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就知道自己不能出去玩,不能返學(上學),又不能去見其他小朋友和四大長老(爺爺奶奶公公婆婆),沒有人和他們有互動。」蘇瑞雯說,「有時候小朋友可能一天在家都不說一句話。」
目前,蘇瑞雯服務對象中年齡最小的是3歲,因疫情長期在家、沒有接觸陌生人,小朋友容易焦慮、害怕,見到陌生人就躲起來,很多東西都不敢觸碰;無所事事,一些小朋友就終日在Ipad上看影片或玩手機遊戲。「長期的home schooling會對小朋友影響很大⋯⋯他們沒有了社交技巧,表達自己的能力也會減弱,幼稚園本來就是學習和人溝通、社交的重要階段。」蘇瑞雯說。
香港專業教育學院講師鄭德禮解釋,2-6歲是人開始發展自主性的階段,這階段的幼童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讓他們透過完成不同任務以及與人的互動,去建立自主性;感官刺激也很重要,因此幼稚園教育很強調「五感」,即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
「就算上網課,五感也沒有了三感,」鄭德禮說,網課也很難對幼兒進行執行能力、品德情緒等教育。在這種情況下,過去兩年多,幼兒教育的責任,從原本是學校與家庭兩方面來負責的「家校合作」模式,大幅轉移到核心家庭——特別是母親身上——來獨立承擔。。
「原本小孩兩三歲開始,是從原生家庭、extended family,開始到學校,現在疫情將這個社會系統破壞了,小朋友就只剩下原生家庭的系統。」鄭德禮說。
校長關淑玲指出,過去兩年多,幼兒教師們除了錄影課堂和Zoom見面之外,也盡力為家長提供支援。「要教育家長,教他們如何使用教學影片,兩週一次打給家長,了解家中情況,真的不少家長不識怎麼教(小朋友),甚至要轉給社工跟進輔導。」她表示,但這一切無論對哪個階層的家長來說都不容易。
媽媽與孩子兩團火:情緒的惡性循環
小朋友在家生活不規律,也不能出去「放電」玩耍,情緒容易煩躁,又容易激怒24小時顧孩子的媽媽,「這情況真的水深火熱。」
香港小童群益會陽光校園幼稚園駐校社工曾夢蘭發現,疫情中不少家長情緒崩潰。以往她輔導媽媽,主要處理的是管教問題,現在先要處理媽媽自身的壓力和情緒,一些母親和小孩之間也形成情緒的惡性循環。
「這兩年多對媽媽Wellbeing的影響很大,媽媽可以說最深受其害,以前可以稍微喘息,現在一直multi-task。」曾姑娘說,小朋友在家生活不規律,也不能出去「放電」玩耍,情緒容易煩躁,又容易激怒24小時顧孩子的媽媽,最終彷彿兩個火頭困在家中互相點燃。
「太多問題在同時發生了,最主要是家長照顧小朋友的親職壓力,這情況真的水深火熱。」香港小童群益會陽光校園幼稚園駐校社工服務總監鄭惠君說,一些家長出現情緒問題,對小孩的語言暴力和肢體暴力也有所增加。
根據香港社會福利署統計數據,2020年遭受身體傷害/虐待、疏忽照顧、性侵犯、心理傷害/虐待、多重虐待的兒童個案共940宗——這數字和之前幾年相若;到了2021年,數字增至1367宗,增幅超過45%。
曾夢蘭目前服務兩家幼稚園,一家處於基層社區,一家位於中產社區。相比之下,前者所遭受的衝擊更大。曾姑娘說,基層家庭住宅空間更小、學習資源更少、社會網絡也更弱,疫情下家長和孩子的選擇都更窄了。
「這兩三年,許多媽媽真的是困獸鬥,靠自己一個人捱過來。」明愛木棉樹計劃社工
王詠暉說,該計畫服務年輕媽媽,年齡介乎15-24歲,大多為基層家庭,部分是單親媽媽,「最慘的就是停課,一些媽媽是三年抱兩,一個讀K1(幼稚園小班),一個初生未久,這種情況下如果學校停課,就真的崩潰。」
其實,即使回到沒有疫情的香港,撫育嬰幼兒也毫不輕鬆:基層家庭沒有能力請外傭,政府資助的嬰幼兒託管中心嚴重不足,而私人中心收費不低,讓人望而卻步。「許多媽媽都盼望自己捱過頭三年,等一個小孩讀幼稚園,就會好些,」王詠暉說,但這一切,在疫情中都變得十分不確定。
木棉樹計畫目前服務35位年輕媽媽,其中大約10位在疫情前已有情緒困擾,疫情後症狀加劇,至少2位更出現身體上的症狀。王詠暉說,大家過去兩年已經很緊繃,第五波疫情之下,連續兩個多月不敢出門,擔心小孩感染和物資不足,即使最近疫情緩和,一位媽媽還是不敢出家門,「她感覺很害怕,一出門就會覺得肚子痛」。
「這兩三年,許多媽媽真的是困獸鬥,靠自己一個人捱過來。」
在深水埗的劏房,雪琴也感覺,自己過去七八年都沒怎麼放過假。
「原本姐姐幼稚園畢業的時候,妹妹就上幼稚園,我以為我就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了,現在搞到我這8年都一直在帶小朋友。」雪琴說,家中分工一直是丈夫負責上班賺錢,自己管教小孩和做家務,疫情之下,她感覺自己承擔的就更多了。
「你不需要幫我做家務,你帶一下孩子我也很開心了,孩子是我們共同的嘛。」雪琴說,沒有疫情的時候,丈夫上班時間長,回到家就表示很累了,到了休假或疫情停工時,丈夫還是不太管小孩。
她壓抑自己情緒,一天到晚連軸轉。「兩個小孩會一直纏著我,本來兩三小時的家務一直要拖到半夜才完成,」雪琴說,她堅持每天都帶孩子出去走一走,再買菜回家,丈夫通常在賭馬或打機(打電玩),她煮飯給一家四口,等孩子夜晚入睡了,再收拾凌亂的家。
她有時也想反抗,或者說,只想放一天假。去年聖誕,丈夫休假在家,她提出不如爸爸帶女兒一天,她和朋友去爬山放鬆一下,但丈夫說,孩子吵著他打機。
「那一刻我眼淚都下來了,所有委屈都出來了。」雪琴說。
自閉症幼童媽媽:「我又要教他,他又要憎我!」
另一項英國研究指出,封城和學校封閉對父母/照顧者帶來負面影響,負面影響對母親、單親家庭、低收入家庭和SEN兒童家庭影響尤其嚴重。
在劏房成群的深水埗,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社工劉燕珊服務著大量如雪琴一樣的基層家庭。
「照顧的責任經常去了女性身上,很普遍,傳統的角色分工。疫情之下這種角色定型就更加明顯,小朋友一停課,誰留下來呢?男的嗎?不會的,通常都是女性。疫情加重了男女不平等。」劉燕珊說。
在香港新界東的唐樓(香港舊式無電梯住宅)裏,媽媽Kinki覺得喘不過氣來。即使丈夫經常幫忙帶孩子,她還是感覺壓力大得要爆炸。6歲的兒子文諾是自閉症孩子,非常好動,如今天天困在家中,只能在沙發上跳來跳去。
「自閉症兒童通常比較固執,忠於自己的生活模式,等他形成一些慣性之後,要改動就很難,」而在過去兩年多,這些專業訓練很大程度卻只能依靠自閉兒家長在家進行。
Kinki擔心兒子自己開門下樓或往窗外扔東西,又要跟進兒子功課,再煮一日三餐。「大家都有脾氣,就會開始鬧(吼)小朋友,之後自己又內疚,但其實不關他事的,他是沒有地方玩呀。親子關係一定是破壞了。」
Zoom網課對所有孩子都是一個挑戰,SEN兒童就更加困難。「我不想對著螢幕上堂(上課),我想出去玩。」文諾說媽媽說。Kinki苦笑,線上課堂常常一片混亂,所有孩子都不能集中精神,有的孩子半小時都在繞著電腦亂跑,「媽媽就鬧(吼)足半小時。」
「除了鬼上身,我不知道有哪個小朋友鍾意做功課,都是喜歡玩的,」Kinki笑著說,但完全不上課的話,她又憂慮文諾的發展。2020年,醫生診斷4歲的文諾只達到兩歲半小朋友的程度,這一年,文諾終於輪候到協康會雷瑞德夫人中心,這是為SEN孩子而設的幼稚園。一陣網課後,2021年文諾回校面授。
「當時文諾每日都好似坐過山車一樣,進步好快,好似用一年時間就追回了兩年,」Kinki說,文諾在幼稚園的進步包括「成功戒片(戒掉尿布)」,自己獨立上廁所,還結識了新朋友,又特別喜歡學校的老師。
協康會雷瑞德夫人中心社工陳年威說,該中心服務的SEN兒童90%是自閉症,大多伴隨過度活躍症和發展緩慢的問題。自閉症通常在3歲或之前被診斷,而3-6歲正是一個介入訓練和治療的黃金時期。
「自閉症兒童通常比較固執,忠於自己的生活模式,你等他形成一些慣性之後,要改動就很難,做什麼都好似同他死過(跟他拼命)一樣,」陳年威說,0-6歲小朋友就像一張白紙,「你在白紙上畫任何東西,都比改動更加容易。」
在特殊幼兒中心,除了普通幼稚園的常規日程和面授課堂,還提供言語治療、物理治療和職業治療,協助孩子們發展認知、語言和社交,同時不斷形成新習慣——在過去兩年多,這些訓練很大程度只能依靠家長進行。
「家長以前主要是照顧者,現在完全失去了平衡,需要將教育、管教全部攬上身,」很多家長對陳年威分享,「我又要教他,他又要憎(恨)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協康會於4月2日國際關顧自閉日發布家長狀況調查,200位受訪家長中,74%表示疫情停課期間照顧自閉症兒童感到困難,47%家長表示沒有信心在疫情停課期間在家妥善照顧孩子。調查也發現,自閉症譜系兒童的家長壓力指數是7.2(10=非常大壓力,1=沒有壓力),顯示壓力水平頗高。
「我們只有兩年時間,但這兩年被疫情卡住了。」
眼看今年就要上小學了,Kinki感覺很焦慮。「我們只有兩年時間,但這兩年被疫情卡住了,」Kinki說,不能上學面授之後,文諾狀態轉變很大。「學校真是(可以)讓他放電的,他需要用腦、用體能,做各種治療,吃飯也規律,一回家就想休息了。」文諾媽媽說,長期困在家,兒子胃口也不好,母子之間就常常為了吃飯、做功課等問題起衝突。
但經歷太多母子衝突之後,Kinki已經打算「躺平」。「隨便啦,你喜歡啦,我不想繼續破壞關係,」Kinki說,「但又會很擔心⋯⋯文諾就快要小一了,如果不做(訓練和功課),是不是真的可以讀小一?有時覺得自己好似有精神病⋯⋯」
消失的時光,誰來評估,誰來承擔?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報告指,疫情對學前教育影響最為嚴重,但各國的疫情政策往往忽略幼兒教育。
香港「兒童無限學校」創辦人及校監邱振明相信快樂學習和蒙特梭利教學理念。這幾年,他一直很憂慮學校停課和過度防疫政策對幼童的影響。
「小朋友的成長,越早的階段越critical,0-6歲,特別是0-3歲,是形塑一個人的性格,當然形成了也不是說不能改,但是會事倍功半。」邱振明說。
蒙特梭利教育相信人之初的潛能。邱振明指出,嬰兒從誕生之初,就無時無刻都在吸收外界信息,也在進行自己的創造,無論是四處張望,還是揉捏紙張;和不同的人接觸、聽大人說話很重要,他們就是在種種互動中去吸收和感受外部世界。
一歲多至兩歲多左右,孩子們開始走路。邱振明說,從這個階段開始,戶外活動就很重要,小朋友在玩耍和奔跑中訓練大、小肌肉和感覺統合,即大腦綜合體感、聽覺、視覺等多種感覺,進行消化並輸出的過程。
「Playground(遊樂場)對幼童來說是最好的感覺統合的工具,現在連playground和沙灘都封了⋯⋯」邱振明說,這時孩子也喜歡模仿他人,特別是同齡人,社交開始變得重要,「但現在連跨家庭聚會都不可以⋯⋯」第五波疫情下,康文署設施自2月10日起限制跨家庭聚會,2月28日開始關閉公園與遊樂設施,這些措施要直至4月21日才開始放寬。
無論是對何時復課、復課具體安排或復課後幼兒教育界的支援需求,近年業界也越來越少自下而上的發聲渠道。關淑玲曾擔任教協理事、副會長,她說:「以往有什麼聲音,教協都會蒐集意見,現在都沒有了。」
自兩歲多三歲開始,兒童開始建立自主,可以認知的事物越來越多,並投入越發精細的活動,這時候核心家庭未必能提供如此多學習機會,教育開始由幼稚園承擔。
無法去幼兒中心、幼稚園會帶來什麼影響?英國美國等對此早已有實證研究。英國一份針對189個家庭的研究指出,在2020年疫情期間,去接受幼兒教育與保育服務更多的孩子,認知的詞彙量更多;而以社會基層分析,基層兒童收益更多,這意味著幼兒教育與保育的中斷對基層的影響比上流階層的更大。
另一項英國研究指出,封城和學校封閉對父母/照顧者帶來負面影響,負面影響對母親、單親家庭、低收入家庭和SEN兒童家庭影響尤其嚴重。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報告指,在59個回應問卷的中低收入國家中,每名學前兒童在2020年平均算是106天面授課程,小學和初中的相應課程損失為103天和99天,直2021年夏天,全球超過60個國家仍未恢復學前教育。Unicef指出,疫情對學前教育影響最為嚴重,但各國的疫情政策往往忽略幼兒教育。
早於疫情爆發初期,世界銀行的報告已指出,「危機導致幼童發展和基礎學習的減弱,將意味著整整一代人的學習軌跡都會降低。」
2021年10月,英國國會作出特別報告,綜合最新學術研究,指出疫情對學前兒童在認知,社交、情緒及行為發展,身體機能,家庭關係,入學準備等方面都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就此,英國政府作出不同撥款協助教育界,包括為幼兒語言教育提供額外支援,為幼兒教師提供額外訓練,英國教育部也為即將升讀小學的幼童在言語教育方面提供額外撥款。
目前,香港政府和教育局並未對上述影響作出系統評估,亦沒有相應的額外撥款。教育局回覆端傳媒查詢時表示:教育局和幼稚園業界一直保持緊密溝通,了解學校及學生的情況,並提供適切的支援;同時推出「贈書計畫」及「小手作及資源套計畫」,過去兩個學年向參與計畫的幼稚園學生送一本圖書,而後者則為幼稚園提供5-8萬港元津貼,為學生設計活動。
幼稚園校長關淑玲表示,這兩年多來,教育局主要工作是安排何時停課、何時復課。而無論是對何時復課、復課具體安排或復課後幼兒教育界的支援需求,近年業界也越來越少自下而上的發聲渠道。
關淑玲曾擔任教協理事、副會長。「以往有什麼聲音,教協都會蒐集意見,現在都沒有了。」她表示,除了疫情停課外,移民潮也給香港幼兒教育帶來衝擊——香港出生率低迷,而不少生源因移民而退學,一些幼稚園已經倒閉,剛畢業的幼兒教師也面臨找工作難的問題。
邱振明校監說,「這兩年多,香港不應該停課這麼長時間,但所有團體、議員都沒有質疑這些決定,小朋友要返學、要出街玩,才正常發展的,不然做多少網課、家長教育、補救措施,沒有用的,只是頭痛醫頭。」
而伴隨著國安法後的政治動盪,香港公民社會幾乎被連根拔起,近五十年歷史的、香港最大的單一行業工會「教協」也於去年8月宣布解散。現在教師團體只剩下親建制的香港教育工作者聯會(教聯會)。
「香港變到一個程度,是個個都不出聲,都理解的。因為出了都沒有用。但都是要出吧,都是要出。」邱振明校監說,「這兩年多,香港不應該停課這麼長時間,但所有團體、議員都沒有質疑這些決定,小朋友要返學(上學)、要出街玩,才正常發展的,不然你做多少網課、家長教育、補救措施,沒有用的,只是頭痛醫頭。」
邱振明認為,香港應該更加關注疫情持續、停課停學多時對幼童成長的影響,平衡防疫政策和兒童成長的需求,同時考慮在復課後進行全港兒童成長評估。
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社協)早前發布《貧窮幼童在疫症下學習面對的困難問卷調查報告》,報告訪問164位基層幼童的家長,其中89.2%的家長表示子女就讀的幼稚園在網上學習方面沒有提供任何支援,停課影響家長和子女情緒和社交,劏房兒童更欠缺基學習設備和空間。社協呼籲政府要為幼童提供支援,確保教育公平,同時調整幼稚園教學課程,輔導未能跟上學習的幼童,以及儘快恢復全日制面授等。據了解,社協已將報告發給相關政府部門,要求約見和跟進,但至截稿時未有回覆。
出路?「讓孩子自由,家長也自由了」
「家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鬆,放手。讓小朋友獨立一些,相信他們可以自己玩、自由探索,讓孩子自由,家長也自由了。」
步入2022年4月中,香港第五波疫情持續回落,政府宣布全港學校分階段復課,其中最遲復課的幼稚園將於5月3日恢復面授,若學校發現5%感染個案,就研究是否停學。教育局又規定,未打疫苗的學生不能參與體育、音樂等非學術活動,同時規定所有學生每日回校前必須自行做快速測試,陰性才可回校。
而文諾所就讀的特殊幼兒中心是屬社會福利署所管理,目前仍未收到恢復面授課堂的通知。
邱振明認為,無論之後是否還要停課,家長都要學會自救。他建議家長在家中模仿幼稚園日程,每日上午和下午各給孩子兩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同時上下午各半小時親子時間,此外每日保證一小時的戶外玩耍時間。
邱振明說,在幼稚園小朋友每日都會相對獨立地和人互動,完成不同任務,但在家中,父母可能會特別緊張,「有時家長抱孩子、哄孩子、逼孩子太多,就會讓孩子不夠獨立自主;又有些很心急,不停在教小朋友,會讓孩子判斷力差了,不那麼獨立自主。」
「家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鬆,放手。讓小朋友獨立一些,相信他們可以自己玩、自由探索,讓孩子自由,家長也自由了。」邱振明說。
「不要只關心孩子,媽媽也有自己的成長需要。」
過去一年,文諾媽媽擔任了協康會雷瑞德夫人中心家長會的主席,透過whatsapp群組和許多媽媽保持聯絡,互相支援。
社工王詠暉也認為,媽媽們形成互相支持的網絡非常重要。在第五波疫情高峰時,王詠暉服務的一些媽媽和小朋友都中招了。「最初大家很害怕,但後來有一兩個小朋友中了,他們在group分享經驗,就知道其實要準備什麼藥物,在家捱過4-10日就可以,」王詠暉說,「他們的survival skill其實很厲害。」
「不要只關心孩子,媽媽也有自己的成長需要。」最近王詠暉開始為這些媽媽舉辦瑜珈班,讓他們暫時離開孩子,伸展、深呼吸,放鬆自己。
在深水埗,雪琴還是憂心忡忡。她既期待復課,又擔心孩子不能適應,又或者感染病毒。回望過去數年,她最感恩的是劏房業主4年沒有加租,租金是每月5800港元,而最擔憂的是孩子的黃金成長階段被耽誤了。
擁擠的劏房中,她在牆壁上貼滿教孩子認識英文字母、乘數表的大海報、世界地圖,還有她買給孩子的補充練習和各種繪本。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張美欣為化名。
感謝寫這篇文章的記者。道出了受香港防疫政策所害最深,卻又最不為人注意的族群。
@tomu
Homeschooling都有同齡社交的,亦並非只有母親與小孩。
親人有剛上幼稚園的小朋友,疫情關係都只能窩在家,不能外出,出去也只是在商場或超市走走,沒有到處奔跑的自由或和同齡孩子相處的時間。見小孩子充滿活力但只能在家沙發跳來跳去,真的替他們感到不甘…
疫情將所有問題推向臨界點。樓上有問:生仔之前有冇傾好責任?就算傾好,社會都係期望女性成為偉大嘅母親。本來男女喺香港就唔平等。對於選擇單身,普遍嫌棄。好多人就跟着社會形式嘅結婚、生仔。反正選擇單身或者唔生,又要承受其他壓力。不過當下,情況已經改善咗好多,因為生育率呢個時代越嚟越低。
教育問題,更加明顯係因為政府決策。政府由中央委任,服務對象係邊位,有冇考慮10年20年之後嘅生活,大家心知肚明。劏房入面冇空間成長;劏房外面,無clubhouse,邊個社區可以有遊樂設施呢?就算父母自救,帶小朋友去大自然,又有冇咁多空閒時間放棄生計換取家庭時間。由根本嘅人口政策開始,就已經係災難級。
只可以講,以現代生活方式來考量,教育幼童不僅僅是父母的責任,還需要機構或是其他額外人力幫手。
我同太太兩人WFH時,必須有一人上午陪住上zoom堂,工人要準備午餐及其他家事。下午工作時不時會被打斷,要應付幼童各種需求,好難集中注意力。放工之後本來應該是親子時間,成個人因為之前“劣質”的“親子時間”已十分疲倦,變到只想沙發上玩電話。
所以年輕人要生,一是有多套房產可以避一避,二是有力量可以讓自己能夠透下。否則不建議你們生。
教父母重要過教仔女。
身邊不少朋友從事教育工作,包括幼稚園和小學教師,大家都一致認同在疫情年代出生及成長的兒童,其社交能力會明顯較差,成長發育亦較遲緩。更進一步來說,通常家境比較好的兒童,受到的影響較少,所以將來“贏在起跑線”的問題會更嚴重。
我很認真地問,真的有那麼多人,在生小孩前,不會雙方都有共識要一起照顧教育孩子嗎?
如果有那麼多理由而不想照顧孩子,那為什麼要生?真心希望,女生在考慮結婚生育前要好好想想。
很喜歡這篇文章,已收藏。
感覺似乎一直以來的社會分工,原生家庭會將幼兒交托給學校照顧(一部份),以致疫情下「被homeschooling」時,家長缺少經驗知識和心理準備,所以「困獸鬥」成為城中常態。
我在想的是:home schooling 在疫情前已經存在 (雖十分小眾),但是否有些前人經驗,能為現在的情況提供solution?
這篇文章帶來的觀點很好,母親長期一個人帶孩子毫無喘息空間真的是能逼人瘋狂,但很怵目驚心的也是父親缺席的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