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痛盖痛:我用纹身,记住过去与曾经有过的自由

“我选择纹这个东西到我身上,这个就是我的自由,但如果我选择的自由当中缺乏了一部分的话,这还是不是100%的自由呢?”
三位纹身师:Jayers、 Vincent 与 RT。
香港 生活方式 音乐 风物

去年年中,纹身师RT接到一个预约:一个客人说自己即将搬到美国生活,面对新环境与挑战,他想要纹身。

拥有一张小脸的RT当了纹身师3年,风格以黑白色调、具体物件为主,但图案的深意要像剥洋葱一样逐片翻开,“我好钟意虚无”、“越来越暗喻”。纹身图案由RT创作,她画了一道打开的铁闸、地面有数块具香港唐楼特色的纸皮砖,门牌写着暗藏指引的天使数字“1717”:不要恐惧、不要迷茫。

除此之外,地上还放了一双朝向屋内的包脚拖鞋,拖鞋“朝向”香港——她想跟客人说:“就算你离开了都好,你随时可以回来”。不过客人看到图案后,想了想,在短讯里回复她,说还是想拖鞋朝外,因为自己未必会回来。

这段日子,在放满娃娃、色彩縇烂的工作室里,RT给一个又一个要移民的客人纹过身,让她觉得好心酸,“原来走的人真的不会拧返转头(回头看)。”

短短两年,香港审判如潮涌,消失成常态。人们一边为积压的情绪找出口,一边与消逝的记忆作对抗。纹身,成为有些人的媒介——躺在床上,纹身枪弹片高速弹动,针头沾上墨水后慢慢剖开皮肤;痛楚之后,一辈子的印记换来记住与释怀。

“你有时看不见血,因为纹身师会用纸巾擦掉,但其实有血在里面,只不过被墨水的颜色裹住了。”RT说。那是渗血的皮肉之苦,在时代下裹住人们的心理,也映照香港的命运流转。


从“加油”、“离开”到“悼念”

为了“炸死”那个在香港很固执的自己,25岁的Ivan赴台修读硕士的前两天,在左手上臂纹了一台正在爆炸掉落的飞机。

那是来自香港乐队my little airport(MLA)歌曲《让我搭一班会爆炸的飞机》的意像,歌词第二句是:“去到台湾之前被炸死”。去年,Ivan终于抢到了MLA演出的门票,在演出的前几天,他赶紧把以前的歌抢先听熟,而这是歌单的第一首。

“哗,一听就发现有些冲击”,他说时整个人身体往后仰了一下。“你坐上一台去台湾的飞机,你明知道是会爆炸的,你会不会上呢?”他形容得肉紧,像抉择就在即将赴台的他面前。

最触动Ivan的,是歌词里头的“被炸死”,代表摒弃旧有固执,要很坦白面对自己。之后在现场听到这首歌时,“我就好想纹这一句歌词。”

一句击中内心的歌词、短句或图案,成了人们纹身的契机。而反修例运动的种种,不论愤怒、抑压与悲伤,让许多人想藉纹身记住一辈子都将如此类似。

反送中运动2019年6月爆发,台湾设计师马赛创作了双向字“香港-加油”,其后开放授权,纹身、服饰都可以使用。这一举动触发了不少纹身师举办免费纹身活动,Vincent是其中一个。

披着一头长发、鼻头扣着一个小环的Vincent当了纹身师6年,风格由美式old school转到现在“好raw(原始)”的书法字体。他记得当年刚过6月12日,第一场警民冲突的日子,他写了不少“六一二”的字体放在网上,吸引不少人前来询问,也有客人问可不可以改写别的日子。

及至运动中期,不少示威口号和字句开始衍生,像是“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勿忘”、“上善若水”等,“我自己写的那些数字就没有人记得啰。”Vincent半开玩笑说。在运动最炽热的时候,有一半客人的纹身都与之相关;而这并非单一现象。

纹身师 RT。
纹身师 RT。

与Vincent不同,RT从未在网上宣传有关运动的纹身,但大概9月时,她接到一个“鸡蛋与高墙”的请求。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会有人想这样记住(运动)。”

她后来回想,觉得运动中每个深刻的时间点,“都可能激起了一个(纹身)浪潮。”她把一波波涌来的浪分成三类:第一类与身份认同有关,“最主要的两个是洋紫荆花和狮子山,之后开始出现一些tear gas(催泪弹),或工具如雨伞、防具护具之类”。像“鸡蛋与高墙”的纹身就是这样:一个穿戴整套装备的女生面朝政府总部,在烟雾中张开双臂,保护身后几颗好小只的鸡蛋。

二是集中在国安法落地后,审判浪潮登场,关于社会公义的元素亦随之出现,“就会有正义女神”。而最后一类,是最近纪念逝去的,还有即将要离开的人。

人们很少再纹上与运动抗争有关的东西,“直头纪念香港、觉得香港已经收咗皮喇(没了)。”这是另一位纹身师Jayers的观察。

近半年来,Jayers和搭档接到移民客人要求的图样,大多都是围绕着香港景色和标记。在过去13年的纹身经验中,她说绝少香港人会这样做,“通常是过客”——曾在香港居住过的外国人,又或者很喜欢这里的旅客。

“香港人呢⋯⋯一直以来都很少特意去珍惜自己的东西。”Jayers挺着十月怀胎的大肚子,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有感而发。她举例说,像是纽约人就很过分地热爱自己的地方,“觉得自己地方是最正”。但她感觉香港人不是,香港人向来觉得别的地方“新奇有趣”、“馨香啲(矜贵一点)”。直到社会事件发生以后,“大家才突然觉得,‘是喔,我跟这个地方其实好有感情。’”

当下,香港正以无人料及的速度改头换面,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逐一消散,“到(某些东西)没有的时候呢,香港人才意识到、原来曾经有。”Jayers这样理解。当人们对目睹一个城市变得陌生而无能为力,纹身就像是要自己记住香港“应该是怎样子”。

“其实我觉得有少少悼念(感觉)。”她说。

Ivan 与他的纹身。
Ivan 与他的纹身。

纹身会痛,但以痛制痛

Ivan发现自己的固执,都跟运动相关。那时《苹果日报》还在,他是副刊一名摄影师,跟拍了不少与运动有关的专题。他感到当年整个城市的愤怒悲伤都是“好直接”。但自2020年中开始,运动进退失据,“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consequences。”

时局的气压和朋友面对的身心折磨,辗压Ivan的情绪。“有case(诉讼)的有case在身,要坐(牢)的就坐,还有很多……”他尝试一下形容,还是发现说不清,“太多东西都不能讲出来。”他意识到现在的边界。

同一时间,经历了这两年,他看清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组织的不同面向:谁仍在前面坚持,谁已经退得远远。这觉醒像一重锤,砸往以前那个“好容易judge一个人”、武断的自己身上。位于告别过去与新开始的交界,纹身是要提醒自己,要“像爆炸这样”抛开偏见,面对情绪、回应情绪。

在经历过沉重的事以后,人们会去摸索最适合自己的解方。“纹身当中他会痛、会紧张、会有放松的状态。”Vincent说,如果他们发现纹身的痛,让他觉得“有付出”,“那我觉得他是好enjoy这件事。”

纹身的痛,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根据身体不同部位的厚薄、神经线分布的多寡,痛也有分不同程度。Vincent说,他当纹身师越久,越不敢纹到自己的身躯上,因为每次帮客人纹腰间、胸口或脚背时,“那些人反应都好大。”有人会缩成一团、会不停抖动,还有些会痛到一直碎碎念。

“真是(像)火烧这样啰,你想想,有一个火机不断在你腰间弹火那种感觉”,粗框眼镜下的Vincent看出记者的惊讶,说这只是“上色”而已,还没行线(纹线条)。“行线,就好像拿一把𠝹刀㓥开你的腰……要不就刀、要不就𠝹刀,或者剪刀。”他玩笑说,有客人纹到一半受不住,扔下钱就跑了。

不过,以痛制痛,在18世纪末启蒙时代的治疗方法,曾占有重要的地位。当时人们认为,疼痛拥有活跃敏感和兴奋的属性,所以对病者施以电击、烧灼或是刺痒,就是要激发它——利用人为的新疼痛来缓解原有疼痛,或分散注意力或唤醒能量。

于是,疼痛被视为能够赋予生命一种新力量。

纹身师 Vincent。
纹身师 Vincent。

Vincent其中一个很深刻的客人,就是为了追求极痛而纹身。当时客人好亲近的爷爷刚去世,“他真是太痛了”,就特意让Vincent在腰间纹上一个好大的字——用皮肉的痛,盖住另一种深层的痛,作为宣泄的出口。根据纹身界流传的痛苦表,纹腰侧的痛楚达到最高的5颗星。

“或者他心理上会觉得平衡一点:至少我作出了这样行动……”Vincent记得,客人纹的时候一直叫好痛好痛,但还是觉得“好值得”,“或许这样可以释放、可以let go。”

但对纹身师来说,接住他人的故事和情绪,有时更是痛苦的来源。

Jayers自言是个多思考的人,周遭环境发生的一切会造就自己的成长,最终反映在作品上。近年来,她一直在做意识流形态的纹身,以抽象的流线图像呈现难以具象的心情和状态。客人会诉说自己的心路历程,讲好想纹的部位;余下的部份,就由她沉浸其中“再运转出来”,“俗气地讲,好像我上了他的身这样。”

然而2019年发生的事,对于一个敏感的人来讲,“好大冲击。”

每次纹身,Jayers都会将自己抽离,让冥想的状态占据心神,“把我当作是他(客人)”,“进入一个意识流”,在内在感受里穿梭。但同时,她又要留住一部份的自己,稳住对工艺的要求,把线条纹得俐落——而维持这个平衡,“已经是好吃力。”

运动期间,人们情绪本已翻搅,此刻还要再代入客人“几黑暗、好heavy”的故事中,“其实是痛苦。”她举例,在3小时内完成的小项目还可以承受,但如果纹一整只手、7、8个小时的,除了生理上的疲累,还会不断掉落在情绪的回圈里;如果无法抽离,“我是会崩溃。”

有时候,助手接到客人信息时会跟Jayers讲:“​​唉,这个你一定会想做”,但她一看就说:“不行啊、我做不到”,“因为那时根本handle不到那种情绪。”那段时间,无论客人的经历有多深刻、纹身对他帮助有多大,Jayers也退一步,只按自己的能力去接。

状态就如演员拍戏:如果无法健康投入角色,同时难以抽离,“那就不拍,我宁愿这样。”她说。

纹身师 Jayers。
纹身师 Jayers。

纹身,是为了见证

香港中文大学的新亚饭堂没风,岑蕴华从门口走来,及肩的长发倒一直飘逸。他穿一条​​五分工装裤,露出小腿肚两个手掌大小的纹身。那都是他以前开咖啡店的一个前店员帮他纹的,而他纹身也是为了这个女生。

岑蕴华当了记者14年,遇上樽颈以后和旧同事开咖啡店,一下子又做了13年,到2019年结业。现在在中大教书的他一坐下,就开始发挥他的老本行说书,给记者讲了一个有关年轻女生追梦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子的。当年一个女生经中学老师介绍,来到了岑的店当兼职。“她是好不情愿”,也许是觉得被迫,所以总是没什么活力。但日子做久了,女生其实原来相当勤快,跟同事相处也很好,一做就两、三年。

后来毕业期逼近,女生对前路迷失,岑蕴华就叫她来店打工,后被拒绝说“工作太简单了”。一天,女生突然说要当纹身师。岑心想她人没头没尾、一时一样,就放话地回:“如果你真的做到纹身师,我就让你纹我第一个纹身。”

后来,女生果真辞掉咖啡店工作,拜师学艺。在这段日子,岑蕴华跟她很少见面。但一次,女生回到店里,说自己可以纹猪皮、纹直线了。再过几次,就说到自己终于纹到了第一个客人。岑蕴华于是他兑现承诺,“给你想,你纹什么,给我看看,最终你设计的东西就纹到我身上。”

当日的豪语成真,有没有觉得“中伏”?岑蕴华摇头连说三个“冇”(没有),“我一点hesitation都冇,并且觉得好开心。”他说,就像教书一样,如他那般的“老人家”要启发到别人是一件好难的事,但如果最后真的实现到,“我好开心的、我好开心的。”

“一个外星人坐到咖啡杯中”——是他第一个纹身,关于见证一个女生长大,“找到一件她钟意做的事”。按岑的解读,咖啡杯代表的是咖啡店,“但那坨东西(外星人)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但是都OK的。”

第二个纹身纹在2019年。那年咖啡店租约刚满,岑蕴华自忖做了10多个年头,“觉得唉,不如唞唞先啦(不如先休息)。”他计划结业后单独去一趟南美之旅,“懒浪漫那些”,可没料到运动爆发,旅程被拦住了。

岑蕴华和他的纹身。
岑蕴华和他的纹身。

运动期间,他以外媒fixer(协助外国记者完成采访的工作人员)的身份到现场采访,有好几次碰见该女生。后来得知她租了一个㓥房,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就想要正式的光顾一次,请她再帮自己画一个纹身,条件跟上次一样。

女生为岑蕴华设计了一个行走中、拿相机的记者图案:背背包、穿上反光背心还有黄头盔,头盔上写“记你老母”四个字。由于这次图案是彩色的,也比较大,所以要分两次、各纹4小时。换句话说,岑蕴华有更多的时间跟女生相处。

可在纹身的过程中,他留意到女生“静了好多”,没半点生气,跟印象中很活泼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问她是不是不开心?”他记得很清楚,女生的说法是:“我好像不可以开心,我也好久没有开心过。”这话让岑蕴华冲击很大,说话时相当生动的他收起了笑容。

当年在示威现场,岑蕴华访问过很多年轻人,当中不乏医科生、英语很好的人。他觉察到很多冲在最前的,都是香港未来“好精英、最劲那班人”——他心生很大愧疚,“真是典型那些废老(很废的老人)觉得自己很没用,要𡃁仔冲(要年轻人冲前)……”有份置身运动漩涡,他深刻感受到“年轻人好suffer”。

随运动走向不如理想,只见身边朋友逐一被捕,面对同侪的苦难无能为力时,不少年轻人对自己的幸存感到愧疚(Survivor Guilt)。而当这种氛围具体化到认识的人身上,岑蕴华负上更重的罪疚感。

他知道女生已长大成人,想法都变成熟,但心里还是无法消化,“所谓长大了都只是22岁,然后你就觉得….‘不可以开心’,我觉得这件事好fucked up啰,整件事对于年青一代好fucked up。”

“我开始明白人们说纹身会上瘾是为什么。”沉淀过后,岑蕴华突然说,“是痛的,但是那种痛又不足以令你觉得,‘哗超痛呀,不要再来’,不是。”那是一种很实在的感觉,仍记得针刺进皮肤的一刻、周遭的声音、气氛,说说连他自己也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想念。”

在大学,​​岑蕴华教授一门纪录片的课。他说老土的人之所以觉得纪录重要,是因为人的记忆和感受最终都会被时间冲淡而流走。想来纹身,也许是纪念的另一个方法,留住关于那场运动的记忆,“都是我想要的。”他说。

Jayers 当了纹身师13年。
Jayers 当了纹身师13年。

还有没有100%自由?

不过在香港,纪念的空间正在急速萎缩。

去年,香港渣打马拉松复办,有跑手因穿上印有“香港加油”字样的服饰被主办方要求更换;相同字眼的纹身则须用胶布遮盖。其后的大型公开活动如维港渡海泳、立法会选举都沿用相同处理手法。

变动始于前年通过的国安法,未知的红线是压在心头的大山。三位纹身师同样提到,在国安法通过之后,曾听闻行内有客人想遮盖或用激光除掉敏感纹身。至于是什么图案才是敏感?Jayers说,“什么都有。”“这个就是恐怖的地方啰,它控制了你自由的地方,因为那条线不是明确的嘛,你觉得它随时会动。”

年少时,Jayers曾在妈妈的要求下,洗掉自己的第一个纹身。那是一颗羽毛球,记载着她从小想当羽毛球运动员的梦。

“如果是专业纹身师去做的纹身,好多时候都不会洗到像没事发生过一样。”她说,根据墨水的颜色品牌、纹身的深度范围、还有个人的肤质和肤色,激光次数可以从5次到20次不等,“还要好痛、比纹身还要痛。”但Jayers那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因为心痛远甚肉痛,“只是涉及我自己身体而已,我又没有牵涉到其他人,这样都也不成全我?”到回家以后,她躲在一角嚎哭起来。

“我选择纹这个东西到我身上,这个就是我的自由,但如果我选择的自由当中缺乏了一部分的话,这还是不是100%的自由呢?”Vincent抛出这个问题。

当纹身师之前,Vincent曾做过银行和客户服务工作,“jam个report出来(赶报告)、有时可能要听call ”,其他大部份时间都是“比较无聊”。当年26岁的他毅然转行学纹身,因为行业挑战大、自由度高,同时觉得纹身可以构建个人自信,“build up你的内心。”

然而如今,昔日追求的自由被快速蚕食、红线模糊不清,纹身师在创作上陷入两难。“以前看艺术当然会觉得我钟意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现在好像多了少少闸口、有个栏杆,那我们要怎样跨过去呢?”Vincent问,特别是自己风格是书法纹身,“一定好直白的。”

RT 当了纹身师3年。
RT 当了纹身师3年。

“这个是白色恐怖”,RT说,截此目前为止,都无人明言拥有敏感字眼的纹身会有法律风险,“其实是没有的嘛。”她觉得,政权给每一个人扔下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接受它的白色恐怖?”

但无论答案如何,因未知而生的恐惧早已出现。为了不犯险,有人选择洗掉纹身、有人选择不纹身。Vincent也尝试转化书体的风格,让敏感句子看上去“超级不明显”、“隐晦少少”。

“我觉得大家都是想呐喊,但是不能呐喊的时侯,就身上呐喊”。他说,过去人们曾经尝试反抗但无果,到现在风险不明的状况下,每个人还是要先考虑自己的安全,“没有办法啊,真的是马死落地行。”他苦笑着。

隐喻,在时代当下变成一种主流。RT觉得这种状态“挺可悲”,但她觉得不该去批评人们“又要做(纹)又要怕”,“而是应该去看这个环境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病态。”

别人怎么讲你不重要

Ivan离港前给自己列了个to-do-list。其中一项是要刺一个关于香港的纹身,“我觉得是提醒自己一班人还在香港……是一种自己的罪。”

纹身的位置有不同的意思。他翻开左手,轻拍左臂关节上一个阴影起伏、有崚角的山形纹身——这是他第一个纹身——关于只有坚持,才能打破爬山的痛苦轮回。他说,这位置的纹身是“对自己讲的东西”。“​​我在香港喜欢跑山、行山,很喜欢去到一半的时候、最辛苦的位置,我就看一眼”,他顿一顿,傻笑着,“那就可以继续啦。”

相比Ivan,岑蕴华没有深究纹身的部位,只是觉得自己手臂不够壮,图案纹上去不够好看,就挑了小腿来纹。让他真正在意的,是纹身背后的连结:“纹身师是我认识的,图是我钟意的。”对他来讲,现在脚上的两个纹身,“不是一个陌生人帮你mark了个东西”,意义在于二人不断交错的联系之中,关于见证和信任。

以前,RT感觉自己是一个帮别人讲故事的人,但现在跨越了不同阶层圈子,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她开始体认到,“是因为我的客人,我的纹身才有意义”。

近年,RT慢慢在接触有关身心灵的东西,为自己情绪找个释放的出口。她曾接到一个当解梦师的客人,客人说,每个人身边都有好多面镜子,透过不同人的经历,可以照见自己,或看见需要学习的东西,最终成为自己成长的养份。而这些养份,又能让RT从更宏观的角度,感受客人的经历。

Vincent 当了纹身师6年。
Vincent 当了纹身师6年。

不过在香港,客人与纹身师之间的互信并非一直存在。做了13年纹身的Jayers感觉,大概是从2015到17年间开始,“见到大家打开、接受”,“直到现在已经‘好像买衣服’这样common,行业也很泛滥。”在人们浪漫化纹身的背后,她形容市场上,两者之间更多的是纯粹“买卖、商业关系”。至于关系的建立与信任,还是要看纹身师自己的操守和责任感。

不只如此,当纹身的自由看似受到法律的干预,事实上从古到今,纹身者向来都在承受社会赋予的各种压力——身上纹身图案明显的,难免沾上邻人奇异的目光;而职场上对纹身者的偏见也依然存在。Jayers指出,只是突然出现的国安法,让人们忽略既有的矛盾,把焦点放到社运元素之上。

“所有你做自我表达的东西,一直都是矛盾,与矛盾永存。”她说。

所以回归根本,最重要是纹身者如何看待自己的纹身。Jayers成为纹身师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被纹身象征的永恒承诺所吸引。“结婚你可以离婚,但是纹了身suppose你就离不到喔。”她说,如果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才去纹身,就会知道今日记载的这一件事,是陪伴自己一辈子。

“那一刻就是定格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至于日后会不会改变或者后悔,“这就关乎到你能不能接受自己的曾经、自己的过去。”

Vincent从小是个“乖乖仔”,很少表达自己的看法,“老师讲什么我就做什么。”可一直以来的循规蹈矩,在无形中却慢慢磨蚀自己的自由意志。一直到长大,压抑得到太耐,每当想到自己的顺从与迁就,他就会想哭,好想要改变,“因为我真的忍太久了。”他想到了两个表达自由意志的方法:“第一是纹身,第二就是留长头发。”

在他看来,自由的价值是在于能够自主作出决定,“所有东西都是源自于你自己脑中的想法,旁人不应该能左右到你”,但自己也需要对决定负责任。

在左手前臂内侧,Vincent给自己纹上了一个小小的“自由閪”。这一个词,源自运动期间警察与市民口角时的挑衅,后来被网民转译为“追求自由的人”。纹上身,是抬杠,“有少少反讽的意味,就是你说我是什么,(我就)还击返你啰,对啊!我就是崇尚自由。”说时,他透出一种小孩般的执意。

“别人怎样去讲你的纹身不重要,最重要你一定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纹身。”他重复说,“这一点最重要。”

(端传媒实习记者叶泳心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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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闗於”紋身”呢個題材,喱騷嘅”墨水漂流” 絶對值得一看,訂閱喱騷,淨係睇呢個系列嘅片都抵番晒。誠意推薦 !!

  2. 好喜欢的风格,端真的很会找切入点呀

  3. 如Jayers所說,紋身對我以言的吸引是紋了上身就一世。每個在我身上的紋身都是對以往自己的肯定和接受,每次見到想起背後的意義和當時定下決定的背景,都是對當下的我的提醒。
    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Vincent;我之前有找過他紋身,他的書法字體真的很吸引,那個紋身我也是十分喜愛。

  4. 好看。
    我見過餐廳女侍應,右前臂紋了「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她還安好嗎。

  5. 「bulid up你的內心。」*bui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