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都在异地,也同时共存。世界各地,各种影响⋯⋯
我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伴侣B因为各自生命的经历,经过讨论后拟定了修行的方向,决定暂时分隔两地。我在台湾,而她在香港,展开我们异地恋关系的阶段。她有时像擦划火柴的光,有时候像春和的日光,有时候像夜空里悬浮的繁星,始终照耀著我。
我到台湾,是希望可以换一种方法看待生活,虽然这感觉很依稀,也不太说得清楚。在这边有次碰上编辑,她问到我有没有想念屋企人(家里人),我想了想,回答我想念女朋友。然后最近,编辑来讯,说记起我曾这样说过,有没有兴趣写篇谈异地想念爱人。
其实我考虑过后,本来是打算拒绝的。来到这里后,经常独自一人,不管是在生活上、工作上,我都在重新学习,摸索人际之间的界线。不是文化上的差异使得我要重新调整,而是我去一个异地,本来就希望借助环境的变化,放下习以为常的生存状态。过去的我有一套社会存活模式——保持距离,保持神秘,喜怒不形于色不露于言。这包括是对自己,也包括对待身边最爱的伴侣。在这段褪去习惯的起始,甚至现在,我发现这异常困难,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的又是什么,在关系上也出现很大障础。
因此当我分享和征询B这个邀稿意见时,我说我并不想写,不想把东西写死,也把事情变成得要交代似的。B静静听完后,她说,噢理解你的原因,也确实是呢,虽然我还以为你会打算接受邀稿。我问为什么?她说你这阵子不是苦于关系里面怎样去爱吗?这不正好是个机会,让你整理一下内心吗?我回想,其实在收到编辑信息的瞬间,我觉得这是上天安排的机会,不如可以试试,但静下来想,恐惧又再出现,我怕写得不好,怕B看了后会知道我在面对自我和关系上的不真诚。
她从我口里听出我有想过接稿的念头后,问我是否愿意听她的想法。她说如果愿意接受邀稿,我们可以就异地恋情这个题目一人写一篇,爱里包括彼此,两篇合起来对读就可以看到立体的故事,爱的整体。我可以在惧怕过后,放下,视这次机会为爱的共同冒险。
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象过事情,她总是在我自以为的限制里看见可能性,听到这个机会里有她的陪伴,我很被鼓舞,内心其实有点雀跃,也很期待看到她眼里的关系。我不想再不断逃跑,以为路上永远有危险也畏惧戒慎。我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景色等著我们,但我们可以相信石头里有蜜糖。于是我答应了编辑的邀稿,最后写出什么,最后再算,融合彼此。
分离异地,起床的时候无法再拥抱对方,睡前无法再亲吻一下额头,说声晚安,我们最主要的交流就是每天的文字或视讯。但爱的交流不是汇报日常,如果日常枯燥就无话可说,反映的是在关系里给予或分享的到底是有多么贫乏。
后来B遭受香港政府所谓“防疫”政策影响,和其他香港人一样生活与人权被剥夺,而家人突然有身体状况要照顾,使得她预留写作的时间被挤掉,来不及把内在繁星闪耀的光茫纪录下来,展现给大家。不过因为我和她有深刻连结与默契,她向我展现了风景,接下来有我的心流,也有我和她交流共同创作的部份。
疫情之故,飞抵台湾的航班落地我便需要隔离。在隔离的日子里,三餐由专人送上,足不出户,每日只是在隔离房间里上网,看剧与读书,日子过得有点枯燥。在这个年代,有著即时通讯软件,我们仍然可以时常见面,我期待每天的见面,但当交流的时候,除了讲述隔离所提供的三餐如何难食之外,我最常讲的话就是“今天我没什么要说,因为隔离的日子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还是一如既往,和我分享她的生活与感受,充满爱意。我享受其中,也困惑为什么期待的我却会落得沉默。
起初我会向自己解释这正常不过,事实上隔离,还有什么好说?这只是序幕,后来出现各种争执,我慢慢才明白,这都是过去关系上我没有面对的问题再现。
分离异地,起床的时候无法再拥抱对方,家务日常无法再牵手处理,睡前无法再亲吻一下额头,说声晚安,我们最主要的交流就是每天的文字或视讯。但爱的交流不是汇报日常,如果日常枯燥就无话可说,反映的是在关系里给予或分享的到底是有多么贫乏。
我避谈自己的感受,就正如文首的邀稿缘起里,我向她分享及查询意见,却没有说出自己心里面动过接稿的念头,也不提起自己是因为恐惧,因为害怕被对方看到自己的虚伪才拒绝。我只是交代拒绝的“理由”,却没有展现自己的“感受”。当在爱里面对感情的交流,面对她的欢恩、忧愁、悲喜⋯⋯我都会不知所措,我不懂得如何回应别人的感情。慢慢我对于爱里的情感交流感到压力,我会觉得情感苛索,我会强调自己没什么情绪,没太大感觉,然后认为对方是有待处理的麻烦,拒绝理解感受对方的情绪。
过去每次我们意见有所差异而激烈讨论,我总是仗著时间久了,起居作息的现实要求总会把我们再次碰面,而这种共同处理的时机,就成了我逃遁的出口,我逃避争执,从来没有想过争执可以带来爱的升华,只恐惧要逼使任何一方的屈服妥协。反正时间久了,气始终会消掉。我嘴上说著会面对自己,心里却觉得因为情绪而争执太无谓了,然后带著冷静平和的自我感觉良好,旋即故态复萌。可是关系里的伤害或者心的距离并不会就这样愈合,他们会留在原地,成为关系里的疙瘩,累积下去,足以掩盖心的跳动,堵塞爱里的连系。
这样就好像把花还给了种子,把树还给了土坏,把蜜还给了蜂,把光还给太阳,把雨还给了云,爱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生长不来。
这样就好像把花还给了种子,把树还给了土坏,把蜜还给了蜂,把光还给太阳,把雨还给了云,爱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生长不来。所谓争执,其实是意见的交流,是消融的过程,打开边界,让内在倾泻而出,生命的活力不也源自于此吗?
只要我们以人类的形相活著,就会有感受,在心底幽微处,往往有丰富的情绪感受,爱是透过这些充沛情感的互相传递与接受而连系的,可以是一句说话、两个眼神、几个动作就触动彼此。如果交流里面没有情动于中,那就不过是报告与答辩。人类不可能“没什么情绪,没太大感觉”,通情共感是我们的天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只不过在成长过程里,情绪往往被抛弃,或者被放大,两者其实一样,都否定了自己的心。
在她的循循善诱下,我慢慢走到心里的围墙里。我问那个灰暗的自己,为什么你一直都躲在那里。他起初不愿意和我说话,我陪他在那无光的围墙里坐上了好久好久。我们抱著腿垂著头,任阳光洒进又瞬间被浓雾吞噬;绿树成荫,叶子翻弄飘落我们头上,我们任其积压著我们;乌云密布风暴来袭,我们还是坐在那里,任其拍打;风暴强行打开了墙,吹走了几块砖一些瓦,阳光又再次穿透进来。他开始愿意和我讲。
当爱里的对方表达自己受到我的忽视时,我就会视之为攻击而不是在爱里创造关系,就像我所理解的世界要来侵犯自己一样,然后架起全副武装,否定对方的情感。
他说,他渴望爱。他记起了念幼稚园还是初小的时候,心爱的侏罗纪公园t-shirt被妈妈加了漂白水洗掉颜色,自己颤抖地哭著问为什么这样,怎么办,妈妈铁著脸说那为什么你不自己洗衣服;他记起高中新春拜年赌钱的时候,爸爸当著亲戚们的面嘲笑自己算术不好,那个受著爸爸从小到大给予的压力,屈辱地流泪的自己;他记起了中学与大学的时候,身边因为自己样貌或奇怪行为而报以嫌弃眼光杯葛自己的朋辈。从小到大,当我显露自己的心情就会被视为懦弱的表现,可以被攻击的象徽,所以我习惯了压抑情绪,而且要装出很坚强,接下来什么都可以的模样。我擅长讲很多道理,解决问题的各种方法,对于事实的描述可以滔滔不绝,但当被问到我的心情怎样时,就会很别扭,“还好吧”,“差不多”,“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我用墙包围著自己,把所有情感连结的窗口都堵塞,将所有带爱的呼唤拒诸门外。当爱里的对方表达自己受到我的忽视时,我就会视之为攻击而不是在爱里创造关系,就像我所理解的世界要来侵犯自己一样,然后架起全副武装,否定对方的情感。
我想要像解决问题地一样解决自己,和解决B,从没去感受对方带著怎样的爱意而来,去接受这份爱的礼物。情绪是完整的爱里面蕴含的,如果接受及共同感受,“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冲突就会迎刃而解。逃避属于生命的完整,就会连带逃避了爱,把爱看成是麻烦。我就是如此在关系里不平等对待B,于是把所有共同创造所带来的果实,都只当成是自己的应得,却又声称感到空虚与寂寞。
我开始听到墙外的鸟儿们吱吱喳喳在歌唱,听到风吹海洋的沙沙细语,然后我听到B和我说:“你是安全的。”这句话她近年一直对我说,我首次听到她的声音。原来好温柔。那个围墙没有倒下,不过现在多了一道可供出入的窄门。虽然开关有时不太灵光。我为自己弄了一份钥匙,也给了一份对方。
在爱里面,不急于道歉,不急著愧疚自己做到做不到了什么,尝试看见带我们来到这里的因缘,看见构成我们当下身心的各种元素,好的坏的,转念,转化揉合为自己自在的生活形态。不用急于做到什么,首先要面对自己,接受自己所能与不能的事,然后去学习和修练,全心全意。学懂爱自己,接受自己的情绪,让他们慢慢的浮出来,是怎样就怎样,也许就慢慢可以去爱,可以感受到对方。这是B一直在关系里传递过来爱的意境。
我在写作这篇的过程十分痛苦。起初我写了一篇,然后发现,通篇都冷漠无情的描述。我放下了那篇,写了另一篇,我尝试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希望可以写得出像是对自己聊天的轻柔,但写到中段开始跑掉了讲道理,如果不常对自己的内在对话,期望可以写出什么样的轻柔?最后我勉强写了出来,战战兢兢地传给B。
她跟我说,要顺著自己内心不断流动的心河,要稳住自己的呼吸,如果你谈到自己时就退缩,谈道理时就延绵,你就知道自己已从当下抽身而去,不要只是害怕著过去与未来,扩展自己进入整条河流的意识里面吧,接受河流流量波动所起的变化吧。我拿著钥匙打开围墙的门,看到外面有河在流,我感觉到身体脉搏跳动,血液在里面流淌,我在呼吸云雾。多年压抑下来,我抛弃了观照自己感受自我的功课,连表达自己的内心都变得困难重重。然后我再试著写下这篇。
许久以前我看过一行禅师说,我们从纸里面看到云,因为没有云就没有雨;没有雨就没有树,也就不会有纸;同样地,没有阳光的话,也不会有森林,万物包括我们也无法生长;我们在纸里面看到伐木工人,看到他们赖以进食的小麦,看到了他们的父母;世间万物都是相互相结,相即相依,没有独立的存在。我们喝茶,也是喝下了一片云,一朵花;我们喝下大地,喝下土里的蚯蚓,喝下千千万万的微生物;里面有空气,空气里有风,风里面有海。
然后我听到B和我说:“你是安全的。”这句话她近年一直对我说,我首次听到她的声音。原来好温柔。那个围墙没有倒下,不过现在多了一道可供出入的窄门。
我们常常手执障碍蒙蔽了观照的眼,以为自己孤独,却是自己选择看不见生命里面有彼此。人与人之间的爱,打开了彼此的连结,牵著彼此的手,就自然放下我执之障,让我们在自己之中观照到对方,在对方的感受里,觉悟到自己。透过爱的力量,我们重新发现彼此间的连结,这种爱,并不仅仅是工具,爱深刻地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没有爱的润物,我们无法成为今天的自己。当我们爱上对方,我们与对方共享一个整体,当我们真正去爱,就会把自己与更大的存在连结起来。这种连结扩展开去,一直追溯,我们会发现无限。在爱里,我们看见奇迹。我慢慢开始有这种感觉。
接下来我想引以B的说话——
我们从来都在异地,也同时共存。世界各地,各种影响,使得我们要面对自己的课堂,与心里想念的人分开,无法随时随地分秒相见相拥。同时,爱超越地域语言,我们永远同在,彼此交缠业力的绳线;想念和爱随著真菌的孢子、花粉、能量传递;看著同一个月亮,被同一个太阳滋养。异地恋既是我所选择的安排,也相信在某时某刻我会了悟这个经历的意义。
最初的我,其实非常胆怯。整个成长的过程里,即使只有自己陪著自己,也会时常离弃自己。慢慢我会觉得,不需要爱人,亦觉得爱很麻烦。后来我发现,原来我想爱人的一刻,爱上人的一刻,其实是我自己想要变得勇敢的一刻。原来我每分每秒仍然会逃避,但每分每秒如果愿意面对最真诚的内在自己,每分每秒仍然可以选择继续要有勇气。学习爱的过程里,原来能够获得勇气。
可当真要面对如何去爱人的时候,我会发现,要懂得爱自己。异地恋带给我很重大的力量,我希望当我们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会是更加爱自己,更加懂得去爱你的那个我。我不希望为了快些相见,而没有好好在自己的路上修行。
爱不是陈腔滥调,爱是与整个宇宙大地共存的共呜与波动,引领我们,陪伴我们,随著心里的河流而行。
不论我们处身于有形无形的监狱,隔著条河,隔著个海,隔著个大陆板块,定隔著个地球,隔著整个银河系,我们值得,也可以像伸个懒腰般,坦荡荡地学习爱,努力爱,勇敢爱。
本文标题为《在爱里,异地共时》,现标题为编辑所拟
台灣和香港沒有時差,還算好。
假如是香港和英國兩地的異地戀,時區相差8小時,你可以想像得到幾可怕。
有共同的目标,异地依然是可期的
多少异地……在等待…看到希望又看不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