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两𩠌饭大爆发:禁堂食经济差,这是“便宜又大块”的战国时代

社会上有人丢掉饭碗,飞机师也要转行开 Uber,“你一个月只有3000元吃饭,那你怎样选?”“你会选两𩠌饭啰。”
顾客在荃湾“佳记美食”玻璃窗外观看两𩠌饭的众多菜式。
香港 风物 饮食

年廿九团年夜,时间将近8时,油麻地弥敦道上大多店舖早已收炉关门,人们正急切回家相聚,可是“权发小厨”仍然灯火通明。这是一家两𩠌饭店(售卖两个小菜的饭盒)。在厨房里,50岁出头的老板吴伟权正俐落地将大抓鹅肠下锅,抛着大铁锅猛火爆炒。上好盘后马上送出店面,嵌进那20多款小菜的布局当中。

刚炒好的𩠌菜热气蒸腾,热得挡在食物前的玻璃凝满水珠,看对味儿的人马上就点菜,由店员迅速打包拿走。门外排着一条50人的大队,在店内还没想好菜式的客人压力好大,只好迅速决定:招牌的黑醋骨、豉椒鹅肠想必没错。

这店原在80年代做酒楼起家,但受疫情打击结业转战两𩠌饭。开业至今3个月,每天至少卖出1000盒;在政府禁止晚市堂食后,生意就再多长三成。“我觉得这店还有上升空间。”某天下午人潮稍退,老板娘Kitty坐在店里向记者预视未来,“你会看到有很大部份人有这样的需求,拿Hermès(手提包)的都会买两𩠌饭。”她说。

在香港,疫情蔓延足足两年,第五波疫情又来了。人们深陷在经济低迷的年代,当住屋交通支出不能省,就开始对食物开支计较。带着强烈庶民性格的两𩠌饭店在逆市中冒现,是极其鲜明的现象之一。根据“香港两𩠌饭关注组”统计,现时全港约有270家店,当中旺角一带就有30家,大部分售价由25到40元港币不等,其中最便宜的只卖17元。

人们饮食选择与习惯开始转变,这对部份饮食业者来讲,可是自己重生的转机。而之于食客,当两𩠌饭成为日常,在咀嚼中,他们也慢慢吃出一种“精神”来。


从核突、颓、穷到“抵食”

过去的圣诞假期,24岁的小李试过连续7天都在吃两𩠌饭。“不想思考、懒得想,然后又说什么病毒来了,就不敢出去,”在香港中文大学饭堂里,还是挑两𩠌饭来吃的他说,“暂时还没吃腻。”

去年9月,小李从大陆来到香港读研究生,和3个朋友共住在大角咀。以前,他一直听人家说香港节奏很快,“人一定会跑着走”,但​​来了香港他才发现,“好像并不这样”;反而没骗人的是高物价。刚到埗,小李发现超级市场3颗青菜要10元,“比大陆贵一倍”。在坚持煮饭1个月以后,4人败给了懒惰,开始点外卖,吃的都离不开烧腊和茶餐厅,一顿要50、60元,“有点贵。”

一天,小李到楼下一家包点店买烧卖,发现店家还有兼售两𩠌饭,“发现欸还不错,就开始吃”。身材稍胖的他也有注意饮食,差不多每天,他都会选一个菜和一个蒸肉,“像茄子就很油腻,那我就不点。”满满的一盒才29元,“跟茶餐厅比较确实便宜。”小李形容,这是平民之选。

现于大角咀,光是一个马路转角已经有两家两𩠌饭店。每天傍晚6时,门外就有人龙出现,前面排着队有的是穿西装的办公室女士,后面是学生和中年大叔。但此前,两𩠌饭未曾成为香港饮食的主流,除了专门经营的店家少之又少且低调,人们对于两𩠌饭的观感也不怎么好。

“权发小厨”位于油麻地弥敦道,晚饭时间在店外有大排长龙的顾客在等候。
“权发小厨”位于油麻地弥敦道,晚饭时间在店外有大排长龙的顾客在等候。

27岁的Brian是一名音乐导师,在北角一家琴行上班,中午赶时间就吃两𩠌饭。一个女学生知道后好惊讶:“哗!(两𩠌饭)不是食物来的!是饲料、不能吃的。”这说话虽然有点难听,不过恐怕在以前,这种看法或是主流。

在香港的大学食堂里,两𩠌饭有一个别称,叫“颓饭”。但颓饭又不拘泥于两𩠌饭,它泛指那些价格便宜、食物单一的饭餐,像是肠仔煎蛋饭、粟米肉粒饭就位居颓饭之首。曾经有一位中大校友在网志这样评论:“重复了(食材配搭)几十次的轮回,(吃到)有生不如死的颓废感,这才是‘颓饭’的真意。”

对于构成“颓”的特质,Brian 认为除了食物本身,还需要加上态度不怎么好的员工,以及“好求其(随意)”的装潢配合——两𩠌饭因为价格低廉,工资成本基本不包任何服务;人们又因为赶上班上学,通常以外卖为主,如是者,食店不需要装潢气氛、也不需要音乐情调。

为什么这么“颓”还要吃?因为两𩠌饭填饱肚子绰绰有余。

饮食,总离不开生存与生活。“你食米芝莲是生活,但两𩠌饭的出现,更多的是生存。”研探香港饮食文化10多年的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讲师萧欣浩说。香港人以工时长荣登世界之最,下班以后只想快速解决饥饿,赶紧休息,“无论你两𩠌三𩠌,再不好吃,你都觉得随便啦,我只是要食饱、生存。”

北河饭店的两𩠌菜式。
北河饭店的两𩠌菜式。

有时候,选择吃下肚的食物,是一条井然的阶级分界、​​确立自己身份的一种象征。但自疫情爆发开始,香港失业率一路攀升,阶级分野越来越模糊。根据统计处数据,2021年初失业率曾一度上升到7.2%,重返2003年沙士水平。社会上有人丢掉饭碗,飞机师也要转行开 Uber,每个人都省吃俭用,“你一个月只有3000元吃饭,那你怎样选?”“你会选两𩠌饭啰。”

消退的经济促成汹涌的客源,一体两面地成为两𩠌饭店数量井喷的主因。而当越来越多人看准人流趋势,摸爬滚打地投入市场——个中又不乏像“权发”一样、从大酒楼离开的经验大厨另起炉灶——有竞争就有进步,伴随而来的是两𩠌饭一场“大翻身”。

“那些东西高质了、高质到你觉得比茶餐厅好吃,那就出事了!原来你吃30元的一个饭盒,等于平时吃60元的那个,那当中的30元去到哪里呢?”当两𩠌饭也开始有水准可言,人们反照茶餐厅的价格,会发现食材其实可以好便宜,付出的反而“好大部份钱去了交租”。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一道菜讲求的是色香味美、佐以环境服务,付了钱、吃的是刚煮好上盘的那刻“巅峰状态”。可是现在无法堂食,所有美食通通要打包拿走;环境服务没了、食物状态无法再“巅峰”。萧欣浩公道地说,茶餐厅或酒楼或许炒得有镬气一点、热一点,但回到现实层面,“为什么我不选便宜些的那个?”

这就是两𩠌饭热潮的滥觞。“大家不想太多人、不准堂食,但又想食饭、裤袋又没什么钱的情况下,(两𩠌饭)是吻合的。”

Facebook“香港两𩠌饭关注组”群组版主Andrew。
Facebook“香港两𩠌饭关注组”群组版主Andrew。

两𩠌饭的战国时代

如是者,两𩠌饭脱胎于“穷颓”的概念,在积攒了5万名成员的Facebook“香港两𩠌饭关注组”里,每天都至少有20个帖文在分享“情报”:哪里有新开的店、哪一家好味道、份量足够又便宜。

44岁的Andrew是群组版主,正职是一名社工。在荃湾的一家两𩠌饭店,他一边吃着饭,说起当初组群纯属“好玩”。前年的节礼日(boxing day),他和家人到酒店 staycation(宅度假),儿子在打机、老婆看电视,他坐着无聊就开了群组,只邀请朋友进来。可没有想过会吸引这么多同好,自己也成为热潮的推手之一。

因为喜欢吃、经常吃,Andrew常常被误以为是某店家的打手。但倒是吃多了,他已经能总结出各店家的真味,访问时,他像“食神”一样评价起眼前的两𩠌饭:“萝卜戳进去是软腍的,鱼也很新鲜,不过很多骨我不喜欢.....”他又用筷子翻一下碟上的咕噜肉,“试过一些整块都是骨头、很多粉,但这里的真的是‘啖啖肉’(每一口都是肉)!”

对于两𩠌饭他不挑剔,偶尔有点要求。“外面茶餐厅蒸一块鱼也要40多元,可能连一碗汤也没有,但这里已经有3款菜。”快速衡量过后,他总结:“划算、可以。”

事实上,两𩠌饭并非新事物。Andrew记得自己初尝两𩠌饭是在预科年代,那是1996年,他在牛头角工厂区打暑期工,中午放饭肌肠辘辘,一下楼最快能吃的、最有住家味道的就是两𩠌饭。在群组中,也有人提到自己曾经在90年代,吃过由客货车供应的两𩠌饭,售价仅10来元——这还未算上大陆饭堂早有自选菜、台湾的自助餐和马来西亚的经济饭⋯⋯但不论哪个地方哪个人,所讲述两𩠌饭特性都是相似的:快捷、便宜、面向劳动阶层。

观塘公共屋邨街市内的一间两𩠌饭店。
观塘公共屋邨街市内的一间两𩠌饭店。

萧欣浩也有另一种有趣的观察。他回忆在20年前的学生时代,不少酒楼在傍晚时份都会炒好几个小菜,放在底部有蒸气加热的摊车在门口摆卖,“这种饮食模式是兼售、兼卖。”

在香港,酒楼员工一般在午市与晚市之间,会有一段休息时间,行内俗称“落场”。萧欣浩说,精打细算的老板会用尽时间,在晚市前叫员工“炒几个小菜,放出来就开档”——目标对准那些下班买外卖的人,在时间的狭缝中多赚一点,“但它是否真的靠这条水(财路)去支撑整家餐厅呢?”“不是。”

直至2020年,两𩠌饭店不止复兴,还瞬间“大爆发”。去年11月底,Andrew在Google制作了“香港两𩠌饭地图”,由群组成员共同报料标记,如今地图已经密密麻麻标满270间,当中不乏加盟形式经营的店。他形容,两𩠌饭店已经进入“战国时代”。

一顿饭,吃出一种韧性

饮食是人们的日常,既简单又复杂。定时定候吃饭,已是人们几千年以来内化而成的一种自然习惯。但在平面的习惯背后,挤满的是一家大小生活的琐碎、又或者是沉甸甸的社会精神与韧性。

在4岁的女儿上了幼稚园以后,Mandy几乎没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每早7时她就要起床,先忙完一大轮家务;9时叫女儿起床吃早餐,“小朋友吃得比较慢,要吃一个钟”,接着送她上学。女儿读的是下午课,学校离家10分钟车程,但因为来回车资要多花10元,她一般留在学校帮忙,直到女儿4时放学。

但放学,又是另一场时间竞赛的开始。赶在女儿9时半睡觉之前,Mandy还要捉紧帮她洗澡教功课,“K2(低班)要开始写字,她还没适应到,比如‘水果’两个字就写不到”。丈夫从事物业管理,上大夜班,见平日只有自己和女儿在家,Mandy干脆压缩吃饭时间买外卖,争分夺秒。

Mandy与4岁的女儿享用两𩠌饭。
Mandy与4岁的女儿享用两𩠌饭。

在生小孩以前,Mandy是一名文员,她说那时候比较舒适,因为自己赚的工资自己花,“不用这么多顾虑”。到现在成为全职妈妈,家庭开支就全靠丈夫一个人撑住:在每月收入不到两万元的基础上,光是食品开支已经占3000元,还要加上书簿交通租金等必要支出。

根据统计处数字,2020年港人每月收入平均是1.9万港元,但日常开支就已经去掉1万元。如果以家庭为单位来算的话,每住户平均每月花3万元 (以2019/2020年度、每户平均2.8人计算),食品开支占逾两成半,其中大部分为外出用膳及外卖。“其实我宁愿自己煮,但是因为时间不够。”她说。

吃腻了连锁快餐店,两𩠌饭的出现就是一种另类的“住家饭”。以前,Mandy曾听丈夫形容,吃两𩠌饭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独居的同事。不过生了小孩以后,她发现“原来不是的”,“有时候忙也是一个理由”——30元,可以在紧实的日常里兑换些许余裕。

现在身在澳门的晓丹(化名),也深深感受到饮食时间在人们生活中充满张力。晓丹今年25岁,早在大学时期开始到深圳创业,赶在“天地堂”之间(两节课中间相隔数小时)两地跑。回想初创业时客源不稳,收入紧绌,20元人民币一顿两𩠌饭,是他最大的慰藉。后来打滚久了,人脉渐广,曾有机会到外国做采购,走一趟就能赚3、4万元,他再没吃过两𩠌饭。

“我吃‘一盅两件’(上茶楼),慢慢享受。”晓丹很坦白,觉得两𩠌饭还是口袋“比较穷”的选择,在经济能力许可的情况下就不会吃了。

前年2月初,香港与大陆正式封关。由于需要经常跟大陆客户联系,晓丹从香港移居到澳门,每日依旧穿梭关口,生活在双城之间。这两年,他留意到在珠海关口附近也冒现不少两𩠌饭店:一排桌子一排椅子,食客都是匆忙吃完就走。那些大多都是水货客,乘着澳门往返大陆只需要检测免隔离,每日依旧频繁地蚂蚁搬家。

一天,晓丹结束工作随意走进一家两𩠌饭店,顿时感受到一种劳动的气息。烈日下,水货客们点好菜便挥汗扒饭(饭往嘴里送);在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中,晓丹形容那眼神是“坚定的”——“他们很快吃完,又回去多走一转,多赚100元”。世道艰难,他看​​到当年为生活拼命的自己,“就是这样拼搏。”他说。

明哥在深水埗的两𩠌饭店,午市时间外有顾客在排队。
明哥在深水埗的两𩠌饭店,午市时间外有顾客在排队。

记者好奇,怎样的眼神才算是坚定?晓丹提到深水埗明哥。“到明哥那里吃饭,你会看到人们的眼神是比较恍惚”,也许头发蓬松、脚夹着人字拖,“比较穷、没什么自信”。

“深水埗明哥”全名陈灼明,今年70岁,向基层派发饭盒将近14年。现在有两家店:一家茶餐厅、一家专卖三𩠌饭,在同一条街道上对望着,大隐隐于市。“一鱼一肉一菜”的饭盒只卖25元,“其实等于是穷人的饭堂,”身材清瘦,顶着一颗花白平头的明哥说,他一点都不介意“穷”这个标签,“不要紧的,因为你真的需要嘛。”

明哥在80年代担任饭店大厨,1995年开始顶手经营,“白天做饭市、有中茶,夜晚做火锅小菜”,“好好生意”。不过在美国发生911事件后,全球航运供应链受到影响,连带生意一落千丈。他把晚市转营三𩠌饭,只卖15元——自己全是“一脚踢”(独自一人干活):从早上5时做到晚上12时,全包拿货、炒菜、清洁维修,“有空就睡,没空就不睡”。

长工时但近乎成本价出售的饭餐,根本赚不了钱。明哥也志不在此,“我维持够交租够出粮就不加价”。他认份,只希望基层都能吃上一顿饭——便宜的两𩠌饭,确实养活这一头好多人,“深水埗的一个特色就是最多新移民。”明哥说。

这些年来,他坐在店里日复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少数族裔、老弱残穷或新移民的,“赚到钱、买到楼就搬走;申请到公屋、结了婚又搬走。”旧的一批走了,新的又来补充;其中那些生活拮据的,又会来吃他的饭。

明哥的3元茶芥,从开业以前至今都没变过,三𩠌饭口味仍旧家常,价钱经济实惠。

明哥在深水埗的两𩠌饭店,员工在准备午市的𩠌菜。
明哥在深水埗的两𩠌饭店,员工在准备午市的𩠌菜。

我的字典里开始有两𩠌饭?

香港并非第一次面对疫症来袭,也非首次迎来经济倒退。这让部分人想起2003年沙士肆虐香港,饮食业界风声鹤唳,两𩠌饭店曾一度弹起,但又急速消散。萧欣浩是见证的其中一人。

沙士时他20多岁,初投身餐饮业不到1年,就目睹中菜馆深受打击,不少老师傅被逼转业。社会上百业待举,实惠的两𩠌饭乘势而起。可幸的是,当年疫情维持不到1年,老师傅还没转型、两𩠌饭也未成气候,酒楼已经重开。但现在情况全然不同,“疫情发展,我们开头都是预想(维持)几个月而已,现在足足两年。”Kitty没好气地说。

对于饮食业者而言,这次疫情是具毁灭性。Kitty向记者数着,经营一家酒楼,光是找人承包洗碗1个月就要10万元,算上租金人工起码支出200、300万元,“赚钱是在晚市那里。”​​但疫情从前年年初三开始爆发,“接着就没有人来”,到政府首次宣布禁堂食时,他们干脆连酒楼都不开了,“只卖两𩠌饭。”

香港人穷则变,变则通。在防疫措施限制下,“便宜又大块”的两𩠌饭成为人们裹腹的新宠儿。“人们开始意识到吃饭不一定要去茶餐厅、冰室、鱼蛋粉,两𩠌饭成为了我字典里的其中一项,和台式奶茶一样。”Andrew感觉,这种风潮跟过往珍珠奶茶的大爆发很相似——由一些老小店率先开始经营,其后迎来消退,再到一些大型连锁奶茶店开始进驻,“市场就稳定了”。

那么两𩠌饭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不敢说。”

“权发小厨”老板娘 Kitty 跟店员一起盛𩠌给客人。
“权发小厨”老板娘 Kitty 跟店员一起盛𩠌给客人。

不过,拥有20多年饮食业经验的Kitty说,已经嗅到市场“恶化”的气味。“我告诉你,香港市场已经饱和,肯定弱肉强食、要筛走一批”,她说,“太多了!”而无论她的直觉是否正确,如今的确,目之所及香港所有地区的餐厅、空舖都在转型开张。野蛮生长的数量,让市场快速进入临界状态。

萧欣浩提到,当年沙士时期瞥现的两𩠌饭“起不到步”,除了因为吃的人不够多,还有一个原因:“媒体没有帮手。”在去年12月底至今的1个多月,Andrew大大小小接受了近10个访问。在媒体不断推波助澜下,热潮来得又快又凶。

但有一天,“潮流会退的嘛。”他叹道,现在于池中“争食的人太多了”,一旦疫情过后经济好转,新的一波风潮赶来,食客散了,那就是淘汰赛的开始。最后能留下来的,只有稳扎稳打的店。

那么​​谁是两𩠌饭中的盘石桑苞,谁又只是浮光幻影?萧欣浩说,能留下来其中一种,是像明哥一样的老店。“它是不是很好吃?不一定是。”然而老店紥根社区多年,与食客之间早已形成感情默契,“简单一点说,养了一批客。”像明哥自己也直言,无论社会经济好与不好,他们都不会受到影响,“一定有一班基层吃我们的饭。”

“权发小厨”老板吴伟权抛着大铁锅猛火炒𩠌。
“权发小厨”老板吴伟权抛着大铁锅猛火炒𩠌。

可新爆发的店就不一定。面对每天人潮流转,点菜打包的快速节奏让它无法跟明哥一样打温情牌,与食客建立深厚关系。到经济转好之际,食客难免就会像电视机转台一样,转到其他食店去——也因此,走便宜路线的店也未必奏效。最后还能在退潮中不被冲走的,独唯是那些多用心计较品质的饭店。

访问权发期间,厨房里一直传出炒菜的镬气(锅气)声。每当谈及经营模式和手法, Kitty一直都流露出自信:“旁边那间(两𩠌饭)店开了9年,卖33元还包饮料,为什么我开在它旁边我有种卖41元?就是我有这样的自信,我有的东西他没有!”

早前,曾有电视台深入厨房,访问老板吴伟权。主持人隔着调料桌调侃地说:“其他大厨都做到啊,你有什么优胜的地方?”吴伟权立马放下手中直径22吋的大铁镬,转身过去瞪大眼睛、很认真地回:“不是,不行的!很多都炒不到的!”现在权发的每道小菜都由吴伟权一手包办,日炒过百盘。

这种自信并非凭空而生。两夫妇在真正的热厨房打滚多年,深知只有品质才能留得住食客的胃和心。Kitty多番强调,自己是坚持用过往酒楼的质素来经营两𩠌饭,所谓“蔗渣价钱,烧鹅味道”。“梅菜扣肉保证用新鲜猪肉、(虾仁豆腐)用百福(品牌)滑豆腐......”Kitty说,这一切都很难仔细地告诉每个食客:“我们(对自己的)要求是高一点”。

他们的目标不在于低价、一头热的市场,“我想我走得长远一点。”说罢,她喝了一口杯中正泛着油脂的咖啡,小声告诉记者,“我们咖啡是即磨的。”意思是,别家不一定有。

“权发小厨”老板吴伟权向厨房下指令。
“权发小厨”老板吴伟权向厨房下指令。

选择与不选择的自由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让人好奇且无法完全解释的是,为什么弹起的是“两𩠌饭”?不能是同样便宜的滚汤热面吗?记者尝试把这个问题抛给所有受访者,而他们大多显然没有深究过。

“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硬是觉得吃点饭有些菜会好一点。”Mandy如是说。“习惯吧、习惯吃这种菜加饭的。你问10个人,9个都会选择饭加菜。”小李也是这样认为。

像是无解的问题,最后由萧欣浩揭盅:一切的重点在于“饭”,“老人家说,食饭有正气。”

中国南方盛产水稻,当地人自然以米饭作为主粮、金钱:​​谁家“有米”,就谁家有钱;没米下肚,就总觉得没力气。在疫情之初,政府连续数番宣布禁堂食,市面上曾出现一波波“抢米潮”,仿佛也说明了米饭在所有家庭饮食中的位置。而如果细心留意,一些干体力活的大叔在吃两𩠌饭时会喊“多饭”,结果饭勺得像一座山那么高,“他未必追求好吃,但他因为要干活,真的要饱啰。”萧欣浩说。

除传统以外,一个有关两𩠌饭受青睐的重点,是有关选择的自由。Brian自言吃了12年三𩠌饭。在中学时期,他差不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点两𩠌饭的机会,“我以前很喜欢吃肉,几个菜都是叫肉。”

“是感觉划算吗?”“开心一点啰,喜欢吃什么就什么,像自助餐这样。”所有配搭都能选择,所有选择都是“自己选”。他形容,这是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一个好大的自由”。Andrew补充,虽然两𩠌饭店没有菜单,但是“透明度会比较高”——从菜式、价钱、食物热不热,光用眼睛就可以看到,而后再决定是否光顾。

然而,有人还是会向“选择的自由”泼下冷水,说其实菜式总是重复出现,调味的汁酱还是相近——两𩠌饭看起来好像很多选择,但并不是真正有选择。Andrew表示自己不会跟别人争论两𩠌饭的精神,“他们可能也是对的”,但是他说最重要的是,人们还是有选择“不吃”的自由。

旺角一间两𩠌饭店有排队的人龙。
旺角一间两𩠌饭店有排队的人龙。

作为研究饮食文化的学者,萧欣浩则不愿意过份解读一种食物。“我不会将两者等同,有选择是否等于100%自由呢?我觉得不是。”他说,其实在香港一贯的饮食文化里,人们从来不乏选择,“你去食点心有选择、去茶餐厅有ABC餐,全部都是选择,烘底不烘底(把面包表面烤至香脆),都是选择来的。”

不过他也很理解,现在很多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很难不跟香港当下的政治语境有所连结。当吃两𩠌饭都被捧成一种“自由”,就是因为“现在无论政治不政治也好,很多人就是觉得他无得拣(没得选)。”萧欣浩小小声地说。

这种想法正正是Andrew所担忧的。在访问的最后,他回想当初群组成立,除了好玩以外,还是有着特定的时空背景。当年国安法通过不久,社会气氛肃杀,“大家好像不能再讲,或不想再讲时事政治”,加上无法旅行散心,美食俨如成为一种慰藉。于是上至火锅盆菜,下至鱼蛋粉也有人开设关注组。

经历因社会运动所造成的社会割裂与对立,群组至今成立1年多,Andrew发现还是有很多人是渴望沟通、多拿信息,“是喜欢有选择、有透明度的”。他自感作为一个桥梁、中间人,很应该把这些背后的价值“重新带出来”,“有些群组会说明不讨论政治,但我的群不会。”

Andrew觉得,现在压抑的外在环境下,时局的变化令言论空间变小,“权力上的压迫不能说,没得去旅行、还没通关不能说”。但是美食是不会消失,两𩠌饭的精神也可以是价值的一种转译——那些不能直说的,“就在群组里继续用饮食去说吧。”

(实习记者陈欣陶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讀者評論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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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饿了 谢谢端高品质、新角度的报道

  2. Thanks. Good article.

  3. 貼地!
    香港人嘅自由已經無乜
    連入商場都要scan code
    可能最後只剩返選擇食乜餸嘅自由

  4. 兩餸飯還有一個比湯麵優勝的原因,就是通常大盒多餸加容易留過夜。青少年時我和姐姐晚上兩人一起吃一盒兩餸飯,還有剩還可以留到明天再吃。

  5. 在nyc的第一年我也经常吃两𩠌饭,原来叫这个名字呀。很便宜我买一个能吃两顿,很适合懒得出去吃饭的时候。

  6. 在中共治下,香港經濟欣欣向下,市民重新擁抱「兩餸飯」,「可喜可賀」。

  7. 好 喜欢这种带烟火气的文章

  8. 很喜歡這種以小事看社會的文章

  9. 沒想過隨處可見的兩餸飯可以倒映出現今的社會

  10. 喜歡記者文字的質感。

  11. 當你購買兩餸飯時,你會有「自由選擇」的感覺。

  12. 一文睇清兩餸飯與時代背景的關係!

  13. 台灣自助餐自己夾、內用多、價格憑老闆心情定,比較類似的應該是便當店(肉+幾樣配菜自選),港式燒臘在台灣也大多走這個路線經營

  14. 我倒是能理解為何「兩餸飯」為什麼會比麵更受歡迎,1. 南方人偏向以米飯為主食。2. 飯比麵更頂餓

  15. 或許兩餸飯對於許多人來講,是沒選擇中的好選擇。兩餸飯的自由不自由,每個人的體會都會不同。

  16. 兩餸飯方便外賣拿回家吃,這類兩餸餐廳座位不多(舖租貴嗎),位置比較狹窄。再加上疫情原因,一般是外帶回家或者會辦公室食。車仔麵湯水多拿回家/辦公室比較麻煩。麵食泡湯太久也不好吃。部分以體力勞動為主的工人,一般的麵食份量不夠飽。

  17. 要是能做一篇北京没盒饭的选题就好了。香港有两餸的生存空间不稀奇,北京没有才稀奇。

  18. // 不過話說回來,還是讓人好奇且無法完全解釋的是,為什麼彈起的是「兩餸飯」?不能是同樣便宜的滾湯熱麵嗎?//
    我是少數人,比起兩餸飯,我傾向食車仔麵或者牛腩麵之類。話說回來,以我經驗來看,麵類普遍比兩餸飯平多了。

  19. 兩餸飯有些菜式若果自己整會好費工夫,譬如生炒骨,椒鹽豬扒等等要粉漿要炸之物。

  20. 2020年人均GDP大約35萬,人均入息中位數才1萬九千,反映的問題其實更嚴重。

  21. 很喜欢这篇文章,非常感谢作者敏锐的观察和思考

  22. 最后两𩠌饭作为”自由”的叙述有启发性但也克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