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争退潮后的白罗斯媒体人:当红线再临,新闻如何做下去?(上)

在卢卡申科政权对记者和新闻机构的不断打压下,仍有新闻从业者尝试在极仅有的,狭窄的空间中,继续采访和报道。
2021年7月29日,波兰华沙的波兰记者协会 (SDP) 总部前,悬挂著一幅“白罗斯记者的自由”的海报。
俄罗斯 国际 欧洲 地缘政治

〔编按〕2020年夏末,被称为“欧洲最后独裁者”,已在位26年的卢卡申科(Aliaksandr Lukashenka)六度胜出白罗斯总统选举,但源源不绝的舞弊指控,触发了白罗斯30年来最大型的抗议运动。2021年抗争退潮后,卢卡申科政权对公民社会的打压愈趋极端,多家国内新﹑旧媒体首当其冲,逃不过被肃清的命运。红线再临,在甚么都不能报,不敢报的时候,新闻如何做下去?本文作者在2020和2021年两度造访白罗斯,访问了国内多家媒体和独立记者,勾勒出一幅白罗斯的新闻人群像:即使在卢卡申科政权对记者和新闻机构的不断打压下,也有新闻从业者尝试在极仅有的、狭窄的空间中,继续采访和报道。

本文分(上)﹑(下)两篇,连续两日刊出。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надеюсь, ещё увидимся)”,这是俄语中礼貌的道别,直译意思“我们会再见”。

2020年 8 月,卢卡申科六度当选白罗斯总统,全国掀起大型示威,抗议选举舞弊。“原获”八成选票的反对派女候选人季哈诺夫斯卡娅(Sviatlana Tsikhanouskaya) 在选举后被逼流亡海外,其丈夫上月被判监 18 年,选举团队的队友科列斯尼科娃(Maria Kolesnikova)被控利用互联网操控选举,判监 11 年。

那年夏天,我见证成千上万白罗斯人民涌上街头。他们挥动红白色的旧国旗(注:原为1918-19短暂存在的白罗斯人民共和国的国旗),高呼“Жыве Беларусь!(白罗斯万岁)”。催泪弹掷向人群时,附近民居打开门伸手援助,

我在前线认识了一班本地独立媒体的记者朋友,他们把每一次采访当最后一次做,白天出门晚上或回不了去,因为他们深明,传媒必然首当其冲遭镇压。

自2020年8月起的一年半,白罗斯媒体一间接一间被被肃清。在传媒官方认证制度下,外媒如 BBC 及自由欧洲电台(Radio Liberty)的驻当地记者首先遭除名及赶离境,卢卡申科又多番公开讉责“西方势力”攻击白罗斯主权,并指国内反对派密谋煽动及颠覆政权。在国内,拥每月 3 百万浏览量的独立媒体 TUT.BY 结业,编辑部高层面对刑事检控,一模一样的情况复制发生在各大大小小独立媒体,近乎无一幸免。

经过一年整顿过后,街头抗争不复见,我在2021年底重返白罗斯采访,得悉不少异见者和记者离国的离国,还押的还押。坚持留下来并愿意受访的人,小心翼翼相约见面的地方:有的约在公园水坝旁边、有的边行边聊,恐防有人窃听。其中一个缘悭一面的受访者,是白罗斯唯一私营新闻通讯社 Belapan 的总编辑艾莲娜(Irina Levshyna)。前一晚我跟她约好了访问时地;翌日,在新闻上我得知她被捕了。

2020年8月16日,白罗斯明斯克举行反政府示威的鸟瞰图。
2020年8月16日,白罗斯明斯克举行反政府示威的鸟瞰图。

白罗斯人在高压下活了一个世纪。苏联在 1991 年瓦解后,白罗斯旋即进入独裁者卢卡申科手中。2020年,白罗斯人再次陷入政权的全面镇压统治下。国家全权控制全国的网络供应,没有私营电讯商,因此卢卡申科得以在示威爆发初期,切断全国网络足足 3 日之久,其后又疏而不漏地逐一封锁独立媒体、反对派组织的官方网站,以至全民唯有学懂用 VPN “翻墙”。媒体总编辑大街大巷上被秘密警察抓捕,几天杳无音讯,传媒界人人自危,众多媒体权衡风险后决定撤出白罗斯。

经历再多的折难,白罗斯独立媒体仍未被打倒,因为白罗斯人深深明了:我们活在历史中。在白罗斯采访期间,我听过受访者说,后苏联独立国活在苏联留下的历史结果,而这些结果至少民族三代共同承受,亦须经历三代后才得以摆脱。至今,那种谨言慎行、提防他人、不必求变的心态,仍深深种植在大部分人心中。毕竟苏联是一个不曾活于其中,则不为人道的世界。苏联竟会倒台,对他们来说,是一章曾经无法想像的历史翻页。

但苏联竟也真的过去了。即使白罗斯人身经无数次的官方严厉镇压示威、大清算,对他们而言,这些都是必经的历史阶段。因为相信历史规律,他们积极地想:这一切将必过去。

即使在卢卡申科政权对记者和新闻机构的不断打压下,也有新闻从业者尝试在极仅有的、狭窄的空间中,继续采访和报道。我走访了苏联时期过渡下来,办起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的前党报总编辑﹑被逼离境遥距工作的白罗斯历史最悠久的报纸﹑高峰期逾百万人订阅的 Telegram 频道Nexta,白罗斯记者会“Press Club Belarus” ﹑在苏联旧工厦墙上画政治壁画的前文化记者﹑以及在独立媒体工作的两代记者。
他们当中有的选择流亡,有的选择留下而妥协,也有的尝试利用新媒体另辟蹊径。这是白罗斯的新闻人群像,也是时代的注脚: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做新闻异常艰难,但不是不可能,甚至他们更相信,唯有及必须继续做下去,“我们才会再见”。

前党报老编辑:当全世界走向文明,我们却走往相反方向

苏联黑色笑话一则:老妇人在报纸摊前买报纸,报贩问:“你要《真相报》吗?”老妇答不,《真相报》没有真相;报贩又问:“那么要《新闻报》好吗?”,老妇又拒绝,说:“那都不是报道新闻。”

只有曾经活在前苏联的人,听到上述笑话才懂得苦笑。但对于曾经参与筑构苏联谎言的人,笑话却就是痛处。现年七旬的史雷特奇(Josef Sereditch) 是前苏联共产党党报的副总编辑,苏联倒台后,他与现任总统卢卡申科一同走入议会。他曾是个不折不扣的苏联精英分子。

1995 年,他却与卢卡申科闹翻,同年另立门户,创立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Narodnaja Volya》(Наро́дная во́ля),从此他被打入异见者一列,26 年来独自担任总编辑。 史雷特奇说得响亮:“我不是一个革命家,我只是相信进化──我们的社会需要进化到自由民主的体制。”

史雷特奇(Josef Sereditch) 是前苏联共产党党报的副总编辑,1995 年创立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Narodnaja Volya》,26 年来独自担任总编辑。
史雷特奇(Josef Sereditch) 是前苏联共产党党报的副总编辑,1995 年创立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Narodnaja Volya》,26 年来独自担任总编辑。

《Narodnaja Volya》 直译作人民的意志(People’s will),办公室座落恩格斯街 34 号。大部分前苏联独立国仍然保留以革命伟人命名的街道。这里的街号编码很紊乱,几座巨型白色方方正正的楼宇标示同一个街号,盲摸乱撞不可能找到目的地。史雷特奇的助手从地库走上来迎接我,说警方这星期已搜过办公室两次,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著我放心。

史雷特奇的办公室在地库,昏暗的走廊尽头挂几盏灯,有张印上报章名称的 A4 纸贴在门上。他桌面摆著一叠叠参差不齐的纸张、年报,有实体计算机、电话簿,旁边是上世纪那种挂线听筒的电话。

他说一口非常标准、字正腔圆的俄文。这亦理所当然,他可是苏共时期的党精英。

形容他是“根正苗红”的党报记者一点也不为过。从地区小报开始担任记者,他一直攀上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党报《Soviet Belarus》的副总编辑位置。他以前报的是党指示的新闻,在苏联,媒体完全没有自行编采的空间,能够写的题目,都经过“代表大会”和“全体会议”决议。

然而,他一直是一个有棱角的人。他忆想,当年曾撰文批评苏共的“集体农庄”(苏联专有字词:Kолхо́зник),不是有政治意图的抨击,而是针对经济活动的评论。他的文章一度被党中央干部(同为苏联独有字词:Номенклатура)批评。

1982年,他被党中央提拔,负笈莫斯科的苏联共产党中央社会科学院 ── 进得去的人都是党核心人物 。从明斯克往莫斯科的火车上,他心底在想“苏联会永远长存”,他以为在莫斯科等著他的,是大好前途。

真正等著他的,却是翻天覆地的真相。

苏联最后一任总统戈尔巴乔夫在 1980 年末活跃于苏联决策的核心圈子,令苏联开始逐步对外开放。“这道堤坝一打开,国外的信息大量涌入莫斯科”,史雷特奇在学院里读德国哲学家尼采、叔本华、读曾被斯大林流放的俄国小说家亚历山大.索忍尼辛,这些都是明斯克境内的禁书。他又在教授的课堂上,得知斯大林大清洗(1930 年中一场全国性的政治镇压)中发生的一切,得知曾经发生的大饥荒饿死了数百万人,得知西方国家的生活面貌。他惊觉以前党传播的一套,尽是谎言。

“那时我大开眼界。”他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我们以前确实活在一个封闭国家、铁幕背后,我如同其他苏联人民,无法接触被党禁止的信息。苏联对我而言,始终不是一个邪恶的帝国,但它是为了一个领袖而服务的政府。”

那两年在莫斯科的见闻,决定了他人生从此“走偏”。他看见铁幕外西方的民主发展,“他们走向文明,而我们,苏联人,却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去莫斯科前,我没有想过自己是一名改革者,但在那里得知这一切后,我相信苏联必须要改革。”1984 年,他从莫斯科学成回到明斯克,并感到“终于与共产教条说再见。”他抱著一个信念:要透过办报,逐步推动苏联成为自由、开放的国度。

他回去继续在党报工作,向党中央提议要革新报纸,成为一份更自由、包纳民众声音的报纸,却换来降职的结果:本来他可以升职上任党报总编辑,但“党委察觉到我有自由的意志”,拒绝将他升职。

1987年4月9日,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访问捷克期间,笑著迎接支持者。
1987年4月9日,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访问捷克期间,笑著迎接支持者。

1985 年戈尔巴乔夫上台,苏联进行一系列开放政策,包括革新新闻传播,史雷特奇在1990年开始编辑 《Narodnaya Gazeta》(译:People’s Newspaper),这份党报以外的唯一独立报纸,报纸短时间内销售量达 7 万份,从一众苏联成员国中突围而出。

翌年苏联倒台,白罗斯独立。史雷特奇与当时任职集体农业部部长的卢卡申科,同时经过选举进入议会。他留任《Narodnaya Gazeta》的总编辑一直至1995年──其时卢卡申科首登总统之位。同年 3 月,卢卡申科更改法律,解除史雷特奇的职务。当时议会内绝大部分是共产党党员,“根本没有人能够帮我”,意即没有人敢与卢卡申科作对。从此史雷特奇被逼离开官场,同年 7 月他另立门户,创办《Narodnaja Volya》 。

从党中央精英到“异见者”的不归路

由另创 《Narodnaja Volya》 开始,史雷特奇就深明这大概是一条不归路。成为异见者不是他的意愿,他却从此被标签为反对派。

哈维尔说过,当政权欲集权使社会受全面控制,媒体无可避免首当其冲,因为媒体存在的根本性质,必然动摇权力的基础及结构。媒体报道示范何谓“活在真相之中”,它使政权对现实的定义不能成为唯一。

史雷特奇遇上的第一重难关──禁止印刷。

承接苏联传统,国内的印刷厂全归国有,媒体不可能开设私人的印刷厂。《Narodnaja Volya》 创立仅仅 3 个月后,就遭卢卡申科下令封杀,史雷特奇惟有将办公室移往二百多公里外的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

很难想像,为何在卢卡申科初上台、竭力集权的初期,《Narodnaja Volya》 竟能一度在白罗斯境内成功注册?一方面,史雷特奇形容当时的独裁统治仍算“温和”,卢卡申科不明白一份独立报章会构成甚么威胁。另一方面,他直言不讳:“因为我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其时的信息部长是他苏联时期的同僚,思想同样倾向自由开放,因此轻易批准他注册。但亦正因为这次审批,那位部长后来被革职。

《Narodnaja Volya》在维尔纽斯渡过五个寒冬。史雷特奇原想办日报,但碍于地理差距,报纸最终只能一周出版两次。出版流程亦相当费力:部分留在白罗斯境内的记者继续挂名工作,稿件传回维尔纽斯的办公室,在当地印刷,再由义工帮忙包入没有记印的信封,逐份写上订阅者的地址寄回白罗斯;亦有部分报纸,会由义工“人肉”带回白罗斯,陆路过关时屡遭警方截查,每次都兵行险著。

通过这种地下的发行形式,《Narodnaja Volya》由最初的 25000 份订阅量,短短数年间增加一倍。究竟一份报纸在无法于公开场合出现、无法摆在报摊随手可买的情况下,如何巩固一班“忠实”读者群?史雷特奇解释,“人的良知冲破了以往长年苏联高压统治”,加上在戈尔巴乔夫领导下的苏联,在 1980 年代进行了经济重组的改革(Perestroika),人们开始追求替代方案(Alternatives),渴望自由信息的传播是社会内一股不可抗的动力。

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Narodnaja Volya》。
白罗斯第一份独立报章《Narodnaja Volya》。

在 《Narodnaja Volya》 的报纸封面,有两行字写著“感谢你的订阅,请传给下一个人”,报纸就是靠著这样口耳相传而增加读者群。即使报章的立场鲜明,但史雷特奇没有特意迁就读者的口味,而特别写“反政府”的言论,否则他认为“就与办党报无异”。

以报道与政治检控相关的法庭新闻为例,当官媒写被告人士犯了什么“罪行”时,史雷特奇的做法则是,他写被告“做了什么事”,并调查被告所做的是否真有其事。他相信,他的报道既非谩骂政权,亦没有把矛头指向任何人。而这种“只写事实”的取态,政权也无法抓到痛脚。

但他说,历年来 《Narodnaja Volya》 没有一天不是在压力下运作。问及他遇过最大的难关,他叹道:“根本记不清楚,多到我数不清我上了多少次庭、与 KGB(秘密警察) 会面过多少次。”

政权高压能影响独立媒体生死。不过《Narodnaja Volya》也曾渡过一段风平浪静的顺境。2000 年,创报后第 5 年,史雷特奇称有赖国际间的游说及施压,国内亦出现一堆追求民主的反对声音,《Narodnaja Volya》得以回到明斯克办公,亦能在国营印刷厂出版。

好景不常。白罗斯的政局近这二十年,都是随每 5 年一次的总统选举而起伏。2011年卢卡申科第 4 度连任总统时,曾爆发示威冲突,但因规模不大,不足两个月就遭警方平息。《Narodnaja Volya》再次成为政权的眼中钉,遭新闻部起诉,罪名为报导示威即散播不实信息。

史雷特奇回想,那宗官司缠绕了数个月之久,他每天都要上庭,所耗费的时间和金钱令报章一度濒临结业。卢卡申科公开讉责史雷特奇,指他成为异见者是咎由自取。官司却峰回路转。在裁决日,新闻部撤回起诉,“他们就是透过这种方式向人施压”,他说。

至 2016 年,卢卡申科第 5 度连任总统,白罗斯踏入一段所谓“自由化”的阶段,政府近乎毫不干预新闻自由,那时史雷特奇也美好地想像,即使卢卡申科不喜欢他的立场,亦只能容纳民主派的声音,证明国家真的正在进化。《Narodnaja Volya》甚至前所未有地出现在邮局的订阅册子上(订阅刊物须经政府批核,再由邮寄统一派发,非能私人投寄),上述种种迹象,投映出一个美好的海市蜃楼,自由、开放仿佛近在咫尺。

但去年 8 月起,《Narodnaja Volya》终极触礁,不仅被逐出国营印刷厂,记者不能公开工作,报章亦只能转为网上版,供读者下载 PDF 档。创报 26 年来第一次失去实体报纸。早前卢卡申科举行的记者会,史雷特奇本人也没有被邀请──尽管他是传媒界相当德高望重的人物。

史雷特奇坦然说,面对的难关虽然很实在,同行其他人会选择转行,其他媒体选择离开白罗斯继续营运,他却无法离开。“我相信作为一个记者,应该身处与事情发生的现场愈近愈好。”说则容易,但红线究竟如何画,没有人知道。对他来说,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的红线,就埋伏在“真相的终点和谎言的起点”。

史雷特奇的办公室的装饰柜上,摆放了与战友们的合照。
史雷特奇的办公室的装饰柜上,摆放了与战友们的合照。

传媒屡屡接到威吓,KGB 不时上门搜捕,史雷特奇即使备受尊敬,但继续留下来的代价,就是难保哪一天、哪一次轮到自己被捕。他妻子每天都问他为何不走。他说“如果这将是一个生与死的问题,我会选择生。但感恩地,还没有来到问这问题的时刻。”

在毫无选择下,生于、受教育于、服务于那体制,史雷特奇理应是体制下被精雕细琢的模范。活在甚么世代他无从选择,但他清楚知道“一个专业记者,是不会与良知作交易”。一个前党报精英,愿意背弃给予他既得利益的那套体制,我问他这么多年来,除了靠坚定的个人意志,是如何坚持下去。他指著装饰柜顶的一幅相,“她是我们编辑部总监,她 75 岁了,这些年我都很喜欢和她工作”。

原来是同伴,战友。

与政权交缠大半生,来到耳顺之年,他看走过的争取自由报道之路:“的确很困难的,但不要背叛你自己。”

百年老报流亡记

能在白罗斯留下来的独立媒体屈指可数,其余被逼撤离的媒体,散落在邻国如立陶宛维尔纽斯。他们走难,当然不会有移民展、移民公司一条龙协助。从执拾细软到踏出边境,只是一两晚之间的事。

“我在白罗斯留到最后一刻,留到直至留不下去为止。”百年老报纸《Nasha Niva》前两任总编辑相继被捕后,现任总编辑萝达(Nastassia Rouda) 今年 7 月不得不逃离,她带领约十人团队迁移到维尔纽斯。

接受真正离开,及未来长时间羁旅无归这件事,却是很漫长的过程。

“有时望出窗外,看见维尔纽斯的街道,我感到很轻松”,但垂眼回到电脑前工作,“又回到白罗斯非常令人消极的日常新闻”。她不欲想像,究竟何时才能回白罗斯。

萝达相信,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白罗斯回到历史上她应在的位置”──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国家,建立健全的民主制度,由人民决定何谓自由。

萝达接任总编辑一位不过数月。当旁人无法想像压在她肩膊上的重担,她却泰然说“这是内部一早协商好的 Plan B”。她将自己的人生规划,说成一个拯救公司的后备计划。

能令记者、包括萝达 本人赴汤蹈火为《Nasha Niva》工作,因“它不仅是一个媒体,它是一种我们共同相信的价值。”《Nasha Niva》由 1906 年创报起就流著革命的血。它由沙俄时期的知识分子卢基耶维奇(Luckievich) 两兄弟创立,创报之初已将报格定调以文哲史经内容为主,并坚持以白罗斯语书写,成为白罗斯经典文学的作家摇篮。

安东.卢基耶维奇(Anton Luckievich)是沙俄反对党白罗斯社会主义议会(Belarusian Socialist Assembly)的领袖。在十月革命后,1918 年白罗斯曾在他带领下,成立了白罗斯人民共和国 (1918-1919)。这亦是自去年示威爆发后,民众追源溯流指白罗斯唯一“真正独立”过的短短一年。后来白罗斯被纳入苏联版图,苏共统治下自然不可能存在独立报章,《Nasha Niva》从此消失,至苏共 1991 年解体后才得以复活。

在源远流长的报史前,“我们不会随便聘请人,能在《Nasha Niva》工作的人,他们都想在这里,既向外发扬白罗斯的文化和语言的面向,亦向内教育白罗斯人自己的身分和历史”,萝达说。

2017年2月3曰﹐白罗斯一间家用电器店的电视播放著总统卢卡申科的画面。
2017年2月3曰﹐白罗斯一间家用电器店的电视播放著总统卢卡申科的画面。

2015 年,卢卡申科第 5 度当选总统,《Nasha Niva》的定位有助卢建立白罗斯的民族主义,以对抗吞并克里米亚不久的俄罗斯。萝达说她初入职时,白罗斯政府为独立媒体“开了一盏绿灯”,《Nasha Niva》把握时机,转型网上版,以发布更多与文化语言相关的身分议题。她参与一个集中写白罗斯女性的频道,并发展影像新闻说故事,感觉国家真的步向自由开放。

所谓能“自由写作”,萝达说唯一的限制不过是,有些拿不到的政府文件则写不了,但基本上“只要依据法律办事”,其余想写的都能写,没有官方审查,民间筹款和广告收入亦支持发展多样的稿题。

但这几年借来的自由,直至 2021年 8 月遭扼杀净尽。《Nasha Niva》的网站被封锁、不能在报纸摊公开摆卖,但编辑部其时认为,他们既然是国内注册的认可媒体,依据法律,他们有权利留在国内,因此决定继续派记者到现场采访,如常工作。

惟政权的凶狠超出他们想像。“穿了写有‘PRESS’字样的蓝色背心,反而成为警察的攻击对象。”其中一位记者娜塔莎 (Natasha Lubnevskaya),示威初期被防暴警以橡胶子弹射中膝盖,留院两个月。

“警方会突然上门搜查办公室、记者的家”,娜塔莎再次经历被防暴警撼动生活。编辑部考虑到同事安全,酌情让全体员工选择要否停薪放假,好让他们有时间选择去留。尽管如此,“没有一人辞职,即使他们明知会面临刑事起诉”。

当独立媒体一个接一个如骨牌般倒下,“ 连 TUT.BY(白罗斯最大型独立媒体)都被查封,我们就意识这是一个警号 (Red Flag)。”于是今年(2021年) 5 月,编辑部围内讨论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时任总编辑马尔齐诺维奇(Yahor Martsinovich)被捕,萝达就是接任人,她必须离国,并带领愿意一同离去的记者们,在维尔纽斯重建阵地。

不足两个月,这个“如果”应验了。

“马尔齐诺维奇是在大街大巷,从自己的车上被绑架走的”,萝达说。据当地媒体报道,马尔齐诺维奇被捕前后数天,还有《Nasha Niva》前总编辑、两名记者一同被捕。事态紧急严重,《Nasha Niva》却不会停止营运,于是转而开设新网站,并发布公告,声明新网站的内容与为《Nasha Niva》工作的人没有关系,以免加重在囚员工的罪名。

萝达知道,自己要不是即将离开明斯克,就是来不及离去就被捕。“我每一天都穿著运动波鞋,也不会穿裙子了,以备随时要跑”──她说的“跑”,是物理上逃离警察追捕的跑走。她又担心如果被捕,羁留时不可能换衣服,不穿裙子较好。

一个周末她就执拾好行李,将《Nasha Niva》随同她的几个行李箱,迁移到维尔纽斯。

百年老报纸《Nasha Niva》由 1906 年创办。
百年老报纸《Nasha Niva》由 1906 年创办。

“离开是不是妥协?”

“离开是不是妥协?”一个本地媒体无法在本地扎根,失去的首先是实地报导,其次是对民情、社会脉膊的理解。海明威写过,一个人离开了自己祖国,就再写不上值得出版的作品,哪怕是报上一篇新闻报导。

萝达却认为,“对很多人来说,这也许是牺牲,也许是妥协。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保护人,我们的团队规模不大,付不起失去他们的代价。”

她叹道,离开白罗斯的《Nasha Niva》员工,都由衷喜欢自己国家,希望留下来见证国家趋向文明发展。去与留,“从来都是一个悖论”。过去一年,即使社会动荡如此,但《Nasha Niva》从未报道过鼓吹移民的信息,不会写什么绿卡移民、欧盟工作签证这些稿题和接广告,“因为我们尽力向白罗斯人证明,这是一个你可以留下来的国家。”

矛盾的是,如今连《Nasha Niva》都被逼走了。

离开后,在维尔纽斯是彻底的由零开始。萝达连办公室都未找到,一组同事只好各自在家工作。

但写白罗斯的新闻,而人不在白罗斯,究竟是如何做到?

萝达坦白承认,“确实失去了实地报导,不能去现场采访”。但即使以前在国内,也不见得便于实地采访,萝达说曾有记者被拒绝进入法院大楼,连在大楼附近,并非正在采访,都被警方驱赶。

她向其他一早离国内的媒体取经,对方也无奈说,一旦驻外久了,与本地“失联(disconnect)”实属无可厚非。《Nasha Niva》目前靠 Telegram 的加密“chatbot”收集情报。自从去年示威爆发后,白罗斯人民上老下幼都懂得用 Telegram 互通信息。这是他们目前的权宜之计,民众透过 chatbot 提供新闻线索,并接受视频访问。另一边厢,Telegram 出现以地区或城市划分的频道,每个频道有几千人订阅,成为 《Nasha Niva》 收集地区新闻的主要渠道。

萝达深知,这并非长远营运的办法,看直播与走到实地现场报导岂是同一回事?自从《Nasha Niva》被政权公开标签为“极端组织”后,愈来愈少人敢向媒体提供线索,令迁离了的媒体获取信息有延误,读者人数逐渐减少。但她仍然深信离开是正确的选择,起码能换取《Nasha Niva》仝人免于恐惧,以及保证自身和家人安全。

“毕竟被捕入狱的话,待在白罗斯的监狱,会使人变得残缺。”

2020年8月13日,俄罗斯莫斯科,一名妇女在白罗斯大使馆附近的红绿灯上插花,以支持在明斯克被拘留的记者。
2020年8月13日,俄罗斯莫斯科,一名妇女在白罗斯大使馆附近的红绿灯上插花,以支持在明斯克被拘留的记者。

目前该 4 名早前被捕的同事仍然在囚,萝达认为把编辑团队安全撤离,令《Nasha Niva》继续营运,其中一个重大意义,是为了“不背叛仍然被困的同事”。前两任的总编辑,分别在《Nasha Niva》投放了他们 10 年、20 年的人生,萝达觉得如果她因前路困难而放弃,就等同背叛二人。

萝达眼见很多前同业,都因为此路不通而放弃传媒工作。她感慨说,现存的传媒行业可是用了数十载,才建立起人才、经验、能力,建立的过程中,同样饱受攻击,荆棘满途,“如果现在放弃,我们未来就不会复原”。

《Nasha Niva》由维尔纽斯起家,一个世纪后辗转反复,又回到维尔纽斯“重新”开始。

视频半途,听到萝达背景有车声,她说住得近大街,有时工作期间,看到街外有黑色四方箱型货车经过,脑中会出现影像交叠,联想起白罗斯防暴警车。但她又确实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外地。

即使如此,萝达始终无法放弃相信,如今的一切坚守、建设,都是因为那个能够回到白罗斯的愿景,那时会是白罗斯国家真正独立的时候。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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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但史雷特奇沒有特意遷就讀者的口味,而特別寫『反政府』的言論」
    個人淺見這正是大紀元缺乏的

  2. 多謝報導,共勉之

  3. 香港傳媒共勉。

  4. 「即使報章的立場鮮明,但史雷特奇沒有特意遷就讀者的口味,而特別寫『反政府』的言論,否則他認為『就與辦黨報無異』。」太令人敬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