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车手罢工后记:在演算法和马路之中,他们仍然不堪一击

这次“后工会时代”的工运,车手们得到了多少?“平台经济下,我们不是在应对一间公司,是应对一个电脑,应对整个系统。”
香港 劳工 商业 政治 社会 社会运动

步入电梯,Waqas Fida的电话响了,foodpanda正催促他尽快送单。一通尖锐刺耳的哔哔声,声量随着时间愈来愈大,吓怕了电梯里的其他小孩子。应用程序多次提醒他清洁保温袋,又指地图显示他没有移动。驶着电单车奔驰在马路上,Waqas想关起电话屏幕,但又不可以这样做,因为怕错过订单,影响自己的送递组别。“保持你的双眼在app上,”他说。

今年11月,foodpanda外卖员发起两天罢工,向资方提出15点要求,Waqas是其中一名谈判代表。历经六天的工人运动,外卖员与foodpanda达成了多项共识。在职工盟解散后、组织行动看来寂静的2021年,这场罢工被形容其为“后工会时代”下的一场胜仗。

三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Waqas邀请了谈判团队的成员到深水埗家楼上聚会。舖上蓝黄色的地布,Waqas端出一早备好的烧鸡,观塘外卖员Nadim则帮忙盛巴基斯坦香饭。九龙湾车手金龙坐在另一边,与工会干事何鸿兴、外卖员权益关注组成员海海(化名)和小唐等人讨论着如何监察foodpanda的改善实况。

笑声充斥天台后不久,他们拿出文件,开始仔细做笔记。罢工完结,但全球送餐服务费下降的趋势中,更多的劳才能多得,而平台经济底下暧昧的雇佣关系、奖赏罚则、工伤工亡,仍然每天上演,且与少数族裔的生存状态纠缠在一起。电子钱包里的数字在跃动,外卖员要不放弃更高收入,要不拼死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当社会的异议空间收窄,工人又陷入原子化的状态,怎样才能对抗庞大的系统?

“吃饱后就来做事了。”他们说。

Waqas邀请了foodpanda外卖员罢工谈判团队的成员到深水埗家楼上聚会。
Waqas邀请了foodpanda外卖员罢工谈判团队的成员到深水埗家楼上聚会。

被吃掉的

时间和钱被一点点吃掉了。

当外卖员约3年的Waqas感受到送递的过程里,时间并不属于自己。每一天,小小的电话屏幕里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电梯坏了,客人想他走十多层楼梯送餐;客人填错送餐地址,叫他到另一条街去;有些餐厅惯性出餐很慢,外卖员每次都要等上45分钟才会拿到外卖;大厦保安员会要求送递员填写身分证资料,他干脆把证件贴在电话壳背面。

有时候客人在下单后传来信息,说多给10元港币小费,著他们买啤酒,买安全套。Waqas信奉伊斯兰教,每次都拒绝,但有些人怕被投诉影响评分,“还是会去做。”

自雇人士多劳多得。“全都花时间,但foodpanda不会给我们的时间付费。”Waqas说。

今年28岁的Waqas,16岁时从巴基斯坦飞到阿曼,跟驶货车的父亲一起生活。他办过生意,也做过市场推广主管,表现很好,住屋和车辆都是公司提供的。几年前他来到香港,跟在港出生的同乡未婚妻成婚,生下两个小孩。初初来到香港,他不习惯㓥房的生活,遑论挤上沙甸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上下班的体验过于窒息,他又不懂得中文,做过几份工作都不太称心。

第一个月他交不起租,要问朋友借钱——他羞于启齿,“来到香港,我就是零。”

不久,Waqas决定跟随大部分在港的巴基斯坦人,去当外卖车手。

foodpanda的招聘网页上有这么一句:“你将会是自雇人士,随时随地都可以赚外快。”竞争对手Deliveroo的宣传语则是:“想做就做,自己做老细。”

以foodpanda为例,外卖员的酬劳目前是这样计算的:外卖员首先向公司报更(汇报工作时段)、报地区,应用程序会按不同地区设定基本服务费,加上送餐距离、外卖员组别的加成;之后,公司会再为繁忙时段的订单加上额外服务费;同时设有pandaquest(任务),即是周末接单率到达80%以上的车手每次送单可以多加8元、步兵或单车手可以多加5元。好运的话,客人会给予他们小费。

开初Waqas觉得这份工作很好,一来不需要懂得广东话,二来工作时间极具弹性。他每天从早上11点工作到下午4点,之后便回家吃饭,跟儿子玩玩。傍晚6点他回去送餐,直至晚上11点。一天下来,他大概做到20张订单,可赚取1000港元左右。因为自己决定工作时段,方便他能逢星期五中午到庙里祈祷,“对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很合理。”

foodpanda 外卖员 Waqas Fida。
foodpanda 外卖员 Waqas Fida。

20岁的KK也是从网上看到foodpanda的招聘广告,称外卖工作可以赚取高薪。KK不太喜欢读书,中学退学后做过不少餐饮工作。2019年底,他开始驶自己的单车,挂上粉红色保温袋,在将军澳区、观塘区兼职送外卖。

KK发现这份工作并不容易。为了不影响接单率,使日薪打折扣,他全天也不会多喝水,减少去厕所的次数。“将军澳的厕所都在商场里面,全部升上天的,点可以浪费时间?”他说试过迟一秒按掣接单,订单就漏走了,“一天内去一两次厕所,好急才冲去。”

步出厕所,电话又传来一张订单。“我们外卖员就是一架随时候命的车,长开引擎,未得闲入油又要开车。”他说。

逐渐,Waqas留意到基本服务费一直在下降,他从每天赚约1300港元,跌至700港元。“他们一直cut、一直cut、一直cut到现在,然后把cut走的当作额外服务费或pandaquest给你。”

外卖员的基本服务费很浮动,此前他们每两星期会被告知最新的价位。根据“外卖员权益关注组”整合foodpanda提供的数据,从今年6月开始计算,车手平均收取最低服务费从约48.4港元,跌至11月约42.6港元;单车手从约27.6跌至25.8港元;步兵则从约27.7跌至24.9港元。

不同的因素会影响最终薪酬。例如,foodpanda把外卖员分成六个组别,组别一是表现最好的外卖员,他们逢星期一优先报更,能抢到更多和更高回报的更分(如繁忙时段);其他组别则会按次序申请剩余的更分。组别又会受外卖员的接单率影响,不能连续多次踢单、转单(把订单转给他人),维持更高接单率才能维持较高组别。

长期处于组别一、二的外卖员Nadim正因为一星期工作七天,无法抽空受访。属组别二的Waqas则说,“留在组别一的要求是不要迟到,不要有投诉,不要放break。”

另一方面,去年疫情爆发导致外卖订单大增,Waqas认为更多人或因失业而入行,但订单回落后,公司继续增聘人手,变相使每个外卖员能接的订单和收入减少。

外卖员的另一个关注点,是foodpanda一直以“曼哈顿地图”计算送餐距离,即在外卖员的位置和送餐地点之间拉一条直线。但这条直线却不一定是可行路线,有时甚至隔着山岭。KK说,“15分钟要送到客人手上,但直线距离的话,前面是墙,不会去到,结果都要绕路走。”

外卖员一旦在路上遇到问题,以马来西亚等地人员为主的服务中心很难帮上忙。一次,Waqas不小心撞烂了食物盒,服务中心叫他继续前往客人那处。“客人怎么会接受呢?他说,No, No, No, you have to go!”在应用程序里,外卖员要申明取消订单的理据时,或在被投诉时解释纠纷的来龙去脉,总是有口难言。这导致外卖员最大的烦恼——foodpanda会因应外卖员踢单而强制暂停、或提前完结他们的更份,甚至冻结帐号。

今年8月,Waqas因客人的无理要求而与对方口角,订单最终告吹。因为他无法向服务中心的人员提供任何证明,最终连帐号也被吃掉了。

今年28岁的Waqas几年前来到香港,跟在港出生的同乡未婚妻成婚,生下两个小孩。
今年28岁的Waqas几年前来到香港,跟在港出生的同乡未婚妻成婚,生下两个小孩。

50辆电单车的引擎声

在家没事可做的Waqas看着两个小儿子,心里纳闷。他愈来愈不忿,“我是个很好的员工,为什么我会被停帐号?”

在foodpanda、Deliveroo这些新式聘请模式下,外卖员没有共同工作的场域,难以互相认识。但因为工作需要,他们反而在遍布全港多区的WhatsApp、Facebook和Telegram群组紧密联系,分享交通信息,遇上意外请求援助,亦讨论着单价不断下跌、帐户被冻结等问题。

Waqas觉得很奇怪,大家怨声载道,为什么没有人出头抗议?“如果你投诉一个人对你很差,你又不站起来发声,就不要再埋怨了。”他在巴基斯坦人圈子里提出要罢工,组成了200多人的WhatsApp群组,又自制宣传图——在foodpanda的代表物熊猫旁贴上一只中指。

“巴基斯坦的foodpanda外卖员问我,你为什么不怕?”他想法很直接,“我说为什么要怕?这间公司变得出名、变得庞大,是因为我们。”

海报传到了本地外卖员的圈子。在观塘、九龙湾、北角外卖员四面八方加入群组,直逼群组的人数上限,Waqas急着向太太请教怎样在Telegram开设群组,第一天成立便有800人加入。组内不断交替弹出英文和广东话的对话,一些人自发翻译。目前,群组人数已达1700人。

Waqas呼吁其他外卖员在11月13日、14日的周末接受订单但不作送递,并在观塘、九龙湾等区foodpanda旗下的网购市场pandamart抗议,“我说,没有华人、没有巴基斯坦人、没有印度人,也没有南亚人,我们都是foodpanda的员工!”

何鸿兴记得,星期六下午5点,“电单车篷篷声地来了。”50多架电单车不断驶至,泊满观塘pandamart门前。

饮食及酒店业职工总会总干事陈子杰及干事何鸿兴。
饮食及酒店业职工总会总干事陈子杰及干事何鸿兴。

饮食及酒店业职工总会工会干事何鸿兴留意到罢工计划后,联络上Waqas,协助他们联络传媒。他观察到出现的罢工车手,南亚裔、本地的各占一半,他们各自找出代表,向记者表达要求设立最低基本服务费水平、改善应用程序的地图算法等等。

那天,观塘区的送餐及foodpanda mall、屯门及将军澳等区的pandamart也暂停了服务,一些网民表示已删除foodpanda的应用程序。一时间,连台湾、巴基斯坦和德国的foodpanda外卖员也留意事态,为香港外卖员声援打气,甚至远在德国foodpanda总部挂起了抗议标语。foodpanda很快安排了两天后与外卖员会面。

外卖员马上要组成谈判团队。Waqas觉得谈判队伍阵容可算是完美:他行动力高,但比较冲动;九龙湾区群组的巴基斯坦裔管理员金龙处事冷静,谈吐成熟;另一边,何鸿兴、观塘区召集人KK、外卖员权益关注组成员海海及其他外卖员也加入了团队。他们从黄昏6点开会至凌晨1点半,由外卖员分享经验,何鸿兴提供谈判技巧和意见,海海协助整理内容。

Waqas那时想着,“我们已经做好功课,就祈盼最好的。”

谈判的第一个晚上,外卖员举起标语声援,警察一度举起蓝旗警告集会违法。外卖员最关心的是基本服务费能否改善,要求设立车手每单不低于50港元、步兵和单车手不低于30港元的单价。何鸿兴说,会上双方就这一点挣持了三小时,但foodpanda最终以全球政策为由拒绝让步,仅承诺维持原有水平至2022年6月。

团队决定坚持改善应用程序的诉求,并在之前发放补偿,但资方代表认为要求太多。何鸿兴在会上忍不住发火:“之前两次罢工说同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听过?你们收钱谈判,我们打工谈判,是零收入的!”

2021年11月,foodpanda外卖员发起两天罢工,向资方提出15项要求,其后外卖员与foodpanda达成了共识,被形容为后工会时代的一场胜仗。
2021年11月,foodpanda外卖员发起两天罢工,向资方提出15项要求,其后外卖员与foodpanda达成了共识,被形容为后工会时代的一场胜仗。

最终在第二轮谈判,foodpanda和团队就15点诉求达成协议。Waqas承认当中部分劳方让了步,也有部分成功。比如,foodpanda目前取消所有因为拒单而暂停更份的安排,外卖员网页亦新设上诉机制,通知声转至较低音量等等。foodpanda也答应改善应用程序,例如以新工具计算送递距离,在港聘请人员支援外卖员等等。

时至晚上9点,Waqas在Telegram群组传出一张自拍照。照片中的他在会议室里拿着谈判文件微笑,附上一句 Smile after very long time。整天留意着动态的外卖员知道谈判有成果了,致谢的信息海量涌出,很快将他的自拍照推了上去。

当然,群组也不乏声音认为基本服务费没有改善,谈判就不算成功。“一些人要养家,如果我罢工,你不罢工,我就会跟你争执。”Waqas说,团队考虑到谈判破裂后,外卖员会否因罢工延长而日增磨擦。“如果它改善餐厅备餐时间,如果它改善地图问题,第一点的基本服务费其实是跟这些改善相关的,这是一个大package。”

foodpanda回复查询,指据市场对送递服务的供求调整订单服务费,属业界及该平台的惯常做法;透过调整底价用于增加额外服务费,可以让外卖员“于需求殷切的时段获更高服务费”。

晚上10点左右,foodpanda香港营运部总监Pedro Dias和Waqas在传媒面前握手拍照。劳方代表说方案是“不完美、可接受”。

不过,这场劳资拉锯战里,一些关键的问题仍未被触碰。

“唯有马路救(杀)你”

被货车拦腰猛撞后,郑锦龙就失去了事发的记忆。七天七夜的昏迷后,他在医院深切治疗部醒来,发现有四个人正为他换纸尿片。慢慢,他从警察和太太那里拾获了一些碎片。

2020年9月某天,郑锦龙完成Deliveroo的送餐工作准备回家。在深水埗的十字路口,他驶着电单车按交通灯向右转,但左边一辆货车冲红灯,把他撞飞约8米远。根据医疗证明书,他的脑部穿了洞,出现血肿、骨折等严重伤势。入院后,他做过两次脑部手术,一次左手手术,一次胸腔手术。

一年过去,郑锦龙坐在茶餐厅里,向记者示范用左手拿起奶茶杯,“这样拿还可以,一用力又会痛。”他的左手、左脚、嘴上满布瘀紫的疤痕,一些牙齿碎掉,鸭嘴帽下的左额明显凹陷,像被重击过的铁罐表面。有时他连聆听和回应也显得费力,自觉记性差了。他定期要到脑科和骨科覆诊,接受心理辅导,“这件事我是没有错的。常常想不开,觉得很不甘心……”

Deliveroo外卖员郑锦龙曾于送餐时遇上严重交通意外,做过两次脑部手术。
Deliveroo外卖员郑锦龙曾于送餐时遇上严重交通意外,做过两次脑部手术。

“讲真,我们做这行预了一天有事,但想不到这么大镬。”他今年42岁,事发那年,白天在深水埗布行工作,晚上兼职做外卖员。2015年,他在连锁餐厅当兼职外卖员,受劳工法例保障。当时外卖平台foodpanda、Deliveroo开始冒起,两年后他申请当Deliveroo的电单车手,服务固定区域和指定更份(目前Deliveroo已改为外卖员自由上线)。

外卖平台由最初的传统雇佣模式转变至自雇模式,大规模聘请人手,外卖员的议价能力愈来愈低。岭南大学社会学及社会政策系助理教授欧阳达初曾撰文解释,德国跨国企业foodpanda来港后以全职合约招聘外卖员,提供月薪、病假和意外保险等保障,更提供电单车、油费等装备。至2015年底,英国公司Deliveroo也加入香港市场,引入独立承揽人制度,使外卖员变成自雇人士,失去劳工法例下的保障,并仅收取基本时薪加订单服务费;翌年foodpanda亦以更高的单价吸引员工转自雇。

两大平台各有逾万名外卖员,据数据平台measurable ai的数字,年初foodpanda的市场占有率达51%,Deliveroo占44%;而本来占有5%的Ubereat最近宣布在香港停止营运。欧阳达初形容,两大公司已发展至双头垄断(Duopoly)的市场形态,有能力制定价格,餐厅和外卖员也别无选择。当外卖员逐渐适应新制,2018年始,两平台甚至除去基本时薪制度,以繁忙时段的额外服务费作为补贴。

他补充,疫情后经济动荡引发失业潮,很多人力投入外卖平台,两大平台出现“逐底竞争”的现象,“利用外卖员欠缺市场议价能力及集体代表的特质,减低其工资以将利润最大化。”

回想最初,“好像他们曾经向我们展示过梦想的样子。”Waqas说。

Waqas于2018年入行,见证薪酬制度的转变和单价的持续下跌。他身边有同行想争取更高薪酬,送餐焦急起来,在马路上莽撞也是常态。“你很饿的时候就会更努力工作。我饥饿于1000港元,有人为了更多,每天目标做超过30张订单。”

KK于2019年底开始驶自己的单车兼职送外卖,KK在单车后面贴上一幅自制的标语“请勿跟车太贴,多谢合作”。
KK于2019年底开始驶自己的单车兼职送外卖,KK在单车后面贴上一幅自制的标语“请勿跟车太贴,多谢合作”。

曾在观塘区送餐的KK也说,单车手有时为了赶送货会踩上马路,但是“那么多重型货车,巴士、的士、货柜车,我们可以踩哪里呢?唯有马路才可以救你,又可能杀掉你。”

雇佣关系暧昧不明,自雇与假自雇的争论无日无之,甚至当外卖员因工受伤、死亡,没有人承担责任。根据警务处数字,今年第一季有人受伤的电单车交通意外共有771宗,当中94宗相关外卖速递,占整体数字的12%。2021年上半年的电单车交通意外中,抽出相关外送速递的宗数,轻微受伤的有164人,严重受伤的有24人;涉及单车而严重受伤的有8人。

意外过后,郑锦龙的朋友一直协助向公司报告,索偿医疗费用。对比《雇佣补偿条例》规定的劳工保险,外卖平台为外卖员购买的保险的保障金额较低,如因工死亡,前者补偿最低473610港元、deliveroo购买的保险则补偿349551港元,相差12万多元。而当外卖员暂时完全伤残,法定雇主必须补偿工伤病假钱,即补偿正常工资的五分四,为时24个月,最多可延长12个月;deliveroo则保障每周约3898港元或每天545港元,为时仅26周。

郑锦龙说,他最后获得8万元左右的医疗费用。虽然公家医院收费较易负担,但他始终觉得无法补偿工伤后所失去的基本收入。这段时间他忙着见律师,处理文件,亦正向货车司机的保险公司索偿,也有申请社会福利署为时半年的“交通意外伤亡援助计划”,和伤残津贴作帮补。

提到外卖员的保险,说话一向轻声细语的海海也略带激动,“30几万一条人命㖞。”她现就职于基督教工业委员会,委员会一个多月前成立外卖员权益关注组,她是成员之一。算上来,她近月已经接触了三个工伤、工亡个案。10月初,她上门探访一个印度裔Deliveroo外卖员死者的家属,“很多家族亲戚在那里,太太几乎说不了话,一直在哭。”

伤后或死后的索偿过程并不简单。伤者或家属要先报告伤亡事件,并向保险公司申请。保险公司确认事主是否隶属该平台公司,是不是送递时发生意外,检视医疗文件后才会批出赔偿。不过,关注组却发现外卖平台事发后很少主动联络外卖员,曾有伤者伤重无法报告,海海代为处理但联络不到平台;又或一些外卖员、少数族裔根本不知道有保险,得悉后已超过申报期限。

平台甚至会否认与事主是雇佣关系。“好像买了保险就Okay,就不理你。”她说。

Deliveroo回复查询,指从2018年起为外卖员提供个人意外保险、收入保障等,会协助他们,“我们一直非常重视他们的福祉。”foodpanda则回复指,有为外卖员购买团体意外人身保险,必定会首先了解伤者的状况并援助家属,“送递员的安全是我们首要的考虑。”

郑锦龙展示左手的疤痕。
郑锦龙展示左手的疤痕。

郑锦龙最近向雇员补偿科呈报工伤,并会经劳工处约谈Deliveroo,海海说,“对他来说,打官司又是很花心力的一件事。”

高峰时期,郑锦龙兼职外卖员一个月可以赚二万元,“那时我们可能都算贪钱,见他请人那么高人工就去做,他说签(新)约就签啰。”因为勤力就有回报,“不知道是熟能生巧抑或做上瘾,做、做、做,做到收不到手。钱哪有人嫌多?挑!赚到自己都蒙查查。”

他现在很容易困倦,不时定神沉思一会,又话说回头,“唉,没有MPF(强积金)又没有保险,围返条数,唔好得去边……”

陌生的演算法

海海当过外卖步兵。第一次上班,她捧着一抽厕纸,两大排啤酒、汽水,和薯片、药物,在黄大仙迷路了。

这趟30分钟到40分钟的步程,报酬只有约30港元。“我总是想,这个系统到底是怎设计的?我怎样才能获得更加高的薪酬?是不是我做得不好,所以数据不是很‘靓仔’?”她说,“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怎样设计,你就会用最坏的方式去想,用最尽的方式去剥削自己。”

外卖世界的血肉内里是零工经济(gig economy)的骨格。美国学者Steven Vallas和Juliet B. Schor形容,这些平台是“放任的掌权者”(permissive potentates) ,它们外判交易的责任和控制,但同时行使集中的权力。这些新兴平台代表了独特的管理机制,亦为政府的监管、工人和竞争对手带来了独特的问题。

外卖员由始至终都难以准确得知薪酬的算式、距离的计算、派单的准则。他们不时发现送同样的距离,却有不同的酬劳。海海说,这个演算法实际长什么模样,大家不太清楚,“它非常复杂,不单止有底薪,还有距离、地区、繁忙时段、需求,每个因素到底怎样乘出来?”

她说,这当中反映了一种知识上不对等的关系,“它(外卖平台)拥有所有的数据,拥有所有的规则,它在它的屏幕后面,可以看到机制怎样运作;但是我们完全不能掌握数据和信息,在这种不平等、不透明的关系里面,我们没有办法。”

一次谈判后,团队离开foodpanda的总部大楼,Waqas泄气地跟北角外卖员代表小唐说,公司的人很聪明。“但小唐跟他说,不是他们聪明,是因为平台拥有我们接触不到的data,”海海心里一直记住这段简短的对话,“并不是因为他们很聪明。”

“谈判时,他们说所有东西都是总公司的系统,由后台AI计算。”何鸿兴说,平台表示自己只是技术平台,但却掌控工人的薪酬,对他们的限制和罚则也不少,规则又常常变化。“大数据下好变态。平台经济下,我们不是在应对一间公司,是应对一个电脑,应对整个系统。”

何鸿兴和海海都提到,政府有其角色和责任监管这种新型的雇佣关系,英国新增了第三种身分“工作者(workers)”,台湾近年亦订立了《食物外送作业安全指引》及“外送平台业者管理自治条例”等等。“他不一定要变成‘雇员’,但是应该要有新法令去跟上新出现的经济形式,但是政府好像一直缺席。”海海说,当局早前回应立法会,指会进一步研究政策,又说会加强提高交通安全意识,“但是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嘛!”

罢工之后,Foodpanda worker Unity的Telegram群组仍然每天有人发言,南亚车手、本地车手在交流谈判后的工作状况。谈判团队也熟络了,他们定期见面,商讨日后办外卖员工会的可能。何鸿兴说,饮食及酒店业职工总会从2017年开始关注外卖权益,外卖员多年来也曾发起过大大小小的罢工行动,但后来普遍觉得无力改变,“大家意兴䦨珊,会说自己没有代表性。”

“打铁要趁热,”他说。目前由自雇人士向职工会登记局申请组织工会的例子不多,“香港自由工作者服务工会”是成功例子,但他们的章程细节要写明入会资格及雇佣关系的定义,“试试申请才知道。”

海海说,在这零散的工作模式下,每个外卖员都原子化,“比较难去做集体的知识分享,可能需要花时间去做这些事啰。”关注组现在定期落区跟外卖员打招呼,也正收集和协助分享外卖员送餐的经验。

因应平台经济的状态,工会很依靠外卖员的网络群组去做串连,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积极参与。何鸿兴觉得,还有一个想法尚待改变:“香港人会觉得自雇就是靠自己,不平等也没办法,要硬食,不会想权益。但今次有点不同了,我相信留下的人应该有些想像。不是一炮烟花就完了,要持续地去做。”

车祸过后一年,郑锦龙最近准备应征保安员的工作。
车祸过后一年,郑锦龙最近准备应征保安员的工作。

Warrior

车祸过后一年,郑锦龙最近想去应征保安员。一天坐8小时,身体应该可以应付。

接下来,他要到劳工处约见Deliveroo。他不断重复着这样做只是为了钱,但过了一会,也坦白地说很想弄清楚平台下的外卖员,到底是自雇人士抑或假自雇。倘若真的要对簿公堂,他希望胜诉后,“(外卖员的权益)按法例计吧。”

车手Nadim说,想在这一两年间拼搏一下,赚钱带家人回巴基斯坦搞些小生意,“这里的生活成本很高,竞争也很大。”他们也考虑到小孩的未来发展。一名关注少数族裔劳动状况的社工解释,在港的巴基斯坦裔年轻人受香港的教育制度所限,中文水平难以进步,逐渐会觉得自己没有事业,也没有未来。中学五年级左右,很多人会开始加入送餐行列。

Waqas打算两年内储钱在香港开餐厅,卖清真鸡肉和薄饼,等小孩完成基础学业,再带家人回巴基斯坦。返乡之前,他期望两个小孩在香港好好学习中文,巴基斯坦跟中国的关系友好,将来他们会有很多发展机会。

“但两年里面,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你看,世界已经大变,机师都去送外卖了。”

他自觉不算了解香港的政治环境,但也能感受到社会的低压气氛。机场里不少人飞往别处展开新生活,这点他倒是身同感受,“我在巴基斯坦能做的事,在香港做不到,要时时遵守规则。你在香港得到的东西,很难在别处得到。”

逢星期五中午,Waqas都会到长沙湾的一所清真寺祈祷。为了维持这个习惯,他多年全职当外卖车手,自己决定工作更分。
逢星期五中午,Waqas都会到长沙湾的一所清真寺祈祷。为了维持这个习惯,他多年全职当外卖车手,自己决定工作更分。

Waqas远在巴基斯坦的母亲,看到警察举旗警告外卖员的报导很焦急,“在巴基斯坦,抗议很不容易,他们可以贿赂警察,把你送进监狱。”相比之下,Waqas觉得香港仍然有点空间,对一些人来说仍然是个趋之若鹜的城市。

政治上异议空间收窄,“不要打,因为打不来。”身为罢工的头号人物,他说,其实罢工有成果除了因为工人团结,也取决于外卖平台愿意谈判、媒体密切关注,否则在法例保障不足、法令未追上新型平台经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罢工多少天?这是现实,”他说,“你的爸妈不想你在监狱里。我的妈妈为什么要为了我哭?”

只是生活行进,工作权益逐点逐点萎缩,为了两个儿子和太太以至自己的温饱,他还是得站起来说话。年少时他数次为着公平原则跟老板大吵,“你也可以说是性格使然,我不能看到有人待人处事不公道。”他在访问末段,尝试为自己的行动想出一个理由——妈妈为他改的伊斯兰名字Waqas,有Warrior(战士)的意思。

“我不是罢工领袖了,现在每个人都是领袖。”他说。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郑锦龙为化名。)

读者评论 9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这样看来Uber Eats还算良心,送外卖一次没被催过单。
    时间限制也是基本没有,能送到就行。
    但是服务品质确实就是因人而异,大部分都还不错。

  2. 有些餐廳會很早聲稱準備好 但外送員到達後才發現根本未開始製作 結果花了時間趕過去然後呆呆地等逾半小時… 加上香港路窄人多車更多 你可以想像他們每日面對多少挑戰 而兩大平台卻不斷巧立名目去壓榨他們

  3. 新型態勞工或稱非典型勞工,目前趨勢是不要再審究與平台的關係是雇傭還是承攬,這樣一刀切勞工或非勞工的分類法,並非良策,應該是擴大承認非典型勞動者擁有類勞工地位而加以保障,但是擁有的權益略遜於一般傳統受雇。

  4. 真的看不得这种东西,中国人太苦了

  5. 條理分明,好文章。

  6. 为什么十小时只能送20单,一单50港币服务费?难道是一单一单送的?不该是app一次性规划路线送多单吗?

    1. 讀者你好,謝謝你的提問。以foodpanda為例,外賣員是一單一單送遞的,應用程式有時會派出孖單(兩個相鄰位置的訂單),但不會為外賣員規劃路線送遞多單。20單,是受訪者Waqas每天大約的目標單數,而實際單數仍要看當天的派單情況,外賣員取得哪些工作時段、餐廳備餐時間長短等等。某些時段,訂單可能很少甚至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