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百物档案馆:有“物”有真相,我们可以一起备份香港吗?

许多事,你和我,“虽然预计得到,但没想过来得那么快”,消失的可以挽回吗?
“香港百物档案馆”的策展人黄宇鹏(左)与艺术家江耀荣(右)。
香港 公民社会 政治 艺术 风物

早前八月,在湾仔富德楼的艺文空间“艺鹄”,出现了一个“香港百物档案馆”(HongKongers Archive)开放日。档案馆由香港艺术家江耀荣(小江)发起,是他在台北艺术大学美术学院做硕士研究时,酝酿出来的项目。那“香港百物”从何来?就靠小江向所有香港人,公开征集“关于香港的物件”,条件几乎不设限,纯粹碍于他要自费存仓:“暂时只收藏小于一位成年人体积的物件。”他笑:“犯法的东西如毒品,当然不收。”

开放日已结束,但档案馆将持续征收物件,至2046年。这些年港人都明白,多一个镜头,多一份真相。档案馆想做的,不外是多一件物件,多一个见证,反映港人的身份认同。有人捐赠今年6月24日,《苹果日报》出版的最后一期报纸。当日小江正兼职foodpanda通宵更外卖员,凌晨在街头买了一份收藏。“这件事对我颇大冲击,虽然预计得到,但没想过来得那么快。”消失变日常,港人的收藏和备份意识瞬间提升,想把好物藏笼底,他日留给后代。小江说:“有些捐赠者都有这种意识。”


当苹果遇上文汇

办开放日时,小江请朋友黄宇鹏(小土)来策展,两人常在现场坐镇。小土曾于岭南大学修读文化研究硕士:“香港学者说,当我们面对九七回归的大限,想重整‘我是谁’,便有身份认同的讨论,也出现焦虑。”这是他年轻时读到的理论,现在感觉自己置身另一处境:“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消失,想挽回或重新建立。我们如何理解自己,很靠整个社会参与。所以档案馆公开征集物件,是想大家以流动的状态去谈论,而不是老早就认定香港是怎样的。”

小江在台湾读书时,接触后殖民地主义的讨论,特别记得一个概念:“在理论层面,有个term叫‘众声喧哗’,意思是我们在一个平台,讨论身份认同或相关议题时,可容纳很多不同人的意见或杂声。”他公开征集物件,就是想档案馆能众声喧哗。“例如有人捐了《苹果日报》(最终章),也有人捐了《文汇报》,内容指《苹果日报》是‘毒苹果’,我们两者都收藏。”

“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消失,想挽回或重新建立。我们如何理解自己,很靠整个社会参与。”

2021年6月24日的《苹果日报》(编号HKA-D0025) 与2021年6月24日的《文汇报》号外(编号HKA-D0026) 。
2021年6月24日的《苹果日报》(编号HKA-D0025) 与2021年6月24日的《文汇报》号外(编号HKA-D0026) 。
艺术家江耀荣与策展人黄宇鹏。
艺术家江耀荣与策展人黄宇鹏。
数位模型:卢亭(编号HKA-U0001) 。
数位模型:卢亭(编号HKA-U0001) 。

大家想起两份报章“相映成趣”,不禁失笑。小土指,该份《文汇报》是对应《苹果日报》最终章而办的特辑,列举“毒苹果的问题”,捐赠者是任职社福机构的中年男士。“他做关于社区archive的工作,谈及自己面对的问题,觉得在现今信息丰富的社会,要透过archive去建立‘地区特色’,本来就很难。所以他来我们的档案馆,想参考一下。”后来大家聊到香港发展,他忽然拿出那份《文汇报》,说值得捐赠。有些人盛意拳拳来捐物,也有些人像这位男士,捐得随意。小江说:“这个project有趣和artistic的地方,就在于某种偶然性。”

如果要为这段偶然性加上一个期限,档案馆希望是2046年。小江说:“当初伟大的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先生,对香港人的承诺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九七回归后)50年不变。”小土亦解释:“到2046年后,可能有另一种变化。起码之前50年,我们好像在框架和法律制约下,某种生活模式仍可继续,虽然大家已觉得有些变化。”开放日结束时,档案馆藏品共约300多件,微细如在维园拾获的木棉絮、印有音乐表演场地Hidden Agenda标志的贴纸等,都是香港的生活痕迹。

如林夕写《最后的信仰》歌词所说,“思想他人难偷取/灵魂内有信仰抢不去”。肉身和实物总可被绑被抢,但小江仍会选择保存物件:“因我们的身份或生活习惯,都是被身边的物件和环境所塑造出来的。”他记得去台湾读艺术硕士时,电影《十年》(2015年尾)在港上映不久。戏中五个故事之一的《冬蝉》,拍主角用制作标本的形式,把终将消失的事物保存。“当时看,觉得是香港政治上的预言,表达了一种忧虑和恐惧。”小江说:“标本是原来有生命的东西死了,但百物馆所做的不同,我们想将日常的、有历史的或被搁置的物件重新激活,让它重新进入大众视线中,引发想像或讨论。”

好厉害的难民营营长

“早几天有一位好厉害!”小江回想芸芸捐赠者。“他一进来就说,自己做过一份很少人做的职业,是营长。当时我就猜,他是难民营营长。”果然猜对,那是年过七旬的梁显明先生,自1979年在深水埗安置越南难民的“银禧难民营”(下称银禧营),当营长两年多。1975年越战结束后,越南难民潮爆发。梁先生与小江想当年,大谈营长的工作,又捐了一叠陈年旧信,全是难民由香港移居海外后,写给他的感谢信。小江说:“我问了他很多次,这些信那么珍贵,真舍得给我们吗?他说自己留著没什么用,也带不走,不如公开让更多人看。”

“我们想将日常的、有历史的或被搁置的物件重新激活,让它重新进入大众视线中,引发想像或讨论。”

“香港百物档案馆”的艺术家江耀荣。
“香港百物档案馆”的艺术家江耀荣。
越南难民感谢信及新闻报导(编号HKA-D0031) 。
越南难民感谢信及新闻报导(编号HKA-D0031) 。
越南难民感谢信及新闻报导(编号HKA-D0031) 。
越南难民感谢信及新闻报导(编号HKA-D0031) 。

那次梁先生捐信后不久,再到档案馆,送来关于银禧营的剪报。老人家提起往事,兴致勃勃:“全港可能不足十人做过营长,虽然工作辛苦,但经验很特殊。”年轻时他读过社工课程,曾于收容单亲儿童的宿舍任职,辗转当上营长。银禧营能容纳8000多名难民,他说:“8000多人,就有8000多个问题。例如营中天井位置,有电源可供煮食,他们却爱在床上用火水炉(煤油炉),若生意外便惨了!”他笑说自己像个家长,常教育难民,甚至替他们调解家庭纠纷。

难怪难民给他的信,感激之情满泻。梁先生指,从西贡(胡志明市前身)来港的难民多是华侨,所以不少信都用中文写的。有人在信中形容,银禧营是“我们离开人间地狱后在自由世界中的第一个‘家’”。 营中还有其他志愿机构,为难民提供康乐活动、医药、教育等服务,相比当时世界其他地方的越南难民营,梁先生说:“香港对待难民非常人道。”封尘旧信记载了一段香港历史,他宁捐不弃:“有些东西,不由你或我去衡量它的价值。它像种子,就看它落在哪里。既然档案馆能收藏,那便好了。”

亲人遗物见历史

小江和小土眼见来捐百物的,真是百样人,什么年纪和职业都有。有人只捐物,不愿多谈,他们会尊重。也有人跟他们谈上半天,印象深刻的一位,是人称“二胡auntie”的社群艺术筹划者梁以瑚。她与小土相识多年,今年73岁:“我已这把年纪,一直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因我是个‘收集狂’。近十多年,身边所有亲人去世,我都担当‘遗物处理师’。我很喜欢旧物,也喜欢说故事。”她把已故亲阿姨的两本相簿,连同一些摄于影楼的个人照,都捐给档案馆。

“有些东西,不由你或我去衡量它的价值。它像种子,就看它落在哪里。既然档案馆能收藏,那便好了。”

黄楚华女士(二胡auntie已故阿姨)相簿 (编号HKA-D0023)。
黄楚华女士(二胡auntie已故阿姨)相簿 (编号HKA-D0023)。
黄楚华女士(二胡auntie已故阿姨)相簿 (编号HKA-D0023)。
黄楚华女士(二胡auntie已故阿姨)相簿 (编号HKA-D0023)。

阿姨生于1910年代尾,从中国内地来港,终身未嫁。二胡auntie觉得,阿姨没儿女承传她的故事:“若不捐出来,他日我不在世,她的东西可能被丢掉,而我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任何物件,都有它的历史和存在价值。”沙滩泳照、穿长衫的生活照、与办公室外籍同事合照等,留有阿姨倩影。“她从封建主义的社会来到香港,在英华女学校接受西方教育,之后踏入新中国思维,经历日占时期。以单身女性来说,她的坚韧力很强,也没放弃对美的追求,从她在相中的姿态、打扮和衣服布料,都可看到。”

小土看在眼里,旧日罕见的独立女性形象,今天仍令他赞叹。二胡auntie说:“接收旧物的人,也应该对自己的历史有所沉思。”档案馆收藏物件,一心为香港敍事。谈到香港,二胡auntie说:“这是我生活和成长的地方。前路好像很黑暗,但总会找到光的。我作为老人家,会留在这里,陪伴怕黑的小朋友。圣经有句话说,我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做人就应如此。”

1/100高达模型 (编号HKA-O0097)。
1/100高达模型 (编号HKA-O0097)。
“香港百物档案馆”参观者写的观后感。
“香港百物档案馆”参观者写的观后感。

高达的意义

捐赠者如二胡auntie和前营长梁先生,连人带物,成为有血有肉的口述历史。小土笑说,有些人反而没想太多,捐赠是心血来潮。“例如有朋友拿了一个高达(日本经典动画《机动战士》系列主角)模型来。他不是高达迷,只不过曾在模型店工作,高达是老板给他的。”他觉得神奇在捐者无心,看者有意,高达引起不少观众回响。“有人说它勾起童年回忆,有人甚至觉得高达故事某些人物,很代表香港人现时的状态。很有趣,即使没预计物件有什么意义,但意义忽然便产生出来。”

藏品一一放在黑盒,全是专门储存菲林的防潮盒。开放日期间,观众要先从一份藏品列表选心水,再向小江提取物件,还要戴上白手套,才可拿在手中。一般人感觉陌生的程序,源自正规档案馆。小江解释:“我去过伦敦的英国国家档案馆(The National Archives),经验很深刻,通过这些程序,会令我们觉得物件很珍贵,需要好好保存。”唯一能跳过程序,观众一眼看到的,是墙上“香港百物档案馆”的字样,由小江找著名手造招牌师傅欧阳昌制作,属藏品之一。

“即使没预计物件有什么意义,但意义忽然便产生出来。”

大家都可以做百物馆

档案馆在港出现前,2019年先在台北的艺术计划空间“水谷艺术”,办了首次开放日,那亦是小江的艺术硕士毕业作品。当时他尚未公开征集物件,藏品多是他放假回港时,于地摊和小店搜购,如不锈钢蛋挞模、竹蒸笼等。毕业后返港,他获香港艺术发展局赞助,才再举行开放日。现时小江租用迷你仓摆放藏品。虽闭门收藏,但仍像开放日时那样,将一个个安放藏品的防潮盒,井然有序置于层架。“这样方便提取,稍后计划让公众继续捐赠物件,先在网上预约,再约我出来交收,放进迷你仓。”日后会再办开放日吧?否则征集物件至2046年,却不见天日,岂不成了时间囊?

他老实说:“会否再公开展示,办专题展览还是开放日,暂未有具体想法,因一切取决于有没有场地和资助。至于迷你仓的费用,还未贵到我不能负担。”艺术家也要谋生,日常为网媒拍制影片,不时兼职foodpanda外卖员,都是他的收入来源。好友小土会做文化活动的策划工作,晚间职业则是保安员。小江说:“很有趣,开放日临完结,有两个人来到,问可否加入我们。”

他无任欢迎,亦没深究对方背景,只知其中一位,是修读创意媒体的大学生。“因为多了两个朋友,所以现时百物馆有个‘义工工作小组’,小土都在内,大家不定期整理一下藏品资料。”还有好消息是,近日他有台湾朋友,打算替档案馆做网上展览。小土觉得,档案馆虽人力物力有限,但重点是:“让人明白这件事值得做,而且不一定由我们做,大家都可以做。”

“香港百物档案馆”。
“香港百物档案馆”。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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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昨晚才特別拿出江耀榮2019年在台北萬華展出「香港百物檔案館」的文宣來看,今天就看到這篇文章了。奇妙的共時性,有點發毛。
    配合著文章,再仔細看到文宣後面印著「我是____人」的字樣,特別特別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