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漾的女人》:游走在柏林水滨的奇幻爱情故事,也不能脱离政治现实

宝拉·贝尔饰演水妖拿下柏林影后,用奇幻爱情反映柏林城市整合的难题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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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场,俐落的黑皮衣牛仔裤、冷凛中透出几许明艳的女人,执著于男人曾经的只字片语,强忍将落下的泪水,对男人道出:“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杀了你。”无比熟悉的台词,千古以来多少为情所伤的女子都说过,而薄幸的男子们多半也没当真。然而凭著《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精彩演出摘下柏林影后的宝拉·贝尔(Paula Beer),饰演的不是寻常人,她是水精灵温蒂妮:当她发现男人在咖啡冷却前已然离去,无须大江大河,即使咖啡馆水族箱里荡漾的小涓小流,都能激起她完成对男人的诅咒,重新回到水中。

希腊罗马神话中影影绰绰的水妖/水仙,在文艺复兴医理学者帕拉塞尔瑟斯(Paracelsus, c.1493-1541)追溯四种大地元素(风火水土)的炼金术著作中显得清晰—她们有了更明确的形象与名字,衍生自拉丁文“波浪”(unda)的“温蒂妮”(Undine)是逐水而居的精灵,必须透过与人类相爱结合才能得到灵魂,然而水妖的恋情多以爱人背叛为终结(小美人鱼是否呼之欲出了呢?),她们泪水汇聚之处则生出涌泉。格林兄弟、安徒生采集流传久远的乡野传说,化为我们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自十九世纪以降,温蒂妮或是翁蒂妮(Ondine,源自法语的波浪onde,同为逐波沈浮之女)广泛以诗歌、音乐、戏剧、芭蕾的语汇再现,多种版本的水妖悲歌—无论是文艺性较浓厚还是口耳相传的版本—在导演佩佐脑海里或清晰或模糊交织演化,游走于新世纪柏林的《水漾的女人》因之而生。

奥地利女作家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短篇小说<温蒂妮走了>(“Undine geht,” 1961)一反传统叙事,以女性观点陈述事情始末,特别让佩佐印象深刻,与前作《过境情谜》(Transit, 2018)中合作愉快的宝拉·贝尔和法兰兹·罗戈斯基(Franz Rogowski)再度携手,便依据宝拉的特质塑造新的温蒂妮,从她的角度去改写古老的传说。电影不赘述温蒂妮与负心男结识相恋过程,一开始就切入男人有了异心、闪烁其词的时刻,在女主人公犹豫是否回应水的呼唤,杀死男人离开陆地,水族箱里潜水员玩偶跃之而出,她身边也多了深情的潜水员克里斯多福。这瞬间仿若是畅快终结一再重复而趋于陈腐的背叛与复仇情节,温蒂妮随即抛开过往,在新的恋情里重生,她是否亦能挣脱古老的诅咒,得到自由?(旧时代神学的肉体与灵魂之辩,在新世纪亦无痕转化为束缚与自由之争。)

对这个新版温蒂妮的反讽,莫过于克里斯多福指责她没有完全坦承,在他怀里却想著另一个男人。长久以来为劈腿受害者的温蒂妮,首次成为被指控的主体,不失为有力的性别角色翻转,她面对的情境因为两个男人而变得更复杂了,但需要下的抉择并没有变—诅咒仍然算数吗?留在地上还是回到水里?在这之间,她似乎从无力抗拒天命的水之精灵,蜕变为自主选择、操有生杀大权的女人。电影最后一幕,我们看不到温蒂妮的身影,却能透过顺著她视角仰看桥上的镜头,慢慢回到水中,没入孕育与夺走生命的黑暗里。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试图反转传说中水妖总遭遇背叛而无法得到灵魂的《情陷美人鱼》(Ondine, Neil Jordan, 2009),于风光明媚的爱尔兰海岸拍摄,渔夫某次撒网意外从水中带回谜样的女子,似是合情合理的安排。《水漾》一片以深居内陆的大城市为舞台,表面上脱离了临水邂逅水妖的传统,其实是回归属于这都城更久远的记忆:七百多年前斯拉夫人于此建城,名为柏林,是“水乡泽国”之义,先民抽干沼泽形成聚落,筑城之初如此,今日柏林依旧处处水光潋滟,是个水资源丰沛的城市。逢水有灵,温蒂妮立身柏林的角色是历史学家,她在隶属直辖市府(Senat von Berlin)的城市与住宅发展局担任导览,带领参访者穿梭于数座制作精良的城市模型、显示大柏林区湖沼河渠密布的地图之间,解说数百年前柏林如何从施普雷河(Spree)下游开始发展,乃至今日城市规划。她不只是娴熟历史变迁的学者—数百年的岁月不过是水之精灵永恒生命的一瞬间,能真正看尽这城市沧桑的非她莫属,而导演佩佐想像沧海易为桑田的过程,“所有旅人与贸易商带来的传说故事,就那样躺在湿漉漉的泥地里,慢慢地干涸。”因为温蒂妮,被遗忘的传说保留下来了,从干涸的旱地上消失的故事,她把它们带进水底;她所讲述的历史与其蕴含的反思,不全是饱览群书的结果,源自始终在现场活生生的记忆。

在熙熙攘攘听导览的游客间有一双著迷的眼,他是维修桥梁水下结构的工程潜水师克里斯多福,而他的工作性质(检查是否有松脱或裂痕、焊接加强等),恰恰为维持水陆联系扮演了关键性角色。潜水员同时恋慕著上了岸的水妖以及她保存的城市记忆,从一开始,这段恋曲与这个城市的命运便无可避免缠绕在一起(两人耳鬓厮磨的时刻,交缠了温蒂妮准备下一场导览讲稿的声音,引用现代建筑理论放诸柏林近代史与市貌的思绪中,以柏林宫为中心的城市模型在银幕上展开):克里斯多福待在水下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透过温蒂妮,他无比喜悦以新的视角去看水乡沼地中升起的柏林;因为他,温蒂妮离开平日活动的城中精华区,搭乘郊区火车往柏林边陲地带而行,离克里斯多福居所不远处,肃穆的水库堤岸边,黎明的微光闪烁在笼著薄雾的湖面,他带她背上氧气筒潜入水中(于片中设定是大柏林外围,实际拍摄地则为导演故乡与Pina Bausch舞蹈剧场所在的Wuppertal城附近,水库人工湖既有工业主义的实用建筑架构,依山傍水的环境,也带著能吸引仙子妖精出没的灵气)。二公尺长的巨大鲶鱼像是引路人,领著他们深入飘摇水草环抱的石墙、拱门,洞窟入口处铭刻的温蒂妮之名与爱的痕迹,是潜水员给情人的惊喜,还是更久远之前的恋情遗留的纪念?褪去蛙鞋、目镜、探照灯的温蒂妮随著鲶鱼悠游起舞,如梦似幻;在水里度过悠久岁月的温蒂妮竟然溺水了,似假还真。数百年的时空中,柏林逐渐干涸浮出水面,有些城镇却可能从地表没入水下;曾有的文明在水底沈睡,那些传说故事没有因为都市急速变化的脚步被铲除清理,没有崩解或许终能被发现吧。但对于不由自主身历其境者,能遗忘更好,亦或,他们已经超越其中悲喜。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水漾的女人》开启一个元素精灵世界的篇章,对比一般归为“极权统治、战火下的人生”的《为爱出走》(Barbara, 2012)、《回不去的时光》(Phoenix, 2014)、《过境情谜》三部曲,看似重心转移,由柏林学派(Berliner Schule)热衷的政治电影与写实主义转向奇幻与神话题材;对佩佐而言,《水漾》与前作基本上都是关于爱情的故事,或是叙述不可能、残缺的爱,或是直视爱情降临与发展,没有明确的分水岭。尽管有些作品似乎带有较强的政治意涵,没有任何故事能脱离政治—《水漾》里的纯爱仍然包含政治隐喻,最浪漫的时刻还是连结了历史现实。

让克里斯多福坠入情网的第一场导览中,温蒂妮指出今日柏林规划以昔日东柏林(也是历代建筑密集的“历史中心”)为重点,城市模型清楚地颜色标示以1990年为分野的统一前后建物以及未完成的灰色地带;在另一座东柏林的模型前,她表示这是曾经短暂存在,“理想社会主义消失前的城市印象”,极具代表性的规制与色调特别受到游客喜爱。她也说明为了抗拒十足布尔乔亚的花园洋房与不够大器的街道设计,展现“社会革新进程的伟大思想”,东德时期的首都规划决定以莫斯科为范本,原则上体现社会主义价值又能表现柏林特色。接著她抛下饶富讽刺的一句,但“国家”的价值,不正是毁于国家社会主义之手?

虽然出身西德,佩佐双亲从东德流亡至西境的经历,以及他自身定居柏林目睹的东西分治、围墙倒下乃至统一进程的诸多变迁,使他无法满足于二元对立的简化历史观。在批判东德意识形态同时,他也质疑以西柏林观点为主流的统一后建设,对待城市过往、抹除极权时代痕迹的方式过于粗暴;温蒂妮精心准备的洪堡论坛(Hulmboldt Forum)导览,藉著一座宫殿在战后废墟间闲置、拆除、重建的历史,揭露了佩佐的批判。历史上溯15世纪的柏林城市宫(Berliner Schloß),直至一战之前先后为布兰登堡选帝侯、普鲁士、德意志帝国皇宫,随著城市往西发展,位居西侧的宫殿逐渐座落于柏林核心地带。

二战后柏林满目疮痍,西边的夏洛滕堡(Chalorttenburg)行宫率先重建形成对照,东德政权也初估了重修柏林宫所需经费,而后复决象征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宫殿不该作为文化遗产,柏林宫的彻底拆除可以展现重建国家的意志。遗址清除后的空地,有一段时间充当阅兵场,70年代盖了作为东德国会的人民宫(Palast der Republik);德国统一之后,城市中心焦点的博物馆岛(Museumsinsel)新古典博物馆建筑群、宫苑公园(Lustgarten)、柏林大教堂(Berliner Dom)与东德风情的人民宫如何处理,成为激烈辩论的议题,最终通过拆除人民宫,重建柏林宫为原巴洛克造型外墙、现代化室内空间,以符合其重生为跨领域的“洪堡论坛”博物馆机能。

从柏林宫、人民宫到洪堡论坛,温蒂妮的导览结语如下:

建筑的设计起源于对其预期用途的最佳实现,样式则追随该功能。此刻在柏林的市中心庞然矗立的宫殿,正行使著21世纪的博物馆功能,却拥有著18世纪统治者的宫殿样式。这具有欺骗性的部分,乃在于作出了根本毫无用处的假设,一如声称的那样,不可能再有进步。但即使有人不同意,它依然有相当的说服力。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2020年五月,安上重达17吨的金色冠冕十字架拱顶,柏林宫重建于高峰落幕,支持者为城市中心失而复得欢欣鼓舞。这所谓的“失”指的是东柏林时期以炸药摧毁战火尚未带走的柏林宫残骸,墙另一边的西柏林人感受到宛如“暴力截肢后的幻痛”,柏林宫再现,使得博物馆岛各地标形式一致,实现真正的一统。对某些已经习惯在人民宫咖啡馆与宫前广场休憩的前东德遗民来说,人民宫的拆除让他们伤感,铲除共和国的记忆岂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暴力,说统一实则是被并吞了?柏林围墙初倒,片刻就拆光,只留了一小段请艺术家涂鸦妆点,成为冷战结束的纪念碑。墙拆了,历史伤痕还在,伤口愈合了,尚且有疤痕;对佩佐而言,人民宫的消失比拆柏林围墙更粗暴,急切抹除不堪回首的前尘,一砖一瓦不留,与当年共党扫除柏林宫的意识形态之争相差多少?以开放多元自诩的柏林,一点都容不下不断唤起城市沧桑的人民宫吗?城市中心本就依历史进程而迁徙,为了新博物馆再次竖立旧宫殿(正所谓“不可能再有进步”),声称“失而复得”,在佩佐看来是个具有“欺骗性”,实则“毫无用处的假设”—众口纷纭之下,这个充满争议的决定依然在国会通过。

柏林城市整合的难题,不意外地反映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温蒂妮正想全心迎接潜水员带来的爱与喜悦,旧爱却回头让她心猿意马;前男友见她在新男人之前愈显妩媚,忍不住背著新女友暗通款曲;暗恋克里斯多福的潜水支援同事,总是期待他终有一日能回报她的痴心。

人心与历史的纠葛难以厘清,配乐却是直接了当而简约:只有巴哈改自马切罗(Alessandro Marcello, 1673-1747)D小调双簧管暨弦乐协奏曲第二乐章“慢板”,以及比吉斯(Bee Gees)金曲。克里斯多福以为温蒂妮溺水,惊慌地哼著“Ha, ha, ha, ha, stayin’ alive,要活过来啊”,一边帮她做人工呼吸;对这曲子因而产生情感联系的温蒂妮,重复地聆听,觉得找到新生的契机。然而古老的诅咒没有忘记水精灵,只要接近水滨,她就能听到呼唤,爱恋与背叛的永恒主题,有若过往历史的幽魂萦绕不去。马切罗原创的优美旋律,由巴哈改为键盘独奏版,起手处干净的单音、复声、和弦缓缓响起,是走近复又迟疑的脚步声,交握而后分开的十指,水波与芳心荡漾的姿态,是为了爱穿梭于市中心与郊区的火车形影,亦是暮鼓晨钟之声,死亡来临前最后的悸动。慢板在甜美的行进中频频回首,凝聚了悲伤的情绪,陪伴主人公面对爱情的憧憬,复看著那憧憬如泡沫般消散;以为往事如烟,心跳却不由自主停了一下;哀莫大于心死,却总有人能让它再次跃动。慢板主题如潮水一次次涌起,宣示历史必然一次次重复,生命永无止尽地循环,天外(水中?)自有人凝望一次次暴力后的荒芜与重新开始。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水漾的女人》(Undine, Christian Petzold, 2020)剧照。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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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您好,我是本文作者,「以開放多元自詡的柏林,一點都容不下不斷喚起城市滄桑的人民宮嗎?」是根據導演佩佐在訪談與您好,我是本文作者,「以開放多元自詡的柏林,一點都容不下不斷喚起城市滄桑的人民宮嗎?」是根據導演佩佐在訪談與片中透露出質疑柏林對處理過往記憶太過粗暴的態度,所做的推論。在柏林住了三四十年的導演,發表這類評論應該是思慮得比我們這些過客更多的。能問這樣的問題,也表示柏林是真正開放多元,也因為有其他重建不重建以及如何處理歷史傷痕與記憶的先例。
    在柏林西邊的威廉大帝教堂在戰後只剩一半,而且燒得焦黑,在週邊漂亮的購物街和洋房之間顯得十分突兀,但一旁的文物解說牌說明了是刻意不重建,讓所有市民看到戰爭的殘暴,並永遠記得教訓。一旁蓋了現代建築的新教堂是法國政府的禮物,表示原諒德國的侵略以及兩國和解。這個不重建+新建的選擇我覺得是很好的。另外在博物館島上諸館有部分古代文物可以看出明顯的損毀沒有修復,說明牌明白地記載二戰時期德國作為侵略者挑起戰禍,之後紅軍以勝利後劫掠者的角色把這批文物再帶回莫斯科,是蘇聯解體、德國統一之後,這批文物再度回到柏林,決議不修復,讓大家看到人類的愚昧為文物帶來多大的劫難,以記取教訓–這個不修復的結果,更生動作為對納粹與史達林主義的雙重批判。我想導演佩佐之意不在無限上綱,而是質疑把過去的痕跡完全抹除的重建,未必是最好的解決方式—那或許只代表我們自身意識形態的勝利,並不是和解。柏林宮殿的重建完成,果然也飽受批評—譬如城裡的猶太人、穆斯林、非洲族裔、自由派人士對於拱頂上的十字架和普魯士國徽感覺不太自在。對大部分人來說是歷史建築,也許還是有人覺得封建;如同西柏林人對人民宮不以為然,但前東德時代曾經在宮前廣場休憩,去裡面喝杯咖啡的,免不得有些傷感(當初是有一派人主張設計新建築,留下人民宮一部分融入其中,不要完全重蓋巴洛克風格的柏林宮)。這注定是個難題,沒法讓所有人滿意,但提出質疑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我們不永遠是正確的,可以多方考慮不同的觀點。

  2. …”以開放多元自詡的柏林,一點都容不下不斷喚起城市滄桑的人民宮嗎?” 那納粹時代的各種建築被拆毀的不是更”暴力”(有的甚至以炸彈爆破)嗎?而多元主義就一定要是無限上綱,那不是納粹,史達林主義都也應該要兼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