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一位香港建筑师的木教堂:捧起移民者曾被践踏如草芥的生命

移民社群离开家乡奔赴新地,会经历大幅度的时间和空间的置换,建筑物就成为较不暂时却又灵活流动的容器⋯⋯
白罗斯纪念教堂。

国际文化都市充满热闹高调而“嘈杂”的地标式建筑。无论是现代主义抑或后现代主义的新式大楼,多数庞大、线条和结构突出、未来感浓重。英国伦敦的新建筑也陆续于维多利亚、乔治亚时期的传统英式楼房当中冒起。这些新设计容易制造空间和周遭的割裂感、形成视觉冲击。人们开始诘问,建筑和人、建筑和建筑以及建筑和环境之间更深层、亲密和个人的互动如何变得可能?在伦敦市郊,有一座隐在林间安静而小巧的建筑,于近年欧洲建筑界引发一点回响——一个看上去像火柴盒般的木教堂,尝试为欧洲近代历史文明做出一点回应。

那是一座白罗斯东正教教堂。它是继1666的伦敦大火(The Great Fire) 后,350年间,在这个城市首度建成的木教堂。白罗斯因之前反政府示威浪潮成为世界焦点,这个东西欧强国交界的小国,这个强靭的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往往首当其冲,遭遇过占领殖民,蒙受许多人祸和天灾。就在刚过去的半个世纪,它经历了两场重大灾难,一是二战时,首都明斯克和乡郊村落近乎被纳粹夷平,再来是80年代切尔诺贝尔核电厂辐射泄漏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这座白罗斯教堂,就成为在伦敦的这些逃难者为自身社群建造的精神居所,凭吊和志念昔日的灾难、残害和创痛,凝聚未来的人们,同时也展示了新世界对于建筑的时代感性和情感需要。

来自香港的建筑师

新教堂是一种近乎消失的“历史原真”的重现,而不是当下现实的复制。此重现是由一个跨种族、跨地域、跨世代的聆听者所制造的。

“白罗斯纪念教堂”(Belarusian Memorial Chapel)位於伦敦四区的Woodside Park,这里是市郊绿化低密度住宅区,为白罗斯族群主要的聚居区域。座落于白罗斯宗教及社区中心Marian House旁的空地上,教堂占约70平方米,只约如伦敦二人单位般大小。教堂以法式疏导雨水制度的八角形石椿地为基,被17棵20米高的大树围绕,当中包括神父刻意种植的白罗斯当地常见的白杨树。由此对照白罗斯郊区隐在林中的教堂。不但如此,教堂建筑也重现了一些旧式乡间白罗斯教堂的主要元素——巴洛克风格、及以木材作为主要建筑材料。例如教堂入口处有希腊天主教的圆拱顶和太阳十字架,悬挂著大吊钟。垂直木条架起成屋顶和四边外墙;内部建筑如梁柱、墙身和宗教艺术品、祭祀神像皆为木制。

就算在今天的白罗斯,这种巴洛克传统教堂也不常见。经历俄罗斯统治(Russian Occupation Period)和二战的催毁,如今在白罗斯更常见的是洋葱拱顶的东正教教堂。所以新教堂是一种近乎消失的“历史原真”的重现,而不是当下现实的复制。

此重现是由一个跨种族、跨地域、跨世代的聆听者所制造的。而教堂的设计者,是一名来自香港、于英国深造、现於伦敦执业的建筑师苏子葳。其建筑公司Spheron Architect受到白罗斯移民社群成立的宗教团体Holy See of Rome委约,建造此教堂。

伦敦的白罗斯移民大量来自二战后没有归国的白罗斯退伍士兵,以及大量因切尔诺贝尔(Chernonyl)核灾逃离家园的人。苏子葳在起草设计这教堂之前,曾经亲访白罗斯乡村。他仔细观察、纪录和描绘当地二战和苏俄时期以前传统教堂和楼房,包括16世纪的巴洛克教堂和18世纪砖头建造的歌德教堂。他跟当地人深入访谈,聆听他们的经历、回忆、情感。他也跟居於伦敦的白罗斯离散社群作了访谈和资料搜集,发现70年来这个社群只有一个临时的小礼拜堂,一直没有一座正式的教堂——他们希望拥有一座永久的、属于他们的教堂。苏子葳便想到,要为他们建一座木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木与玻璃承载的记忆

生命曾经被践踏如草芥,如今却被精细的容器,小心翼翼地捧起。

木,是白罗斯人的集体回忆,是他们生命中的关键材质。白罗斯历史学者Dr Tamara Habrus写道,生活在林木包围之地,他们由出生置身的摇篮至死亡安息的棺材,平日使用的餐具睡床以至和神连结之所如教堂,都为木所造。“我们的祖先跟木有著神圣的接触。”Dr Tamara Habrus为其民族的质地下了精辟的注脚。然而,到二战时期,木对白罗斯人来说,却变成了极为惨痛的记忆。纳粹为报复俄罗斯的攻击,向白罗斯逾5千个村庄进行灭村式屠杀,共有200万白罗斯人被杀,占全国人口四分一。当时纳粹德军会把几个村落的白罗斯人全集合在最大的建筑——通常就是木教堂,然后把他们锁在教堂内纵火,将他们连作教堂,烧成灰烬。

而在四十年后,切尔诺贝尔核灾事件有70%的幅射物质落在白罗斯。25%土地被催毁,20%平民受害及被影响,除了被核灾侵害的人们,还有数以万计的白罗斯人逃离家园。

此所以,重建木教堂成为离散白罗斯族群之愿,以纪念这两次重大的劫难。白罗斯纪念教堂在2016年,即核灾三十周年之时开幕。Spheron Architect曾写道,这座新教堂晚间著灯时,透过磨砂玻璃透现的柔和的光芒如引路的灯塔,同时令人记起纳粹军人用手电筒照明教堂,那些令人毛骨耸然或悲凉的夜。如今,它记住了一切,但也转化和超越。超越了宗教场所,铭刻了痛楚、慰藉、沉思,盛载历史和情感。

步进教堂,恍如走过斑驳历史的短促又全然安宁的圣途。入口处是比利时一修道院捐赠的吊钟,以示他们跟白罗斯人一同志念逝者。苏子葳为教堂混入了响应巴洛克的当代建筑元素。从侧面看去,教堂外墙木柱子如波浪般上下错落浮动。而间在木柱间的物料是当代建筑用的磨砂玻璃,外边看不进内里,里边人却也不会见到外边风景。而只隐隐然透进天然光线,把木柱子错落的、伴随日照时间而移动的影子轻轻映照到地上。

那近乎无窗的设计(只有高和低的排窗),既响应东正教内观的礼拜和祷告文式传统,光影建筑的变幻和涌动却又令这座小建筑成为记忆的容器,盛载白罗斯颠沛的历史。外边看不到里边,也让人和教堂内每一个角落的木柱、木板的关系更紧密纯粹。教堂根据新世代印度设计师Seetal solanki 的著作《Why Material matter》,述说著物料(material)如何人化(humanise)物件(objects) 和空间(space)。在精细的教堂内,木条被细细裁切,装嵌成圣台以及两边可供开关的栅门,和纵横于尖顶的梁柱。全木传递出平静和内省的感观(sensorial experience),历史的温度既远且近。生命曾经被践踏如草芥,如今却被精细的容器,小心翼翼地捧起。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移民社群离开家乡奔赴新地,会经历大幅度的时间和空间的置换(displacement),当中透过在新的地方重塑空间和视觉符号,记忆和情感被想像和再造。对于经历或是没有经历过如此迁徙的人或族群的后来者来说,当他们身在建筑物当中,建筑物成为有形的、较不暂时(less ephemeral)却又灵活流动的容器。同时它又是一个催化剂,帮助他们连系他们自身的经验和感受,然后他们产生对这些文化再现、视觉和空间的个人情感的回应。

作为反思的情感建筑

在建筑设计的过程里,人的情感有否被尊重、被忆记、转换、再译和延续,建筑物如何成为保留、想像和创造情感的结晶。

这座教堂是依据建筑师以“情感建筑”的概念而设计、而建造。

“情感建筑”(Emotional Architecture) 这词最早出现在1954年的建筑界——为墨西哥建筑师Luis Barragán和雕塑家 Mathias Goéritz的著名宣言。他们为现代建筑的冰冷功能主义提出另类的出路和思考——当然初期欧陆现代主义建筑的功能性也有其理想色彩,即对社会主义和民主、对颠覆权贵、人民掌权的渴望。后来在美国发扬的国际风格则进一步排斥传统、民族性、地域性和个性,形成了被批评为单一化、为形式而形式、非服务大众,而是为权贵资本的建筑。极简设计也曾经被诟病为某些建筑物的功能和目的而行。

Luis Barragán和Mathias Goéritz的情感建筑有推演的特定方向,以及特定的温度。颜色彩艳,结构上不时在建筑物打开缺口,让自然光响应建筑的结构,形成空间、颜色和光线的和谐感,同时造成正向的感官冲击,传递暖和、内省(meditation)和平和感(calmness)。

近年建筑界愈来愈多相类似的反思之声——在欧洲以宗教精神和美学主导的传统建筑,到现代主义建筑那种去情感的、或如内地建筑师马松岩说的“权利与资本主义的纪念碑”之后,人对材质、空间、(人为或自然的)环境是否能够建立个人的、细致的感受?而情感建筑的构想不止是为了创造感受本身,更是为了由此建立人在特定的空间之内,能产生生理、心理和社会层面的安适感和福祉(well being)。白罗斯教堂正是这个反思大潮的其中一个例子。

苏子葳的情感建筑跟这个有70年历史的概念有相通的地方,但苏同时强调情感建筑更是一种创作过程。除了白罗斯教堂,他在另一个纪念性建筑,都曾尝试深入原生的、委约的社群,聆听、观察和把握对他们来说,对历史和空间的感受、及对其的“意义”;苏曾说,他在当地考察建筑物、但对“动”的东西更感兴趣,即人甚至是动物。他亦曾指,作为令记忆成为具象的中间人,他在观察的同时,也以主观的笔触纪录自己的感知和接收纪录;然后他把这些自身的感受传递到设计当中,传递到未来即将使用该建筑物的更广大的、未知的群络。他曾经设计An Echo In Time, 是他参与欧盟发起的20世纪泛欧洲极权受害者纪念塔设计比赛而胜出的作品。苏子葳设计前向受害者募集他们写过的信件,以感受他们所经历和吞吐的情感。结果苏子葳收到四万封信件,他说,看完每封信,紧接的都是良久的沉默。最后他把信件都刻印到纪念塔的大堂地板上,那些受害者的声音,以至他们的内心,成为了作品本身。

情感建筑不单是建筑物所带来的效果,而是在建筑设计的过程里,人的情感有否被尊重、被忆记、转换、再译和延续,建筑物如何成为保留、想像和创造情感的结晶。

白罗斯纪念教堂。
白罗斯纪念教堂。

寻找记忆特定、核心的接收者

如果要有效去忆记,应该由国家规模缩小和聚焦至“特殊又平常”的方式去忆记那场事件,应该把记忆本土化,成为小群组的人、跟那个场地(the site) 有直接联系的人。

19世纪英国著名艺评人John Ruskin比Luis Barragán更早提出了对建筑的情感浓度的意觉。他说,忆记,是最浓稠的一种情感。他在《S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说,“我们可以没有建筑而活著,可以没有建筑而做宗教礼拜,但没有建筑的话我们便不能记得(remember)。”建筑如何捕捉和激发记忆?

白罗斯木教堂和许多20、21世纪的纪念性建筑物一样,对美学的意觉——即使建筑包含清晰的指向伤害、受难历史的视觉符号,建筑终极的静谧是无法、也不打算如实再现过去的残暴血腥和涌动不安的画面。典型的例子有欧洲各地的犹太人纪念馆,包括柏林的犹太博物馆和犹太人纪念碑,以及巴黎的The Mémorial des Martyrs de la Déportation。纪念性建筑物有时反而以一种与现实相反的、绝对的“美”鼓励人们对现下的反思——透过对空间的肃穆感的欣赏,及其空间所召唤的无声疗愈之旅。

在这教堂窄长的入口廊道,巨型的石块与沿路墙上的万盏小灯,又或是小小的精巧的全木建筑,你的脚步必得放缓,时间感骤变,空间显得安宁、纯粹而内在。

然后就是寻找该记忆的特定的、核心的接收者。犹太文化研究学者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指,我们记忆的任务,是一个连绵无尽的旅程——记忆总是连系著他人(the others),或者是一个不会分裂或者被灭绝的地方。

英国建筑史家、视觉文化学者Dr Shelley Hornstein 在《Losing Site: Architecture, Memory and Space》写到,如果要有效去忆记,应该由国家规模缩小和聚焦至“特殊又平常”的方式去忆记那场事件,应该把记忆本土化,成为小群组的人、跟那个场地(the site) 有直接联系的人。

Dr Shelley Hornstein写到,艺术家Dani Karavan在西班牙法国交界一个偏远村落的崖岸,设计了一座如一个洞般的“纪念碑”,悼念在该村落落入西班牙边境人员之手、逃奔美国失败、遭遣返前夕自杀的班雅明——从那个“纪念碑”构成的洞看出去,是天和海,是日与夜、潮涨潮退间的变幻之碑。这个村落从来不是旅游点,纪念班雅明的核心群体也不是村落里的人。毫不意外,记忆的核心群体是班雅明的跟随者、知识分子社群到访之处,而成为了愈加被流传的纪念地。

而白罗斯木教堂也就成为 displaced people、异乡人群持守其特殊的、属于白罗斯离散族群独有的记忆。透过木教堂的重构,把影响整个国家的纪念事件变成是社区性的、跟地方特征联系的个人感受——那是心理的记忆、是对空间所生出的感官感受。

当我们在过去半世纪的都市间走过那些大而无当的、喧闹的、叛逆而矛盾的、趣味来自与周遭及传统割裂的、离群索居的建筑之时,小、内在、在地、跟环境及其他生灵相连结的温柔婉约(subtle)的建筑空间,成为了这当下、这世代人所追求的、更强大的精神力量。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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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内地建筑师「马松岩」->「马岩松」

  2. Chernonyl 的拼写有误,应为Chernobyl。

  3. 這不是東正教堂,而是拜占庭禮天主教堂。Holy See of Rome應該不是團體本身的名字,而是指他們和羅馬教廷共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