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底,植根香港百年的英文书店辰冲图书有限公司(Swindon Book Co.)宣布关闭其位于尖沙咀乐道的实体总店,转作网上营运,集团旗下位于中环及金钟的书店 Hong Kong Book Centre 及 Kelly & Walsh 则照常营业。而早于5月下旬,书店被业主入禀追讨近四年来逾300万元租金。实体店关闭的消息牵动广大巿民情绪,不少书客特意在书店最终结业前赶来怀缅一番,为门庭冷落多年的书店添上最后的荣景。
“喂,你来不来?对呀,今日 last day,我都 last day 啦。不买来‘打个卡’都好啦。”被排队等付款的人龙围著,在柜台忙得喘不过气来的中年阿姨,最后一次用店里的电话跟老主顾通话。
时为7月31日下午,尖沙咀疫情中一贯人车如常,乐道一旁的辰冲书店平日多是途人路过的“布景板”,此时却前所未有地摩肩接踵,七、八十人挤在近3000呎地舖内翻书、找书,张贴著“$30-50”清货纸条的书架下。
书店入内,右翼的时装、摄影、美术类书籍几近沽清,仅余大型厚重硬皮画册零落躺卧;店的左翼,主攻商管类和小说书籍的部份则尚有大量存货。至于店的正中央深处,通往二楼的标志性木楼梯则被封起来,闲人免进。
人海中,明显是故地重游的旧客搂著书本左顾右盼,意犹未尽;抱著游览心态而来的,则把书当作道具,拿起又放下,脸庞置中又倾侧,以便同伴摄下最佳角度。不论人们抱著何种心态前来,像所有呼吸最后一口气的老店一样,辰冲成了人气一时无两的“打卡”热点,人人举机拍摄,“No Photography”的英文标示无人理会。
资深传媒工作者,《苹果日报》前总编辑郑明仁是赶在书店关门前来购书的一份子。热爱阅读中国历史文化的他在最后三天购得心头好:一套六册的《China and Southeast Asia》和一本《Christianity in China》,前者原价港币12000元,后者原价2375元,终以三折入手。
“没法子,见到好书又想买。”本身已有两万本藏书的他说。自70年代初首次踏足辰冲,这老主顾认识书店已近半世纪。
“它将西方思想文化像种子一样散播出去,如果没有它,我想一整代香港人的精神面貎都会很匮乏。”
逝去的文青盘据地
辰冲书店于1918年由华人李氏家族创办,起初于弥敦道售卖英文报章杂志。40年代起,看准大量英国人受聘于政府及企业来港工作的商机,书店开始引入英文书籍。辰冲历经数次搬迁,据作家黄夏柏翻查旧报记录,乐道总店设于1964年7月18日,经营至今56年之久。至90年代初,辰冲始终稳坐英文书店巿场的龙头宝座,除拥五间书店外,亦是多所大中小学购买教科书的指定书商。
郑明仁于1973年认识辰冲,与他结缘的,是曾经的海运大厦分店。当时为香港浸会大学传理系学生的他,被辰冲那代表知识和“时髦”的形象所吸引。
“上大学后,发现身边名校出身的同学英文好得不得了,我们这些中文中学出身的羡慕得很,后来知道他们会到辰冲买书,便赶上这潮流。当时辰冲名气极盛,一说到要买英文书,最多、最齐全的便是它,几乎是独巿生意。”
在郑明仁的读书时代,校园有股炫耀“识英文”的风气,手执一本英文书或一份《南华早报》可不怕高调,就怕没人看见。“那时大家很喜欢让人知自己看英文书,就算书包有位也绝不会放进去,净拿著英文书‘通街走’,因为那就是威风、高人一等的象征。”在这样的氛围下,懂英语是向上流,英语不济足教引以为耻。因此但凡自翊思想进步走在尖端的文艺青年,都必得拜会辰冲这知识的殿堂。
“假如你在巴西咖啡室打开一本刚在辰冲买来的英文书来读,那就是有文化和品味的象征,定必有人上前攀谈来结识!”
至于为何舍乐道总店而选择海运分店,则皆因当时海运大厦原来藏著不成文的“文青地图”,而辰冲便是其中一站。
郑明仁指,当年海运大厦有三处“文青潮圣地”:一是巴西咖啡室,二是辰冲,三是天祥百货。巴西咖啡室位处海运大厦二楼某角落,它最著名的不是咖啡,而是其文化氛围,那是作家、编剧、导演的聚脚地。到巴西咖啡室呷一口咖啡,消磨一个下午,得到的不止是闲适的文化优越感,更可能是遇上伯乐的机会。与诗人淮远相交40年的他说:“淮远便是在那里被吴仲贤赏识,当起了杂志《70年代双周刊》的编辑。”
至于辰冲,郑明仁犹记得那除了是年轻人“打书钉”(即是只看不买)的圣地,更是“雅贼”出没之处。“当时店舖呈长方形,门面窄,舖位深,因此书巷深处也就成了偷书的好地方。”至于天祥百货,则可想像为马莎百货的前身,是售卖英伦舫来品的地方,年轻人要追赶潮流打扮,便要蓄钱到天祥百货购买远渡而来的恤衫(衬衫)西裤。三地就此构成了七、八十年代香港年轻人趋之若鹜,一并游览的摩登场所。
郑明仁笑说:“记忆中,辰冲和巴西咖啡室的距离颇近,假如你在巴西咖啡室打开一本刚在辰冲买来的英文书来读,那就是有文化和品味的象征,定必有人上前攀谈来结识!”
然而,想戴上辰冲那代表知识份子的光环,代价绝不便宜。郑明仁回忆毕业之初投身新闻界,月薪仅得港币900元。根据“美艺画报社”Facebook 专页提供作家丘世文于80年代初的购书单,一本英文书便宜起来可以是个位数,贵则可以过百元,对比同期一个银行文员约1200元的月薪,购买数本的话,轻易可吃掉薪水的一成。这大概可窥探到阅读英文书在当时社会,是一件如何集高消费、高品味、高知识水平的奢侈消闲。
“一问书名便知书放在哪个类别哪个书架,入书眼光也相当好。因著有对书本认识那么深的员工,辰冲一直是家出色的书店。”
濒危的实体书店体验
镜头回归辰冲乐道店,在实体店关门前特意来一趟的,还有作家陈冠中。
“辰冲有很长一段时日都办得相当出色,虽然我不时会跑到其他城巿,但我每次回港都会回去看看。我对它可说是心存感激的。”
陈冠中中学时期已到辰冲乐道总店购书,然而当时的连系仅限于教科书层面,直至上大学再遇上辰冲的港大分店,才真正开启了英语阅读的大门。“那是对我影响相当大的一间书店。”他重申。
大学时进辰冲港大店,家住尖沙咀的他亦毫无悬念是总店的熟客,工作后,他几乎光顾过集团的每一家分店,从中吸取过无穷养份。他这样为辰冲的分店排名次。“曾经一段时日,海运店的选书和经营是最出色的,其次应是当时的乐道店,因为那里有位对书非常熟悉的黎姑娘,一问书名便知书放在哪个类别哪个书架,入书眼光也相当好。因著有对书本认识那么深的员工,辰冲一直是家出色的书店。”
90年代初互联网兴起,人们开始知道有 Amazon 订书这回事,可是未成气候,逛书店仍然是增进知识的主流门径。陈冠中认为辰冲在香港文化史上的份量,是因其几近独巿经营而担当起不可或缺的角色。“它将西方思想文化像种子一样散播出去,如果没有它,我想一整代香港人的精神面貎都会很匮乏。”
见证辰冲最灿烂的时代,陈冠中却也目击它的衰落。随著十多年前黎姑娘的退休,加上网上订书风气日盛,电子阅读器Kindle的出现,内外因素都令辰冲走下坡。而他认为,实体书店的窘况是全球性的,在香港租金高昂的环境下,逛书店这种珍贵的体验有“绝种”的一天并不为奇。
“一个人的成长终究要靠自己去寻觅。在书店,从A到Z不同书种都罗列架上,只待你去发掘。但网上订书,过程其实是被动的,只等网站去推送相类近的书给你,你当然可以一个连结扣一个连结看下去,但长期这样的话眼界会不够开阔。逛实体书店的珍贵,就在于你没有头绪要看甚么书,然后透过寻觅或偶遇,碰上一本可能对你影响深远的书,带给你成长。”
他以文科出身的读者为例,假如他除了买感兴趣的文史哲书籍外,也能因稍移玉脚而遇上一本有趣的科普书,从而扩阔天地,那便是书店的成功。至于这科普书是如何摆放及展示,以致能走入无心者的眼内,就是书店的功力。而往往,“如何摆书”正是一个社会时代精神的赤裸示现,哪本书放在当眼处便如镜子一般反映著特定时段内,全城人最关注的议题。好比恒生指数冲上三万点的“港股大时代”,考“股”专家和“少年股神”的书定必放在书店门口大肆舖展;到近年社会事件不断,情绪病变成公共卫生议题,解构抑郁、心灵治愈的系列便被放在书店的射灯下。
在陈冠中眼中,香港本具备拥有一流英文书店的条件,然而令这个国际都会尴尬的是,香港似乎连配备二手英文书店也难以说起。
“网上订书,过程其实是被动的,长期眼界会不够开阔。逛实体书店的珍贵,就在于你寻觅或偶遇,碰上一本可能对你影响深远的书。”
“一个城巿如果自称拥有国际视野,我认为至少要有经营不俗的英文二手书店。香港本就有许多外国过客,他们的品味、兴趣、所思所想都刻画在这些英文二手书籍里。理论上,这些书应当会落在二手书店里,许多非英语城巿,像是东京便办起十分像样的二手英文书店,但香港租金太贵,以致连这个循环也没能做到。”
而评价书店,他看重的是有没有超越时间的经典旧作。“一间书店如果只得新书和畅销书是没有价值的,虽然这些书会比较货如轮转,为书店缔造收入,但我重视的,是那些默默守在后排书架上,永远等待读者去发掘的经典旧书。那是书店的精神和个性的体现。若拿我居住过的城巿比较,我看台北诚品外文部的选书质素是最高的。理论上,香港人办书店和阅读英文的诱因都应该比台北高,但偏偏我们就没有做得比别人好。”
“一个城巿如果自称拥有国际视野,我认为至少要有经营不俗的英文二手书店⋯⋯但香港租金太贵,以致连这个循环也没能做到。”
消失的精英特质
五年间,香港的大型实体英文书店连番倒闭,先是来自澳大利亚的 Dymocks,后是新加坡的过江龙 Page One,今年则是本地姜(本地厉害角色)辰冲的挣扎转型。陶杰认为,英文实体书店消失的速度,某程度上反映了香港中国化的速度。而在他的认知里,香港人其实从没有真真正正以吸收西方精神文化的态度来阅读,多的是出于功利的动机。
“香港最好卖的英文书就是商管书和心灵鸡汤,看的人著眼现实讲求回报,真正的文史哲书籍,其实没几个香港人会看。”
他鞭挞香港本为双语城巿,然十年前起,英文阅读风气和港人英语水平俱往下流,连高官的英语程度也不甚了了。若以现今的姿态仍自居“纽伦港”,实有自吹自擂之嫌。
“这个世界当然不是只有英文,但若能读好英文,你的世界将会开阔许多。读英文的重要性在于,它的语言结构需要学习者有高度的逻辑性、分析力、思考辩论。在我看来,中文翻译书其实一直是个骗局,因为好的英文中文根本是无法翻译过来的,而且一本英文书的出版,往往是为著要争辩一个主题,作者需要下定义,遂点陈述理据,是一件非常严谨的作业。所以如果一个人不读英语,我会认为他在逻辑思辩等能力上犹如被绑起一只手,总会有点 handicapped。”
当西方文化在香港舞台逐渐退场之际,电视台英语频道的普通话播放节目与日俱增。“除非很自觉,愿意舍弃无谓的娱乐多读英文报章杂志,否则,以往的一些港人精英特质只会持续弱化。”陶杰如此定调。
英文实体书店消失的速度,某程度上反映了香港中国化的速度。而在他的认知里,香港人其实从没有真真正正以吸收西方精神文化的态度来阅读,多的是出于功利的动机。
在北角某屋苑商场的冷巷深处,郑明仁拉开玻璃店门,走进他开设的二手书店“老总书房”。向以购书为乐的他,从投身社会开始便以勤买勤读的心态弄得满屋书香。9年前从新闻火线退下后,他干脆天天钻旧物店寻宝,变身成书籍收藏家,书量也膨涨至2万本之多。爱书如命的他,去年终决心割爱,将大部分珍藏捐赠大学及博物馆,并开设二手书店,让好书觅得好归宿。
店内,文学经典、流行小说、名家散文一一罗列架上,倒是一袋袋英文书,静静地躺卧在深处未被整理出来。郑明仁皱眉疑惑:“近年叫人来取书,不知为何,英文书总是无人问津,这真是太可惜了。我也不太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太读英文书了?还是上网已经看得够了呢?”
感谢黄夏柏先生及“美艺画报社”Facebook专页提供部份资料
字体有问题,typekit回复404,请IT了解一下
樂道關了門,辰衝還有其他分店,對書迷是值得一去的。但因租金高昂,又堆積了很多舊書(或經典書),已難帶著陳冠中提到的期望去逛。不過,辰衝的視野,是Dymocks & Page One難及的。以前灣仔還有馬老闆的曙光書店,其實更令人大開眼界。
還沒逛過「辰衡」讓我倍感惋惜,太鍾意逛書店的感覺了,可以無意間邂逅一本本於自己無緣的書籍,只係在無意間翻起就牽動了彼此的緣分。最近我也重拾實體書,遠離了一段時間kindle,只因kindle實在係太方便了,輕薄可以便於出行和旅途都方便帶係身邊,而且我的閱讀速度比較快,每次帶幾本書頗感壓力。不過,實體書的快樂從你拿起來閱讀的一刻便分出勝負。
Oh come on! After writing so many words, you just don't realise that you are just one of them.
Pathetic indeed to see so many wanna-be Britons failing to recognise if not admit that they are not better than their peers in other Chinese cities.
pity and sad
喜欢读英文书,上次去香港的时候却不知道有这样的书店存在,实在是可惜... 还好像序言这样的独立书店也有英文书籍卖,还有着不错的人文社科选书品味。真的,希望内地有朝一日也能有这么棒的英文书店,也能早日回到能光明正大地把英文人文社科书摆在货架上卖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