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特朗普敲门,拜登不敲门。”
七月末的一天,我收到一条来自Charlotte的短信。她自称是拜登竞选团队的志愿者,告诉我出于疫情的考虑,今年拜登的竞选活动将全部移至线上,不会再挨家挨户敲门拉票或者举行集会造势,她问我觉得怎么样,愿不愿意加入进来一起做线上志愿者。
“Hi Charlotte,你怎么会有我的姓名和电话?”我回短信给她。
她很快回复我。“Hi! 你曾经在拜登的竞选官网上留下联系方式,我们默认你是一位热心的支持者。如果你觉得被打扰,我可以把你从通讯录里删掉。如果你感兴趣,我将继续发送更多相关信息。”
“没关系,保持联系!”我想起不久之前,出于好奇,我在拜登的竞选网站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邮箱、电话和邮编号码。
那次简短的短信交流之后,我又陆续收到了拜登志愿者的更多短信,有时是Charlotte,有时是其他人,一天两三条。“嘿!今晚拜登会发表演讲,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吗?”“嗨!我们需要人手给选民打电话动员投票,你有时间吗?”“哈喽,距离大选不到80天了,你愿意加入拜登的大家庭吗?”
几次互动之后,我才发觉,手机那端的Charlotte并不是一个短信发送程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和我一样居住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有全职工作,她是民主党员,拜登的支持者,她自愿加入拜登的竞选团队,不领工资,每天拿出一段时间为拜登拉票,有时一天能发出200至300条短信,打一百多个电话,介绍拜登的竞选议题,动员更多人支持拜登。
“你可以捐款,也可以成为志愿者,动员别人。”一次,她在电话里对我说。
“我不是美国公民,我不能给候选人捐款。”我回答。
“哦!那你快来做志愿者吧!”她热情不减。
身为记者,我的职业要求我不能为任何一方候选人做志愿者,因为这样会影响报导立场,且按照选举的规定,志愿者不能接受采访,于是我回绝了Charlotte。直到8月17日,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在线上召开,会议特别设置了一个环节叫做“Campaign Academy 2020”,连续四日为想要加入拜登竞选活动的志愿者提供免费培训,教他们怎么在线拉票。满足好奇心的机会来了,我马上报名,并申明自己是媒体,仅旁观而已。
拉票培训营的第一天,一万四千人在线。我一下子认识了很多个“Charlotte”。
“我很喜欢拜登!但是我一开口和陌生人说话就紧张”
在一堂“点对点短信”(peer to peer texting)的课上,拜登竞选团队的短信专家Spencer Neiman向我讲解Charlotte的短信是怎么发送的。
我收到的短信来自于一个私人电话号码,但实际上并不是从私人手机发出来。志愿者需要先用电脑登录一个叫做Thrutext的平台,平台系统里已经预先储存了许多姓名和电话号码。按照志愿者不同的工作时长,可能会被分配给100个、200个甚至500个号码,然后逐一发送短信。类似的系统还有Hustle、Textout、Blue Link等,功能都很相近。
一些短信内容是系统预先写好的。譬如“嗨!今天过的怎么样!”“距离大选还有XX天。”“你愿意来一起参加吗?”志愿者只需要把这些句子“抓”进对话框里,再根据短信的主题进行修改和调整。“一般来说就是三个要素,why、who和how。”Spencer Neiman在课上说。
譬如这条:“嘿, XX!我是XX,我是民主党志愿者。距离大选日还有不到80天,你有兴趣给摇摆州的选民打电话拉票吗?”
接下来就是等待回复了。“一般来说,100条短信里,会有五到十个人回复。”Spencer 说。
有的人很干脆地说“Yes”,有的人很直接地说“No”。还有很多人,既跃跃欲试,又有点怕羞。
比如这条回复:“我很喜欢拜登!但是我一开口和陌生人说话就紧张。”
“你要记住,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我们的短信要体现出人情味与关怀。”Spencer 教大家,“例如,你可以这么劝他。”
“说实话我也是!不过自从我打电话以后,我开始享受和陌生人对话的过程。你可以在这里注册登记,会有志愿者一步一步地指导你。想要试试吗?”
“疫情期间,人们都关在家里,寂寞无聊。这种情况下,他们大概率会答:‘那咱们就试试吧!’”Spencer Neiman说。
但他强调,“不要过分阐述观点,不要强拉硬拽,不要和人吵架,达到通知的目的即可。发送短信前,你要想想这条短信的内容会不会被人截图发到twitter上惹麻烦!”
“你要和手机那一端的人开始真正的、有意义的对话”
“我们主要瞄准的是两类人群:支持者(supporters)和选民(voters)。”Spencer Neiman说,竞选团队要在茫茫人海中将他们识别出来,“要把二者合为一体,让支持者在11月走出门去投票。”
发短信、打电话的功能不仅在于动员,更是帮助候选人建立数据库——志愿者每发出一条短信,每拨出一次电话,每获得一次回复,甚至没有回复,对于选举来说,都是一条“元数据”(meta data)。
在短信平台Thrutext上,根据发出短信的回复率和回复内容,志愿者可以将短信接收者逐一标记。譬如有的人回复“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志愿者便将其标注为“错误号码”(wrong number),不再打扰;有的人明显带有不满情绪或者骂脏话,志愿者便可标注为“有敌意的”(hostile),敬而远之;从来不回短信的人,再做一个相关标记。剩下的那些人才是主攻方向:提高发短信的频率,增加互动,增强他们对候选人的认可。志愿者再根据互动状况将他们标记为“优先去联系的”和“其次去联系的”,加大他们成为“支持者+选民”的机率。
无论是在Facebook、YouTube上投放广告,还是在电视上进行宣传,对选民来讲都是被动地接收信息。Facebook、Google等平台可以根据用户的在线活动痕迹来分析他们的政治倾向,却很难帮助竞选团队了解选民微妙的心理状态。而由大批草根志愿者发起的一对一的短信与电话互动,会有效地帮助竞选团队观测每一个选区的真实情况,获得以个体为单位的海量反馈,且这些反馈不仅是简单的“是”或“否”,而有许多迟疑的、犹豫的、进退两难的、埋藏在生活表面之下的情绪。竞选团队在此基础上,再有的放矢地增加广告投放或制定更有针对性的竞选策略,以达到最佳动员效果。
“你要和手机那一端的人开始真正的、有意义的对话。”在一节名叫“竞选数据”(Campaign Data)的课上,老师Catherine Tarsney告诉我,她是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数据分析总监。“这是机器永远达不到的效果。”
这是一个持续的、长期的、在整个大选过程中都不可或缺的工作。根据CNN的报导,截至2020年8月,拜登有1.1万名志愿者正在这么做,且人数还在不断扩张,有望在9月末的总统竞选电视辩论时达到最高峰。志愿者上“前线”接触目标对象,专业分析人员接收“前线”发回的数据,进行分析、评估,制定下一步策略并返还给志愿者,志愿者再赴“前线”,再次收集数据,再分析、评估,再返还……
不过,眼下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了,“这时候,我们集中在两件事:Persuation(说服)和Turnout(行动)。”在分析研究所(Analyst Institute)工作的Mary Bogus说。“是时候出效果了。”分析研究所是一个专门帮助左翼进步派组织评估动员效果的机构。
“‘说服’是要让那些犹豫的选民做出决定——改变的是他们的想法(opinion);‘出结果’是让那些支持候选人但懒得投票的选民出门投票——改变的是他们的行为(behavior)。”Mary Bogus解释。
“你要记得,我们在这过程中提供的分析、策略,都只是一种描述,而非对竞选结果的预测。”她补充。
“去说服别人,就要找到共通的情绪。譬如‘怀旧’”
在8月17日的课程上,有大约一万四千个普通人跟着Mary Bogus学习怎样“说服”和“行动”。许多人饶有兴味地在留言区或社交媒体上分享了课程笔记。
“去说服别人,就要找到共同的价值观,或者共通的情绪。譬如‘怀旧’(nostalgia)。”
“有效话术之一,重提旧时光:‘是啊,我们今天的制度有很多问题。你知道,在以前,我们的医保体系不是这么搞的。回想起奥巴马时的医保,你只需要每月花一点钱,不担心看病贵……拜登想要继续这么做。’”
“有效话术之二:要尽可能地提及候选人做过的积极的事。切记,积极。”
“要从善意中找到共情。”
“让选民行动,就要为他们提供解决方案:譬如,‘哇,我听见电话那头你的小孩在喊你。好可爱。他/她几岁了?如果你11月3日出门投票,我们有志愿者可以临时照顾小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或者这样:‘你在哪里上班?我们的投票站刚好在你下班路上,可以免费停车!’”
“还要适时施加一些压力:‘你如果看不惯现在给富人减税的政策,就把投票日子记下来,写上11月3日投给拜登。然后贴在冰箱上。一定不能忘。’”
“记得套近乎:‘大家都是一个街区的邻居,给个面子嘛。帮帮我,去投票。’”
根据往年的统计,这些动员可以帮助投票率提升1.2个百分点——Mary Bogus告诉学员们,努力是有成效的。
获得选民联系方式的途径通常有二。一是通过集会或候选人官网,竞选团队可以获取姓名、电子邮箱、电话和邮编等信息。这些信息的主人通常已表现出对候选人有明确的兴趣。譬如我参加过一些造势集会,入场时都要求填写电子表格。我也曾在拜登的官网上留下联系方式,志愿者Charlotte就是这样找到我的。
二是来自于政府的公共信息,譬如每个州、市、郡的通讯录,里面有姓名、家庭住址、电话等,当然很多是已经过期或者错误的信息。志愿者们抱着本厚厚的通讯录,愚公移山般挨家挨户打过去,有时谈笑风生,有时被骂得狗血淋头。这工作庞杂繁重,但最后获得的数据库,往往比市政、县政的通讯录精准许多,还可以为下一次选举所用。
不过,此时已夏末秋初,除了海量地拨打电话和发送短信,“也是时候做身边的动员了,”Mary Bogus补充,“瞄准你的家人、朋友,和他们的交流能够为竞选带来更高质量的‘元数据’。”
“你要让他受点刺激”
老师们鼓励我下载名为“Vote Joe”的App,以便精准锁定我有哪些朋友是拜登的铁杆粉丝,哪些是游移不定的可动员对象。
这App的界面和功能十分简单,首页是拜登的一些新闻,其余是社交功能。我可以选择感兴趣的群组加入,譬如“Young Americans for Biden(青年人撑拜登)”或者“Women for Biden(妇女撑拜登)”,我也可以授权App访问我的通讯录,看到认识的人的活动。
通讯录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页面,上面的信息包括他/她生活在哪里,年龄几何,是共和党、民主党还是无党派,以及每一年大选的投票历史。如果他/她的头像带有一个星星眼大笑的标志,那证明绝对是活跃的、关心政治的选民。若头像是个面无表情的小人,那显示他/她对政治不太关心。
我随手点开一位朋友,她是我的同行,在华盛顿做了十五年白宫记者,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她退役了,去了一家知名的新闻学院教书。App里显示,她从2008年开始,从中期选举、总统大选,到每一次选举都没有漏下——民主党的铁杆粉丝,坚定不移的行动派。
历届选举的投票记录都是公开资料,也是Vote Joe的数据来源。但这些数据只能显示选民的党派、历届投票历史,而选民究竟投给了哪位候选人,其实是保密的。功能类似的App还有VoteWithMe等。
我还在通讯录里发现了一位“隐藏”的共和党员,他是我房东的儿子。据我所知,房东一家都是民主党的捐款人,房东的卧房里摆着与前总统比尔·克林顿的合影,每天要读《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提起特朗普就恨得咬牙切齿。而她的儿子,竟然是个共和党?我发了条短信过去:“嘿,这话题可能有点敏感,你2016年投给了特朗普?”半天之后,房东的儿子回复了,“呃,别告诉我妈妈。”
如果我是拜登的志愿者,此刻我恐怕要向“组织”汇报:这位,左派,前记者,今年依然会投票,无需费力;这位,2016年倒戈共和党,有动员空间,可继续聊。
曾经为奥巴马和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做社区动员和筹款的Sara El-Amine向我讲述了怎样针对摇摆选民进行“强势动员”(hard ask),“你要让他受点刺激。”
譬如这样的开场白:“嘿,你看昨天晚上米歇尔·奥巴马在民主党大会上的演讲了吗?我的天呐,实在太棒了!”
如果对方说没有,你要反问“为什么?”同时再调调胃口,“什么?你怎么会错过这个?这真是个好机会了解米歇尔。她真的非常不一样!”
“总之你要记得,对方说‘No’(不)的时候,你要问‘Why’(为什么)。对方说‘Not now’(现在不行)的时候,你要问‘When’(什么时候)。人们只有被问、被要求,才会去做。”Sara El-Amine说。
“但如果对方说‘Not ever’(永远都不),那咱们也别费神了。寻找下一个目标吧。”
“用‘人情’去赢一场残酷的数字游戏”
统计学家Nate Silver在8月前预测,2020年有效选民投票率将达62%,有可能是继2008年之后投票率最高的一年。“2016年的时候,很多民主党支持者觉得希拉里肯定会赢,因此都没有出来投票。结果特朗普获胜。”拉票营的培训结束后,一位学员私下对我说。“2020年,特朗普有许多沉默的支持者,拜登也有许多沉默的支持者,双方拼的便是看谁人多。”
“关系、钱、平台……普通人觉得参与政治的门槛太高了,因此敬而远之。”Ravi Gupta说。他是竞选动员培训机构Arena的创始人,这个组织也主持了今年民主党在全国大会的拉票培训。“我们所做的,就是为普罗大众参与政治提供‘基础设施建设’。”类似的培训,从2020年3月党内初选一直到11月3日大选当天,一共会有150多场。
目前拜登在各类民调中都领先特朗普,但Nate Silver却认为拜登的获胜机率可能还不及四年前的希拉里。一种可能性是,特朗普输掉全国总票数,却仍能在选举人票中领先。Nate Silver没有公布自己的统计模型。
拜登的竞选经理Jen O’Malley Dillon在发送给媒体的声明里说,“要赢了这场战役,我们需要迄今为止民主党最强大的草根队伍。”她在早前对外宣布,因为疫情严重,出于安全和公共健康的考虑,拜登的竞选团队在今年将不会挨家挨户拜访,而全部采用线上动员的模式。“现在,人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陌生人站在自家门口。”
“我们有Zoom,我们有各种线上的筹款和机会。并且,人们都在隔离,此时迫切地想要和人聊聊天。”Jen O’Malley Dillon说,“我们的志愿者会在电话和短信里问他们好不好,心情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据Politico在2020年8月报导,特朗普的竞选团队已经叩响了一百万户美国人的大门,拜登的团队纪录是零。
有一位参与培训的学员对我说,这是一场“恶战”。Cook Political Report的民调专家Dave Wasserman在8月末表示,从现在到11月初的两个多月里,会产生许多变化,例如“疫情的常态化”,“民众的记忆非常短暂”,到了投票日“已经不再把疫情作为主要议题”,也忘了特朗普在疫情中的糟糕表现。他同时分析,拜登的选民更倾向邮寄投票。但这种方式有更多的不确定性,譬如邮局出错,填错内容,或者票纸被判无效等。
“所以我们要不停地提醒选民,拜登的好处在哪里。”这位学员对我说。他更担忧9月末开始的电视辩论,拜登能否表现稳健。“拜登性格温和,年事已高,在镜头前可能不如特朗普那么会煽动公众。”
“特朗普一直是个电视明星,但拜登不是。”他觉得那时候,拜登志愿者的拉票工作要更密集、更有针对性,“用‘人情’去赢一场残酷的数字游戏。”
但我似乎已经被拜登忽略了。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结束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志愿者的短信和电话。或许是因为我在培训时注明了自己是媒体,或许是我对Charlotte说了自己不是美国公民,也就意味着我无法在11月投票。我猜想,他们可能已经在数据库里将我标记成非选民——一个不再重要的人。
好有趣易明的文章喔!
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让人支持?
真的好有趣😊
很好的文章,多谢 👍
有趣… 我是認同Trump還是有勝出的可能,有時候真的太難估算了
期待看到端对共和党大选动员会的报道与评论。
wow. 不在美国生活,真的很难想象这种大选的动员程度。
各个国家真的都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