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植物避避风头:民间高手如何保护台湾珍稀植物

据说找植物的过程和玩宝可梦(Pokemon)有几分相似。而毕竟宝可梦就起源自企划者田尻智童年寻找、收集昆虫的回忆。
张家昀和山野人在宜兰海岸寻花。

宜兰无尾港一处无人海湾上,有四个人弯著身体,在植被并不茂密的砂地上不住寻找。偶而一声兴奋的“找到了!”随即又懊恼更正,“看错了⋯⋯”

他们在找的,是一种名为“列当”的植物。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从海岸到山地,台湾随处都可见到列当的身影。然而,和其他受威胁终至濒临灭绝的生物一样,不知不觉间,列当从人类的日常生活中隐遁,想再见到它,必须发挥侦探的功力,在特定时间前往少数特定地点展开地毯式搜索,好比这四个埋首于海岸低矮植丛间的人。

这四人当中,有两个是经验老到的“寻花人”,另外两个是经验值零、却忍不住也跟著找起来的我和摄影师阿煇。我们要从方圆五十公尺的植被覆盖地上寻找符合以下特征的植株:

株高15-40公分,全株密被白色绒毛,花序部分较密。具地下块茎,肉质,粗厚肥大,单一不分叉,暗黄褐色。叶互生,鳞片状,披针形,先端渐尖,长8-20公分。

尽管知道列当的特出之处,就在于它不是通体绿色,而是和中高海拔的明星植物“水晶兰”一样独特的白色,对找植物的新手来说,依然如大海捞针,更别提寻找列当的这天,无尾港海风呼啸不绝,雨水时歇时骤,在风雨中寻找一株列名红皮书的濒危植物,象征意味不能更浓厚了。

出租车司机山野人经常驾车寻花。
出租车司机山野人经常驾车寻花。

对经常拍摄稀有植物的人来说,不曝光植物族群的位置,避免人为采集或干扰栖地是基本伦理。

秘密基地,追植物的人们

寻找列当,这个任务是寻花人之一的山野人提议的。本业是出租车司机的他,自从十年前买了一台数位相机,就踏上了寻花觅草、拍摄植物之路,也从一个对植物全然陌生的新手,变成拥有4000多人的脸书社团“台湾野花366寻花记”的幕后推手。

这个植物社团的人数并不多,却像一群高手行家聚集交流的秘密基地。所谓高手行家,不只擅长发掘野生植物的美好(且拥有够好的相机或拍摄技巧捕捉其美好),更具备“追植物”的技能和狂热,他们不只知晓许多台湾野生植物的分布位置、生长时序,也谨遵一套寻找、观赏、拍摄植物的伦理规范。在社群平台众多的植物主题社团中,“台湾野花366寻花记”因推广野生植物之美和强调植物拍摄伦理而显突出。

冲著有许多台湾原生的野生植物美照,很久之前我就加入社团当纯欣赏的潜水成员。但能认识社团管理员、甚至和他们一起出外找植物,是福山植物园牵起的机缘。

福山植物园负责“方舟计划”濒危植物保种的林建融曾提到,或许是研究员的工作属性,早期他习惯独自埋头苦干,不太跟人交流,但开始著手方舟计划后,他花了蛮多时间跟民间的高手行家交流,“我希望让他们了解,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张家昀和山野人在宜兰海岸寻花。
张家昀和山野人在宜兰海岸寻花。

过去有些民间的植物爱好者认为,农委会林业试验所将受胁植物从原栖地带走,是以保种之名行盗采之实,林建融靠著打入社群直接对话,逐步建立信任感。对经常拍摄稀有植物的人来说,不曝光植物族群的位置,避免人为采集或干扰栖地是基本伦理,那当中尽管也有“自利”心态——希望每次去都能再见到、拍到美丽的植物,却不是“自私”。在充分说明移地保种的重要性,以及方舟计划和民间自行采集保种的关键差异后,林建融获取了一些民间人士的信任,他们慷慨和他分享自己所知的稀有植物点位,甚至带他去看。

“别人带我去现场指给我看的植物,我绝对不采。必须要让他回来还找得到他的老朋友”,林建融这么说。

在福山采访时,刚巧就有这么一位民间人士来找林建融。那天,山野人刚好载了一台包车客人上福山,顺道带一盆植物给林建融托管。那盆不起眼却长势旺盛的植物叫“禾草芋兰”,明明属于台湾原生兰科,却冠上“禾草”二字,不起眼如杂草的外观可以想见;但它的另一个名字“美冠兰”,清楚表明了开花时的它,容颜将多么妍丽。

这盆禾草芋兰是民间爱花人辗转抢救而来的。多半生长于南部荒地的禾草芋兰,因栖地土壤被人为搬运、挟带,偶尔能在中北部看见,这棵芋兰就是野花366的社团成员在土城一处工地所发现。友人赶在工地施工前救回植株并交给山野人,但他们一直找不到合适栖地移植,得知植物园目前尚未收存禾草芋兰,便交托林建融照管。

不同于林试所专业的受胁植物采集人,像山野人这样的业余植物爱好者,是怎么变成追植物的人?带著这样的好奇,我们有了风雨中寻找列当的旅程。

“我们常开玩笑说,山野人去哪里找植物,我们就不要去”,拿山野人出门必逢下雨嘲笑的,是另一位寻花人张家昀,她是野花366的管理员之一,也是山野人因寻找野花结识的忘年交,当年促成他们相识的植物,就是列当。

寻花人张家昀。
寻花人张家昀。

一条住满你认得名字植物的田埂,和一条被水泥化方便管理的田埂,差异固然不能仅从生态伦理评价,两者得失也难以时间金钱效益断定。

自然观察就是生活一部分

因摄影而迷上植物、相关知识全靠自学的山野人说,大学念生科、辨识草本植物很有一套的张家昀是他的植物老师,每次在野外拍到连图鉴也查不到的植物,问张家昀通常就能得到答案。其实,这一天要不是正好遇上农忙,我们本来找植物的地点,会是张家昀和其他伙伴共同成立的“新南田董米”所耕种的水田。

和一般惯行农法田埂上光秃秃没有任何植被的水田不一样,新南田董米以友善生态为前提,两个研究鸟类的主理人希望心爱的鸟儿能跟农地共生,选择在兰阳溪出海口,这片土壤偏咸却是众多候鸟留鸟栖地的区域耕种。喜欢植物的张家昀,也顺理成章地以田地四季生态为观察对象,光是一条短短的田埂,就可以找到美洲母草、拟樱草、心叶母草、水蕨、开卡芦、双穗雀稗、石龙芮⋯⋯十几二十种野生植物。一条住满你认得名字植物的田埂,和一条被水泥化方便管理的田埂,差异固然不能仅从生态伦理评价,两者得失也难以时间金钱效益断定。

不过,这些效益或价值,对于从台北移居宜兰的张家昀来说,或许再清楚也不过。虽然宜兰的气候多雨,湿气不但养出墙壁、食物上的霉菌,也让她动辄筋骨酸痛,但她还是爱极了融入自然,成为湿地生态一份子的工作与生活,心血来潮时还能抓起相机,跟山野人等社团同好一起出野外,寻找“待拍清单”上的植物。

我问山野人和张家昀,每次外出找植物会定下目标吗?两人皆摇头,“通常不会针对特定植物,来到一个地方,有什么植物就看什么、拍什么”,山野人说,由于在宜兰开出租车多是外来观光客包车行程,每到一个景点,客人往往停留半小时到一小时,他就利用等待时踏查附近的野地荒地,当年就是这样踏入拍摄植物的领域,后来也常因此邂逅美丽独特的野生植物。

“对我们来说,自然观察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张家昀附和,笑说就算定目标,也未必能如愿前往寻访,好比山野人多年前就想拍的大蜘蛛兰,虽然采访时正值花季尾声,社团经常有人贴出美照,但他还是抽不出空档寻花,只得等来年。

这不是列当,而是一种名为“无根藤”的植物,虽属樟科,型态却和我们熟悉的樟树大异其趣。
这不是列当,而是一种名为“无根藤”的植物,虽属樟科,型态却和我们熟悉的樟树大异其趣。

惊喜与寻访都是动力

正疑心这趟列当之旅会不会空手而回,毕竟列当花季刚开始,而这些年气候变迁让物候更难以捉摸,忽然,山野人连声喊著“找到了!”众人凑过去,只见他打开相机,蹲下身靠近一团缠绕的藤蔓,对著上头结的小果不住拍摄。

这不是列当,而是一种名为“无根藤”的植物,虽属樟科,型态却和我们熟悉的樟树大异其趣。山野人边拍边喃喃:“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它耶,我想拍好多年了,虽然它不算难找⋯⋯”他一脸满足笑容,“今天好惊喜喔!”

这样的惊喜固然是追植物的人心中一大动力,但也有一种动力,来自不屈不挠地寻访和等待。为了一睹分布在有限低海拔山区的“小豆兰”开花,山野人曾连续开车前往栖地八次,才看到含苞许久的小豆兰绽放。那是值得铭记的经验,因为接下来两三年,小豆兰不曾再有花苞。

张家昀也有类似的体验。“水玉杯”是一种极为罕见、体型微小的腐生植物,栖地不仅狭隘,还隐藏在落叶层里,必须小心翻找,寻找难度堪称五星级,“这种一定要人家跟你说才找得到,所以我一听有人找到,隔天就开车去看”。

当偶像追星族或可理解,但追植物,且不是基于研究的理由,这点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懂。然而,在埋头寻找列当时,我模模糊糊体会到一种几近“寻宝”的乐趣。我没玩过先前流行的宝可梦,但据说找植物的过程和玩宝可梦游戏有几分相似。这说法或许有其道理,毕竟宝可梦的起源,就脱胎自企划者田尻智童年寻找、收集昆虫的回忆。

张家昀和山野人指点我,要从茫茫植被中找列当是需要“撇步”的。列当是寄生植物,必须倚靠宿主茵陈蒿才能生长,所以先找植株较多的茵陈蒿,再往四周寻觅列当踪影就容易多了。

列当面临的采集灾难又远胜于茵陈蒿,挺拔直立的白色外型,加上紫色花穗,对酷嗜“以形补形”的人来说,列当等同壮阳补肾的良方。
列当面临的采集灾难又远胜于茵陈蒿,挺拔直立的白色外型,加上紫色花穗,对酷嗜“以形补形”的人来说,列当等同壮阳补肾的良方。

栖地里除了你关注的植物,也有其他植物、真菌、昆虫和动物栖息,不能只顾著眼前的奇花异草而漠视周遭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不假思索让你的举动损及生命。

茵陈蒿有著菊科典型的叶型,找起来果然不难,但有茵陈蒿未必就有列当。其实,这两种草本植物长久作为中药草药材,一直都有过度采集的问题,加上外来强势植物占领栖地,它们的生存空间也只能不断限缩。列当面临的采集灾难又远胜于茵陈蒿,挺拔直立的白色外型,加上紫色花穗,对酷嗜“以形补形”的人来说,列当等同壮阳补肾的良方——

“有了有了!有了有了!”又是山野人的高呼,“真的是列当!”他指著地上一枝顶端如戴棕色锥帽、身形细长、白色间缀棕色斑纹的小株,不知是置身风雨太久或是列当自带仙气,看著它竟有几分亲睹小精灵之感⋯⋯

接下来,果然就如张家昀所说的,发现第一株后会接著发现更多,我们接连找到已冒出紫色花穗的一大两小三兄弟、隐藏在朽木下刚窜出头的三小列当⋯⋯在那片海滩旁的砂地上,我们一共找到了十二棵列当。

野外拍摄的伦理拿捏

只要发现列当,稍作观赏,众人便拿起手机相机不停拍摄,若是植株的位置四周有其他植物的枝叶遮蔽视线,山野人也只用手轻轻拨开它们,待拍完后就让它们回复本来位置。要是列当远离主要路径,张家昀会选择站在原处,以镜头拉近焦距拍摄,山野人则找不会践踏太多植物的方式靠近拍摄特写。

因摄影而迷上植物、相关知识全靠自学的山野人说,大学念生科、辨识草本植物很有一套的张家昀是他的植物老师,每次在野外拍到连图鉴也查不到的植物,问张家昀通常就能得到答案。
因摄影而迷上植物、相关知识全靠自学的山野人说,大学念生科、辨识草本植物很有一套的张家昀是他的植物老师,每次在野外拍到连图鉴也查不到的植物,问张家昀通常就能得到答案。

除了两人拍摄风格不同外,这些行动实则反应了他们拍植物拿捏的伦理分寸。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原则:尽可能避免干扰和破坏栖地生态,栖地里除了你关注的植物,也有其他植物、真菌、昆虫和动物栖息,不能只顾著眼前的奇花异草而漠视周遭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不假思索让你的举动损及生命。

张家昀说,他们很少举办社团出游外拍的活动,就是怕人多对栖地造成压力;山野人提到,有时他会在人工步道旁拍摄,若遇到路人经过好奇询问,他甚至会隐藏自己拍摄的目标,假装拍鸟类或昆虫,低调再低调,“就是为了保护植物”。

尽管社团中多数成员都懂得自律以尊重生命,他们还是气愤说起,近年屡屡听说有专拍珍稀植物的人会摘除花朵,不是因为贪恋花的姿色,而是为了自己占据独家画面。也有人把附生在树上的植株连同树皮一起割下带走,他们推敲是因为拍摄者久候花期不至,索性带回家等它开花。

“这是我们越来越低调的原因”,如今山野人已不再即时分享刚拍的植物,经常等花期过了才张贴照片,“算是帮植物避避风头”。他也不解,如果真心对植物有所好奇、有所爱,为什么会只想拍花,而对植物的整个生长过程毫不在意?“有时候会在社团看到有人拍一系列的照片,从植物的幼株、叶子、花、果实……都有,就像经历小朋友从小到大的过程,参与它的成长而不只是拿现成的,我觉得比较有意义,去学习、了解这些植物的形态,心里也会比较踏实”。

山野人与他的出租车。
山野人与他的出租车。

“有时候会在社团看到有人拍一系列的照片,从植物的幼株、叶子、花、果实……都有,就像经历小朋友从小到大的过程,参与它的成长而不只是拿现成的,我觉得比较有意义。”

就像来时路上,山野人不经意拐入了一条小径,要我们下车观赏一片围篱栽有台湾少见的枸杞;又或海岸边一路前行,他和张家昀经常驻足唤出路旁小草小花的名字,并娓娓诉说这些植物偏好的生长环境,或是东北角的族群长相和无尾港这里的有何差异;说起促成两人结为“植物联盟”的列当,他们也如回忆老友行迹说著:从前罗东溪畔本也有一些列当,但前些年砂石车忽然开进溪岸,列当的家想当然尔不再留存,至今宜兰他们也只在此地见过列当,其他地方都没发现,听说高山上有,但花期会比较晚,也许要到七八月了⋯⋯

“去年我们是从停车的地方就看到列当,而且开得很多,今天大概是来得早了”,不过无妨,能亲眼见到宛如小精灵般的列当本尊,这场寻宝记让人切身感觉到与陌生植物建立关系的美好。

雨停了,一行人回到停车处,不知是谁指著后轮胎右侧草丛大叫:“这里怎么有这么大丛的列当!刚下车都没发现!”和我们先前看到的植株不同,这丛列当家族已到花季末了,紫色花穗转为熟成的棕,就像一束静静放妥的花束,等待人们蓦然回首的发现。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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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喜欢这个系列啦,感谢作者,也感谢端的分享!

  2. 大学时候有人送我一本北京大学植物图鉴,北大植物种类很多,基本包括所有北京可以栽植的景观植物。我和同学在北大/人大玩的时候就会给她们讲讲校花校树;现在回忆大学生活,还就是这种无聊的闲事值得会心一笑。
    夏天来了,又到了一年一度想要学习采莓子和蘑菇技巧的时候。^ ^

  3. 这个系列太棒了

  4. 我身边也有一位像他们一样喜欢在野地里寻找和辨认植物的朋友。每次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充满热情的样子,我都会有一种被治愈了的感觉。

  5. 很有意义的好文,希望端能多发一些这样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