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漫画家郑问,风格诡异明丽,被漫画界视为横空出世的天才。2017年,年仅58岁的郑问突然病逝,留下浓墨重彩世界,他对许多人影响深远,最出名的,或许是周星驰电影《功夫》电影里的“大手印招式”就出自郑问作品《阿鼻剑》。
时隔三年,台湾导演王婉柔编导了一部关于郑问的纪录片《千年一问》,即将上映,以追寻郑问生命足迹。郑问一生心神灌注于漫画,影片也淡远如水墨,由其幼年、求学、创业时期到漫画、游戏设计等,直抵繁花将尽的人生晚期。全片分为八话,每话皆以郑问漫画章节命名,穿插人物访谈、动画、郑问技法重现等元素。
郑问漫画轰动日本的成功事迹,广为人知,然则创作生涯后期是一片空漠。他为何远走他方?又为何转向游戏设计?这些经历在各种资料中罕有介绍,《千年一问》却致力完整呈现,给大家看到这位独行者的孤绝、抑郁和落寞。
为何是古典电影的时序
据王婉柔讲,“郑问生性低调,沉默且压抑,是内爆式的艺术家。他执著于创作,与人交游并不多,更鲜少上节目或接受专访,资料非常有限”,因此拍摄纪录片“一切只能从作品与周遭人著手。但或许竭尽所能解读漫画的技法与精神,才是最能接近郑问的姿态。”这也是王婉柔拍摄纪录片的基本想法,导演应当是隐身的人,真正发光的是被摄对象与影片本身。
1958年生的郑问,幼年时就对漫画展露兴趣,影片中访谈其亲姐姐,讲及郑问会珍而重之地将零用钱拿去租借漫画或买画具;高中友人也提到,郑问吸引女生的手法都是借由画画──似乎他一早就确立了对画画的热情。
郑问毕业于复兴商工雕塑组,早期从事室内设计,并成立公司。而后因接下友人的案子却收不到款项,心灰意懒;又因与张大春合作《中时晚报:人间副刊》的插画,主要是将刊载的文字转为图像;这些经历加之骨子里对创作的喜爱,终究让他投身漫画领域。1983年,他于《时报周刊》发表首部漫画《战士黑豹》。这部作品颇受《星际大战》的影响,纪录片里郑问的漫画助手们却谈到,郑问曾扬言只要看过他这部处女作的人就要灭口。自《时报周刊》编辑得知,当时稿费以格计价,郑问知悉后就在单页漫画里多出许多分格,以赚取较多稿费。
《千年一问》的叙事顺著郑问人生时节而按部就班。王婉柔不讳言:“这是一部流水帐也似的纪录片。起初也担心会不会无聊?但后来还是决定这么做。因为郑问的漫画也是如此,完全走古典电影的时序,不会玩倒叙或穿插。”
1986年郑问的水墨漫画《刺客列传》让他备受瞩目,引起日本漫画界的关注。1989年的《阿鼻剑》则是为武侠漫画带来前所未有、镕铸写实与写意的视觉体验新高度,且种下机缘——令他日后在千禧年后先是与台湾霹雳国际多媒体、香港玉皇朝集团合作的《漫画大霹雳》,那是以霹雳布袋戏系列故事改编的作品;复又与香港漫画家马荣成联名,推出堪称梦幻逸品的《风云外传:天下无双》。
他的重要作品《东周英雄传》推出于1990年,令他成为首位在日本漫画周刊连载的台湾漫画家,其创新的画法,乃至不同媒材与器具的应用,如滚轮、牙刷、塑胶袋、沙画等等,令人耳目一新。日本本来重视职人,他们因此敬重郑问,把1991年的日本漫画家协会奖“优秀赏”颁给了《东周英雄传》。郑问为此奖项二十年来第一位非日籍得奖者,并有“亚洲至宝”之誉。1992年的作品《深邃美丽的亚细亚》则是郑问创作能量的另一喷发,叙事与画面整合为一,以毛笔展现人界、铅笔画魔界的对照式图像,演示挣扎而奇幻的人性世界。
在所有郑问作品中,王婉柔私心最喜欢的也是《深邃美丽的亚细亚》,尤其前三部,不仅直击人心的多变与不足,更讨论对人类各种生存方式,乃至扩大到结构亚洲社会诸现象。
郑问全盛年代主要集中于90年代前半段,《东周英雄传》、《深邃美丽的亚细亚》同时连载,每月必须交原稿70张实在惊人数量,但他对画技的开发不遗余力,竭力在应付连载的压力下,仍旧坚持艺术性实验精神的注入。纪录片对此便透过重现郑问如何以火烤画纸、滚轮作画、牙刷弹拨等等创作画面,让人跨越平时文字介绍直接目击当年他如何实现这些创举。
而后来也各自成为漫画家的昔日助手,如钟孟舜(《拉风宝贝》、《圣石传说》)、练任(《校园封神榜》、《大唐玄笔录》)、陈志隆(《狂神混天龙》)、黄建芳等,皆在纪录片中见证郑问对创作的疯魔与全神贯注——纵使截稿日进逼,在商业严苛的工作量下,他关于艺术的追索未有稍减。《千年一问》且纪录到郑问为求动作逼真,除分镜稿外,又与助手一起乔扮漫画人物、拍摄照片,再参考相片中肢体画出作品。
《千年一问》也在尝试表明郑问在台湾漫画的特殊性,“画不惊人死不休”,每格漫画都精心以对,不是为故事服务,而是将画面、场景、人物设计等本身当作漫画核心价值。与此相对,纪录片在形式上也讲求细致,运用剧情片规格的摄影机、高解析扫描,及2D、3D动画技术,受访场景随漫画出租店、天台、办公室、住家等变化,郑问画作被3D化,又有他笔下2D人像拟真穿行香港街道、台北故宫博物馆等空镜。
日本、香港、中国遇见的困境
整部纪录片访谈了逾50位家人亲友、徒弟和伙伴,还汇集了很多漫画家如日本的池上辽一(《圣堂教父》、《哭泣杀神》)、千叶彻弥(《明日之丈》、《新好小子》)、高桥努(《地雷震》)、香港的马荣成、冯志明和教父级的黄玉郎;插画设计大师寺田克也、作家张大春、讲堂社编辑长栗原良幸、《无间道》三部曲导演刘伟强等人,也都一起分享这位奇人的奇事。
他们大多谈到郑问对画的著魔,他不安于既有、已知的范畴,说他是一画入魂的狂欢者,也大抵不错。王婉柔其实原本仅闻郑问之名,后来搜集资料,愈加喜爱与钦佩这个人物。她提及与郑问合作过的编辑栗原良幸说,年轻漫画家可以借镜郑问画技,“尤其他对眼神的掌握太惊人了,魅力非凡。若能从郑问人物的眼睛学习,栗原认为只要多多临摹,一定有长足进步。”栗原良幸还跟她诉说了郑问获得日本漫画家协会奖“优秀赏”时,他的心情反而是:那些评审有资格评断郑问漫画吗?“换句话说,在栗原心中,郑问的水准比那些评审都高。”
同行与编辑眼中,皆可见得郑问高超境界。但王婉柔一路拍下来,却发现在台湾郑问有段时间几乎被遗忘,只在重度漫画迷或专业人士中备受尊崇。郑问孤独走完人生长路,王婉柔对此非常心怜,很自然地会把所感受到的情绪与气氛都放进电影,《千年一问》也就彷若一首悲怆诗歌。
王婉柔也不免疑虑:“剪片时也会迟疑,观众会想要看到身为台湾漫画神话的人物后来的挫败吗?但创作的本质是忠于自己,郑问不也这样吗?所以,我也必须诚实地分享我所看见、认识的郑问。”
郑问至1995年引入Photoshop电脑绘图创作《万岁》,乃至1998年《始皇》,一直以来能在一话完结的短篇章回道尽人生体验的郑问,面对日本市场对长篇漫画的要求,终究适应不佳,作品也面临被周刊腰斩。千禧年后,他转战香港漫画,但仍旧无法为商业而商业,那种快速大量为主的形式让他难以心愉神悦。其后,他至中国从事游戏设计,2003年至2012年花费十年心血制作全3D网游《铁血三国志》,虽受到团队的热爱与游戏公司高层的信赖,然终因各种技术问题未能上线,这次经历或也对他造成重创。
《千年一问》回溯了这些郑问在日本、香港与中国所遇的困境,将镜头对准时代与个人之间的间隙。譬如香港是求快与精确的制式、加工制作,由漫画家做出铅笔画稿,再由助手协助完成,乃至色彩公司直接上色。但郑问的色彩学自有其敏锐与脉络,不可假手他者,而偏偏《漫画大霹雳》是全彩漫画,郑问对艺术美学的要求,令之无可妥协,也就不意外他对此套漫画自行断斩。
随著影片前进,执著于画艺跃变的郑问,颓势渐呈,王婉柔将悲怜情感投注镜头,淡描著郑问的末路,或难免要联想到《深邃美丽的亚细亚》中的完美王、理想王,一个是惨败于对完美的绝对标准,死时也要摆出完美姿势,另一个严厉自求,坚决于理想国度追求,却入魔难回──
这套漫画,如今看来依旧有怪异魅力,其诸多人物倒霉王、理想王、溃烂王、蛇郎君、蛤蟆精等,皆如郑问多重分身,复杂人性某一面,将《深邃美丽的亚细亚》视为郑问的自画像或拟自传(漫画中的百兵卫最后亦分身为99个一兵卫)亦无不可,且带著相当程度的预言性。《千年一问》的八话命名,也是大多取用《深邃美丽的亚细亚》章节名,既是王婉柔的巧思,也是对郑问知心之表现。
孤凉:人生结局还能怎样
王婉柔清大中文系毕业,曾赴英国Exeter University就读剧本写作硕士。台湾纪录片导演常耗费数年时期跟拍,以耐心换取现场的无可预期性,或者是更喜欢聚焦受访者生命突发事件,王婉柔却倾向于有计划与主题性,她从拍第一部纪录片《无岸之河》始,便用先产出剧本,再实景拍摄的方法。《千年一问》也一样。王婉柔说,“对我来说,剧本就是电影的核心。当我大量收集资料后,会先以剧本统整。开拍后,一切就都是跟著剧本走。”而后制阶段,王婉柔还会写出剪辑脚本,不致迷失于大量的影像素材。
纪录片拍摄当然有不确定性,剧本先行的好处是整体结构与焦点都确定后,就不容易混乱动摇,也更能判断某些预期以外的素材是否该拍摄。王婉柔难掩惊喜:“这次拍到《地雷震》漫画家高桥努,这不在预期里,是讲谈社的推荐,而且高桥努拉好友、知名的插画设计师寺田克一起受访。他们都非常喜欢郑问作品。高桥努曾邀请郑问将《地雷震》男主角画成插画,他跟我们说,他的角色简直像是在郑问笔下重生。”
郑问对漫画的野心,集中于“为画而画”的技术层面,人性探索则集中于寓言性。无论是《东周英雄传》或《深邃美丽的亚细亚》,都甚擅长描绘人性抉择,其人物画便如完整的肖像照,不止是人本身,还有人物与世界的关系,甚且是情感和命运,郑问创造独一无二的意境,凭借构图、线条与色彩深刻传达隐喻。
如《东周英雄传》第一回的人物要离,彩页画著要离如上吊般捉著绳子,此绳即是一个“名”字,暗喻要离为名而死,搭配眼见要离心甘情愿死去的内容,更能理解人物决心。郑问的哲思,对人性的观察与体验,往往都能透过惊人的想像力,具像化为画面,譬如《阿鼻剑》有十八恶道,一颗凌虚的头颅底下的身体,是笔墨画成的“恶”字。
尤其《深邃美丽的亚细亚》既是妖怪志、神魔传,更是人性寓言记,借由奇幻国度的营造,折射、隐喻著人类心性多样化事实。如“骄傲的蜘蛛”此话,描绘著一名千方百计要吞吃漫画主人翁倒霉王百兵卫(任何碰触到他的人都会无妄生灾)的蜘蛛精,在他得逞、不触及百兵卫又能吃掉之际,却意兴阑珊,最终他的骄傲、自尊无上的高贵,让他只能吞食自己的身体,让人不由联想到法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小说的奥义,于异样化的处境与场景中,演绎性格与命运密合、无路可出的孤绝。
《千年一问》除去透过镜头构图向郑问画作致敬外,心灵主题的孤寂也趋近郑问的尝试,如开场就是语声先行,佐以室内空镜,而后镜位摇摆移动,踅下楼梯,眼前即是大阵仗专访郑问太太王传自的画面,随后是郑问的人像动画步出,沉默地于现场观看与倾听,如若守护神。这种拍摄中的拍摄,在台湾纪录片领域中,较为少见,不但大器磅礡之感,也隐隐指涉到郑问千山我独行的孤凉。而郑问的苦闷,在纪录片近尾声、与过往助手们的合照中可见端倪,其形貌确然愈发沧桑、黯然,不复见从前勃发的生气。
王婉柔前两部纪录片分别为拍摄诗人洛夫的《无岸之河》(2014年),与及以Floey(同步音效、拟声音效)师胡定一为主的《拟音》(2017年)──《无岸之河》结尾是洛夫在空广的展场独自一人,《拟音》最后的画面则为胡定一做完一连串Floey动作,环顾拟音工作空间,镜头变为空景后熄灯,那是难忍的心酸,同样的,《千年一问》也有模拟郑问的动画人像,孤自地赏游郑问故宫大展的现场,壮阔之中带有深邃的寂寞感。王婉柔对这些创作者的孤独,感同身受,以影像和声音,情深地凝望那些终将逝去的一切。
王婉柔悲叹地讲道:“郑问后来的人生过得并不开心,从移居日本,转往香港、中国发展,从各种迹象来看,他好像都是碰壁的。郑问一直在追寻什么,但那个追寻是什么,无从确定。”生命孤寂或令郑问难以煞停,只能狂野追寻至于终点。
《千年一问》即是将郑问作为一名沉默的追问者,表现他对历史、人世心灵视野的探问,也再现了艺术家的饥渴精神,那是极具敬意的、关于郑问漫画和人生总和式的回望。
曾經早年看過鄭問的漫畫,以為是日本漫畫,內容有點像黃易的尋秦記,只出了頭二、三集就沒有了,故事開頭很吸引人,但是後續的創意卻後難走,現在回想當個漫畫作家真不簡單,構思內容,及畫面是雙重壓力,而他又是跟我同年,以當時的環境對作者來說,台灣根本是文化的荒漠之地,如果他晚十年出生,一定會順暢很多。
我是从《深邃美丽的亚细亚》这部作品,才认识郑问的,往后如获至宝般,将他所有短篇悉数看遍。
郑问先生的中文古典题材漫画,让人想起儿时偏爱的蔡志忠老师,两位对于同一题材的处理和呈现,仿佛太极的两仪:一位仅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儒释道”的理解,非常之写意;一个是不遗余力地笔墨绘出脑中的世界,非常之写“实”。
2018年夏天,休年假去台北,台北的故宫博物院正在做郑问先生的“故宫大展”,竟然无意中给错过了,所以今年31岁生日的时候,买了台版的《深邃美丽的亚细亚》来补偿自己。
期待《千年一问》郑问的纪录片!
我迷上鄭問20多年,確如導演所述,「深邃」之後不得志。
标题错了,是《千年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