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梓洁:干天干地,吴朋奉的本色与浮浪

对主流价值不屑一顾,写出干天干地干命运干社会的朋奉,内心话必然也是: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八嘎野鹿!
吴朋奉在《父后七日》的演出片段。
电影 风物

香港的“哥哥”是张国荣,而台湾影视人叫著的“哥哥”,是吴朋奉。

是看到朋奉潇洒离去的新闻,我才知道他确切的年龄,55岁。从没搞清楚他到底比我大几岁,反正一直叫他“哥哥”。但我却一直记得他的生日,11月2日,与我父亲生日同一天。多么巧,由我父亲葬礼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父后七日》,就由朋奉主演。朋奉为人豪爽,交友广阔,许多也叫他哥哥的幕前幕后影视工作者,一定都比我跟他亲近熟识得多,想为朋奉记下几笔,是因为许多观众都是从《父后七日》开始认识这位不凡的演员。

约莫十年前的现在,《父后七日》正南征北讨,跑宣传,跑影展。2010年7月在台北电影节的首映场上,朋奉穿著亮眼的道士服现身,仿佛为这部电影开启了在台湾叫好叫座的序幕。全台各地的映后座谈、大小媒体采访,编剧、导演和演员以及发行团队海鹏影业的成员们,就像电影中的一家人一样,若能再好好回头纪录那一段日子,想必也会是逗趣鲜活的公路电影。

尽管镁光灯闪亮,朋奉毫无架子,这头刚走完红毯做完采访,活动结束,他那头已经和热情影迷约好去吃肉圆,他也是白色农用袋一拎、夹脚拖一踩、安全帽一戴,就坐上了影迷小弟的摩托车后座。乡村也好,沿海也好,有妹更好,没妹也罢,五湖四海的朋奉总有本事让旅程好玩,同时一路不断结识好玩的人。

《父后七日》在“台北电影节”首映。
《父后七日》在“台北电影节”首映。

认识朋奉,是在《父后七日》拍摄之前,去王育麟导演的台湾左翼纪录片《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帮忙做些文案和剪接。朋奉演出一角,并在片尾以台语朗读了聂鲁达的〈让那伐木工人醒来吧〉,当时只记得他在录音室总叫我“妹妹”,后面接一句是:“搁去帮哥哥买几罐阿必鲁”(再去帮哥哥买几罐啤酒)。有次工作完他带著我们去北投山上某个艺术家的家,一屋子漂流木与染布,峇里岛民族乐器随兴玩,卧榻抱枕随意躺,喝醉了就随便睡,醒来各自走人,也没再联络,平常没事也不打电话。即使都住在台北,即使拍完一部电影,和朋奉每次相聚都像流浪者萍水相逢,没真正熟起来。

多么有幸,因为《父后七日》上映,我们先是一同去了福冈影展,金马奖过后,又去了印度果阿电影节,因为有这两趟朝夕相处的影展之旅,我才又跟朋奉哥哥更亲近一些。

2010年9月在福冈,天时地利人和,初秋天气舒爽,影展人员无微不至,下榻旅馆、放映戏院、影展行政中心,都位在繁华不夜城:天神。

我不是舞台上的人,朋奉是。因此那些开幕式、星光大道、欢迎酒会,朋奉始终走在我后面,提醒我:走慢点,看左边,看右边,挥挥手。他是能当巨星的人,落落大方,在他旁边就觉得心安。第二天我们在物产展上一人买了一双木屐,后来几天两人就穿著木屐跑行程、游大街,在他旁边尽管朴素随性,自然就变得有型。

每天晚上收了工,工作人员便带著我们,开始屋台与居酒屋探险,第二摊、第三摊地喝。朋奉喝醉有时很可爱,有时很卢,但在福冈的日子,我却感觉他照顾我更多,尽管喝到醉茫茫,都还是朋奉在注意叮咛著东西拿齐了没、过马路要看车。

颁奖典礼将近,台湾其他剧组人员和电影人也在福冈团聚了,记得有次和酒叙,朋奉现场即兴演出台湾黑道大哥,一连串铿锵有力的脏话,让各国影人拍手叫好。是的,就是那台语说的“气口”,气势口条,奠定了朋奉无人取代的重要性。

事实上,台湾影视中的台语角色,早年多半伴随著边缘负面形象:说台语的,必是底层,是劳工、是穷人、是罪犯,必是穿汗衫、穿蓝白拖或夹脚拖,必吃槟榔、抽烟喝酒,必会说脏话。在塑造《父后七日》的道士阿义时,我即想翻转这种刻板印象,因此,道士是诗人,爱听民族与古典音乐,而让这角色活脱像个真人的,就是朋奉。

不管是黑道、警察、劳工、出租车司机,或是道士,朋奉一定都下足了工夫,做足了功课,但同时又把那角色浸润至自己的本色之中。豪气的、压抑的、逞凶斗狠的、浪漫的、温暖的、优雅的,这都是朋奉。

“我干天干地干命运干社会,你又不是阮老爸,你给我管那多。”

《父后七日》里,道士阿义念的诗,成为电影中最经典的台词。当被问到怎么可以在剧本里写出这首诗时,我一律诚实以告:“这是我写不出来的,因为这是朋奉写的。”当告诉朋奉,要把阿义设定成诗人时,朋奉从他同时装著香烟和槟榔的农用袋里,掏出了一本笔记本,说:“我也有在写诗。”他翻了几首给我看,每一首都比我编的要好上几百倍,我说想用,他大大方方地随便我用,甚至还在排戏过程中,不断淬炼修改,直到最好。

吴朋奉在《父后七日》的演出片段。
吴朋奉在《父后七日》的演出片段。

也是在福冈。日文字幕翻译很客气地向我们致歉,因为日文里没有那么多干来干去,她翻这句时非常苦恼,斟酌许久,翻成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八嘎野鹿!”八嘎野鹿对台湾人来说万分亲切,朋奉对这句翻译赞不绝口。对主流价值不屑一顾,跑街头玩剧场,写出干天干地干命运干社会的朋奉,内心话必然也是如此: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八嘎野鹿!

朋奉对这世界有许多愤怒不满,那是因为他太爱这世界,一花一草都爱。去印度果阿影展时,主办方帮剧组安排了三房两厅的度假民宿,我们变成室友了。跑完影展活动回来,我和其他伙伴东西一丢,在沙发上耍废,只有朋奉一边哼歌一边细细打理收到的花束,他把花束解开,找了几个合适的瓶子(反正我们不缺酒瓶),帮客厅浴室和每个人的房间都摆上花。诗人此时又变成了花艺师。烟酒不离、操著生猛台语的朋奉,会写诗插花、行李井然有序、每件衣服都平整得像刚熨过。

印度之旅是另一重惊奇。台湾飞香港,香港飞孟买,在孟买机场过一夜后,再到果阿。降落孟买时天还是亮的,飞机压低飞过连绵的贫民窟,我们清晰地看到那些挨挨挤挤的小屋,看到洗衣房的妇女和小孩,一大片几无尽头,一直到停机坪的边缘。朋奉和我看得说不出话,下机时他压著胃,我知道那是震慑之后的慈悲。

孟买机场的国际机场与国内机场并不相连,我们呆呆地走出去后,才看到身后的玻璃门上贴著一张告示:“一旦出去不准再进来。”单薄的一张白纸,却十足权威,那几个挡门的警卫无论我们怎么哀求都不让进。如果留在航厦内,会有巴士接驳,但我们走出来了,只好自己想办法。那些爆冲的嘟嘟车看起来没有煞车,眼看著一辆嘟嘟车沿著斜坡往下冲后,我们选了出租车。上车前、上车后到下车时,价钱翻了三次,我和电影公司工作人员用简单英语气急败坏和司机争辩,朋奉挥挥手,说:“算了,乎伊啦。”(算了,给他吧)朋奉虽常脱稿演出,但面对混乱脱序的国度,他是清明自持的旅人,随遇而安,悲心无限。

共度一段奇幻旅程之后,就跟所有的剧组一样,聚散有时。朋奉后来和《父后七日》另一位导演王育麟,又合作拍出《龙飞凤舞》、《阿莉芙》,但我回到写字人的位置,调节出写剧本来养写小说的安静生活,我担任编剧统筹的电视剧《征婚启事》、《生死接线员》,也都看得到朋奉精湛的演出,但现实生活中与朋奉仅久久一次在杀青酒、电影节或首映会上偶遇。但只要遇见了,就是热情的拥抱与问候,从未感到生疏。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交情,可以一直到老。

在福冈与朋奉一起受访时,主持人问:最想写的剧本是什么?我说是像山田洋次的《男人真命苦》,而朋奉就是台湾的寅次郎,他说好,一定要他来演。一次次的失恋也没被打败,一次次的浪游也没定下来,那样美丽的浮浪人生,就是朋奉。这个计划一直放在心上,我一直以为等到我们再更老一点,就可以让这个浪漫的计划成真。

我猜潇洒豁达的朋奉倒下时,是没有遗憾的。因此我也不说遗憾——与朋奉哥哥一起以《父后七日》得到金马奖,已是这辈子最美丽最浪漫的事。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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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寫得至情至性,像一首淡淡的詩篇,那字裡行間彷彿還有朋奉穿著人字拖,背著農用袋,悠閒地晃過艋舺巷弄的味道⋯⋯

  2. 我也是從《父後七日》認識了這一位擁有樸實、真誠、又極具個性的演員!朋奉哥的離去真的是台灣演藝圈裡的一大損失呢!

  3. 我也是從父後七日認識吳朋奉,謝謝這個溫柔的記敘,讓我們記得一個浪漫豪情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