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 2 月 29 日以来,台铁便因为疫情关系,禁止民众在台北车站大厅席地而坐。尽管台湾疫情已见平缓,但台北车站站长仍于 5 月 18 日证实,站方正考虑永久禁止民众在大厅席地而坐,并指出这个决定是为了“台北车站的秩序和观瞻”。由于一年一度的穆斯林开斋节将届,因此台铁选在此时宣布消息,也等同于禁止往年在车站大厅都会有的开斋节庆祝聚会。
此消息一出,立刻引起社会舆论哗然,有人直指“台铁是针对移工而来”,有人则认为“台铁假借疫情剥夺民众公共空间的近用权”,网友号召于 5 月 23 日“坐爆”台北车站,甚至发起在台北车站大厅举行“罗马竞技生死斗”(近期在台湾年轻人间风行的次文化竞技活动),挑战公共空间使用模式,惟最后因其他因素而取消。事实上,这也并不是台北车站大厅第一次有民众号召占领——早在 2012、2013 年间,民间团体也曾号召到台北车站野餐,争议核心也和今日类似。
交通部长林佳龙在得知争议之后,也于 5 月 19 日在个人脸书页面上撰文,指出“车站固然肩负疏运和紧急状况时疏散的任务,但只要能兼顾,不应仅以单方主观的『观瞻』决定公共场所的规定”,并指示台铁待疫情稳定后,与中央流行疫情中心研商评估如何逐步开放。此文发布后引来大部分网友的好评;然而亦有不少网友认为空间被移工占据、行走不便,更有碍城市门面的观瞻。林佳龙后来也再度发言表示,希望得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不过,稍有年纪的人或许仍有记忆,过去台北车站的大厅中央大部分空间都是售票区,票亭上方还有经典的“翻牌式时刻表”,和今天宽敞的开放空间非常不同。究竟,今天已被视为台北标志之一、甚至成为打卡热点的车站黑白格大厅,是如何而来的呢?事实上,这块台北车站的土地忠实反映了台湾社会的流变,记录了台湾由“反攻大陆基地”乃至出现“小印尼”现象的历史。
台北车站可以说是国民党政权在解严之前,以公共建筑作为中华国族文化符号的载体、承载“中华正统”政治教化功能的最后几个代表作之一。
“反攻大陆”基地、民国在台湾美学到“小印尼”
5 月 23 日下午一时许,台北车站大厅已经聚集数百名民众前来“席地而坐”,警方在现场录影搜证,并劝导民众戴上口罩、保持安全社交距离,参与者或坐地闲聊、下棋玩牌、或放着小声的音乐唱歌跳舞,亦有人在地上铺起“光复香港、时代革命”旗帜,讨论香港近日国安法令议题。总体而言,虽是一场“重夺空间”的社会行动,却仍透露着节制、整洁与斯文的气氛。
回顾台湾近代史,台北车站在不同年代的样貌,其实反映出的正是台湾社会在不同时代的政经需求和关怀议题。
战后初期,台北车站反映出了国民党政权迁台后的“过客心境”。在此时期,国民政府施政的主要目的为“建立反攻大陆的自由中国基地”、“促进国民增产报国”,实际政策则以稳定经济、维持统治正当性为目标,因此标志性的政策为土地改革、提升粮食供给,以及解决住房问题等。
在这个背景之下,国民党并没有在台湾兴建中央部会厅舍的打算,大部分的政府厅舍、公共设施,也多半沿用日本殖民政府留下的设施。其中,这种“过客心境”最极端的例子,当属台北市政府——其贵为台湾首善之都的行政厅舍,居然从战后一直到 1994 年为止,都是“借用”小学校舍进行办公;作为交通枢纽的台北车站也不例外,一直到 1986 年为止,都是沿用日本殖民政府于 1939 年兴建的水泥站房,最初设计的车站空间早已不敷使用。
到了 1970 年代,台湾快速都市化、经济逐渐腾飞,连带导致台北市人口急遽膨胀。由于当时台北捷运系统的计划仍在雏形,公共交通功能完全由路面公车承担,导致交通阻塞成为台北市民的生活梦魇。为了消除纵贯铁路在都市里造成的平交道与交通瓶颈,台铁局于 1983 年开启“铁路地下化”工程,第一期工程则于 1989 年完工,而新建的台北车站也一并落成启用。
负责设计新台北车站的建筑师沈祖海,在站体之中加入了不少中式的建筑语汇,比如今日因为酷似“必胜客”(Pizza Hut)商标,因而经常被讥为“披萨屋”的车站大屋顶,就采用了中国宫殿建筑常见的“单檐庑殿顶”,可以说是国民党政权在解严之前,以公共建筑作为中华国族文化符号的载体、承载“中华正统”政治教化功能的最后几个代表作之一。
然而,台北车站为何会成为移工(尤其是印尼籍移工)聚集的节点呢?个中原因,依然和台湾社会的政经发展脱不了关系。
1980年代经济起飞之后,台湾出现了工资上涨、劳工短缺的现象,迫使政府于 1992 年正式开放外籍劳工。根据统计,包括在工厂、屠宰场、渔船上工作的“产业移工”,以及从事家务帮佣、社福看护的“社福移工”在内,台湾目前约有 70 多万外籍移工,约占台湾总人口数 3%,来源国则以菲律宾、印尼、泰国、越南为主。其中,印尼籍劳工于 2001 年的在台人数首度超越菲律宾籍,时至今日,依然都是台湾外籍移工的最大宗来源国。
由于不少“产业移工”平时的工作地点,都位于台北郊区和桃园的工业区,因此对于散布各地的移工来说,汇聚铁公路客运、公共交通的台北车站,本来就是假日和同乡朋友聚会集散最简便的地点。
与此同时,于 1996 年通车的捷运路线,以及跟着捷运一起落成的地下商场,则逐渐将人潮带至地下,导致位于台北车站二楼的“金华百货”生意和租金一落千丈。在这个背景之下,金华百华不少商家便在 2000 年前后,开始把生意脑筋动到了假日在此出没的东南亚移工、开始改售东南亚货,其中不少店主就是来自东南亚的华侨。
台湾长期关注移工文化权的书店“灿烂时光”,则在脸书页面上强调,在台北车站大厅席地而坐也是很多台北人生活的一部分,并非移工的专利,因而为台湾人和移工制造了一个接触彼此的介面,而且在一些外国人的眼中看来,也是台湾“开放自由”的表现之一。
此外,台北车站东侧、位于天成饭店后方的北平西路一带,由于房舍年代久远、土地产权细碎复杂,加上地块畸零狭窄、开发利益太低,而迟迟无法进行都市更新,却也意外因此成为印尼商店、餐馆聚集之地,因而逐渐有了“小印尼”的称号。换言之,除了交通区位之外,金华百货和北平西路的低廉租金,也是让台北车站成为印尼商店聚集的关键原因之一。
台北车站的蜕变:公共空间商品化与公民社会的茁壮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台湾公共空间的范型,在席卷全球的新自由主义浪潮之中再次出现变化。由于新自由主义的核心精神,是鼓吹市场自由化、去除政府干预,因此也隐含诸如水电、铁路交通等公共服务或公营事业,必须民营化、公司化的意涵。
虽然台铁至今仍未真正公司化,但在这个背景之下,仍有扩增业务、改善财务、提升营收的诱因或压力,因此台铁局于 2005 年决定对经营不善、而且早已和台铁缠讼多年的金华百货勒令停业,并重新对外招商,希望由专业的商场团队经营二楼的商场空间,最后由知名的商场财团“微风广场”得标。
原本在金华百货的东南亚商店,于是面临到典型的“缙绅化”(gentrification)困局,因空间变得高级、租金变得昂贵,这些常民小店无法继续在台北车站内部营业,因此迁移至北平西路的“小印尼”和车站附近的地下街,但整体而言,依然聚集在交通便利的台北车站周边。
由于台北车站动线复杂、标示系统丑陋紊乱,经常被乘客讥为“地下迷宫”,因此台铁局于 2010 年开始对台北车站进行整建工程,并将原本位于一楼大厅的中岛式售票区拆除,目的便是让一楼大厅的空间更为宽阔、动线和视线更为通透。
整建工程于 2011 年底完工之后,台铁局为了避免游民聚集,因而未在大厅设置座椅,却也导致民众开始在大厅的黑白格地板上席地而坐。此外,台湾气候多雨炎热,对于移工来说,整建后豁然开朗的车站大厅,也为他们在聚会时提供了空调和遮风避雨的地方。久而久之,一般民众和移工在车站大厅地板上聚会饮食,便逐渐成了台北车站的特色风景。
然而移工的群聚,也开始引起不少民众抱怨。2012 年八月,穆斯林移工迎来台北车站整建后的第一次开斋节,并像过往假日一般,准备在大厅中聚会,未料台铁局早已有所准备,在大厅拉起了红龙、禁止移工进入,旋即引发舆论波澜。随后,台铁局又以“有碍观瞻”之名,禁止民众在大厅地上饮食坐卧,并指“有饮食需求的民众可以前往二楼的微风广场美食街”,再次引起了“公共空间财团化/商品化”的批评声浪。
到了 2013 年,有公民团体发起了在台北车站大厅坐卧饮食的活动,目的便是抗议台铁局排挤移工和民众使用公共空间的权利。在各方压力之下,台铁局最后于九月份解禁,自此便让民众在车站大厅席地而坐成为常态,而台北车站大厅每年也都会在开斋节时化身为嘉年华场地。
然而也有人批评,台铁的解禁虽然表面上看似“德政”,却很有可能加剧民众对移工的歧视和反感,甚至遭人批评“罔顾乘客权益”,因此与其妥协让步,还不如催促政府正视移工对公共空间的需求,并解决公共空间“财团化”的结构性问题。
除此之外,围绕这起争议的问题还有:究竟怎样的公共空间使用方式才是“合宜”的?在作为都市门户的车站大厅席地而坐,究竟是否有碍观瞻、不利台湾的“国际形象”?把人潮如织的交通枢纽当作社交、聚会,甚至是庆祝开斋的场所,究竟是否和这个空间设计之初预设的目的相悖?
上述的问题或许不易回答,但总的来说,台北车站的空间发展,可以说就是近代台湾社会史的缩影:从战后的“反攻大陆体制”、到党国中华史观的强弩之末、到消费年代的公共空间商品化,再到公部门对美学、使用者体验的反思,最后又在两次“席地而坐”争议中,反映出公民社会的壮大与对弱势群体的关怀。
席地而坐,到底行不行?
回到争议本身,就空间功能而言,其实改建之后的车站大厅之所以比原本宽阔,一部分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提供活动举办时的场地,而官方今日也的确以“多功能展演区”来称呼大厅。许多人或许会问,在车站大厅席地而坐,究竟有无法律可以规管?在2012、13年的争议中,台铁局早已回答,其实相关争议原则上是“无法可管”。
不过,查阅相关法令,《铁路法》71条中有一项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者,处新台币一千五百元以上七千五百元以下罚锾:…十、滞留于车站出入口、验票闸门、售票机、电扶梯或其他通道,致妨碍旅客通行或使用,不听劝离。”或许可以作为法律依据。但这条的要件以“妨碍旅客通行或使用”作为要件,以官方过往举办活动的纪录看来,在这块空地上席地而坐,事实上并不会造成妨碍旅客通行的效果。
比如 2012 年台铁第一次禁止移工聚集的争议发生后,台湾文化部也曾和交通部联手在车站大厅举办了“快闪练舞”活动,时任文化部长的龙应台还称活动“人人都可以参加”。2019 年底,台铁自己举办的“鸣日-台铁美学复兴特展”,也把展览场地选在车站大厅的“多功能展演区”。种种活动可以让人看出,新的车站大厅本就不再只有乘客集散穿梭的功能而已。
随着群聚的民众逐渐增加,台铁台北站站长黄荣华也出面向媒体表示,台北车站是公共空间,并没有“开放不开放”的问题,但因疫情期间必须避免群聚,因此仍会派员劝导民众戴上口罩、坐远一点。未来疫情趋缓时,交通部已指示将邀集各方团体、学者专家共同讨论空间使用问题。
究竟这一轮的争议,会否让给台北车站这“广场”打造出新的游戏规则?在“中华民国”逐渐向“中华民国台湾”挪动的此刻,台北车站这承载中华民国“最后道统”的空间,会换上怎样的使用者前来席地而坐?铁道之旁,答案仍待台湾社会共同写下。
从台铁公务员的角度来看,北车大厅就是个交通要道,所以乘客不要逗留快快离去。
但是从互联网的角度来看,北车却是个Portal兼Node,是个流量汇聚和转运的中心,乘客逗留越久就带来越大的收入,这丛微风开始运营后得到证明。
所以台铁员工应该速速搬离北车三四五楼,把空间租出去,赚更多的租金来弥补一千多亿的负债,而不是债留百姓,让全民来为无能的台铁公务员们买单
北车应该成为台北的西边的商务客流中心,和信义百货区及东边的南港展览馆连在一起成为台北的大动脉
再往大点想,是不是全台的火车站都可以拿出来让统一,新光,微风,SOGO,全家,全联,家乐福们来经营?让火车站不只是搭火车的地方,而是让人驻足休息停留欣赏饮食采购的地方?
還不錯的整理
這件事情在近日的討論不少,樂見爬梳
曾經在等車期間坐車站大廳地板和台灣朋友一起聊天吃蛋糕,那時候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也不只有外籍移工在坐。雖然有些人爭論這共融的風景是犧牲通行人方便換來的,不過事實上的確有空出走路的地方。
當時朋友們見怪不怪,我覺得台灣人這方面的包容很令人舒服。因為有過這種回憶,始終希望疫情後一切如往日
非常有趣
很喜欢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