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教育》:当名校陷入“教育”场所的权力角力

当“校誉”面临毁损,那些看穿“教育”内部权力机制的人,为何大多还是选择沉默……
《坏教育》剧照。
教育 电影 风物

《坏教育》(Bad Education)讲述一桩轰动美国的校园侵占公款事件:在长岛上已攀升至全美第四名的名校罗斯林高中,学区总监法兰克‧塔森(Hugh Jackman饰)与业务经理潘姆,葛拉肯(Allison Janney饰)一共侵占了1100万美金,成为截至当时涉案金额最高的校园盗窃案。

行事谨慎的法兰克万万没想到先是因为潘姆的儿子粗心,用学校卡刷了装潢自己家的建材,让潘姆因此丢了工作;而后又因为他鼓励的学生,透过校刊,让本来只是用来吹捧学校积极推动之“天空步道”建案的小文章,意外发展成揭露侵占公款罪行的骇人报导。

这是剧作家科瑞‧芬利(Cory Finley)转战导演的第二部作品。相较于前作《良种动物》(Thoroughbreds,2017),《坏教育》显得少了点个性,却多了份讲究。封闭在有限舞台的《良种动物》适合导演进行形式的尝试,但是视野宽广的《坏教育》则以更为精致的手法,来讲述这个轰动的社会事件,并以“围绕教育”的议题来作为这个论述教育的新切入点。

《坏教育》剧照。
《坏教育》剧照。

教育电影中的特别之作

校园或课堂当然是“教育电影”的必备元素,不过也因此很难区分到底“校园电影”跟“教育电影”谁的范畴比较大,比如说校园电影当然也包括了以校园为背景的青春爱情片,或者校园霸凌片,或者所谓“YA电影”(一说是young actors,著眼于主要人物都是年轻演员;更多是指young adult,著眼于人物在影片中将经历的某种心灵蜕变);相对地,“教育电影”也可能出现在成人之间而脱离校园,并且有时候也以家庭为主要舞台。

就像《良种动物》也可以算是某种变奏的教育电影:两位女生彼此教育对方,而场景就在家中。《坏教育》因为把故事放在行政人员上,因此教室几乎是缺席的;不过这些行政人员的工作仍在打造校园,当然校园是重要的舞台。

为了制造戏剧性,寻常的校园经常需要被赋予或挖掘出这种戏剧性冲突,有时候即使是纪录片也不免俗地要寻找这种戏剧性,比如是枝裕和早期的(电视台)纪录片《另一种教育》(もう一つの教育~伊那小学校春组の记录~,1991),影片聚焦在尝试“完全小学”的伊那小学一个班级,一头原本只用来饲养一个学年的小牛,因为孩子们的热情与细心照料,最终是延长到三年,直到孩子们即将升上六年级,以课业太重无暇照顾小牛为由,全班同学决定归还小牛,这也成为影片最大的冲突:老师质问孩子们小牛对他们的意义。

然而,教育电影尽管不是大宗类型,却仍持续有作品产出,且不乏名作,这是因为教育电影更多是双向性的教育,事实上,更常是下对上,或者师长辈自己的成长过程,亦即影片实际上是用来教育“教育者”的。

比如《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2004)中,老师面对一群几乎是被放弃的放牛班孩童,他首先要“教育”自己不以偏见、不以传统的教学模式,学到如何去发现孩子们各自的特殊性。

于是,教育电影也就常将某件待完成与被完成的任务来当作“教育”是否成功的指标,就像这位老师最终教学生们完成了一次杰出的合唱表演。

不过,教育电影往往被误会是要给“被教育者”看的,也就是经常被用在各种课堂上当作辅助教材。这也是为何《养子不教谁之过》(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对于中学生来说,是詹姆斯‧狄恩(James Dean)那不羁的形象更具启发;而非对于影片所述之悲剧的反思。于是有些几乎是教育者之间的亲密对话,是无法被学生观众给把握到的,就像金棕榈得主《我和我的小鬼们》(Entre les murs,2008)中鲜明的孩子群像,对应到不同的拍摄技巧与呈现风格,完全是导演借此来与有教育背景的观众进行沟通用的;实际上,多变的风格也配合了孩子本身呈现出来的各种风貌,就像纪录片经典《我是一个黑人》(Moi, un noir,1958)采取的形式策略——影片形式精准到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一部纪录片。

《坏教育》难得从行政人员而非教职人员作为主角,因此直到影片最后都没看到教育者明显“被教育”的迹象——即使有法兰克为凯尔(Rafael Casal饰)真心付出,但他对于另一位长期(共同生活了33年)伴侣保持了长久的忠诚,似乎并非因为这一系列的事件而“学会”什么。并且,冲突更多来自他与学校之间,或说,来自他的行为与公正之间,因此,来自课堂,甚至来自学生的戏剧性冲突也是缺乏,即使有也是被压抑的。这意味著,编导得从别的路径赋予影片戏剧性;哪怕这是一个有真实事件为依据的改编作品。

《坏教育》剧照。
《坏教育》剧照。

叙事层层展现矛盾

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导原貌如何,对于影片的观众来说也不重要了。如果有它的重要性,可能更多来自本片创作的语境,是否恰需要人们重新思考教育制度与它派生出来的问题;或者,影片有没有可能形成话题性而重新唤起人们对这类议题的关切。比如说,引导观众思考围绕著学校能有多少面向构成这力学场域:校方有行政部门掌管软硬体与教学方向、老师的教学实践、学生的学习与回馈,尚有董事会乃至主管部门对于经费流动的控管,再远一些则有学校整体形象与公众认知印象等等抽象性元素。这种力学也不仅适用于校园。

但是为了配合故事主轴中,校刊社的瑞秋(Geraldine Viswanathan饰)逐步发现并揭露校园弊案的过程,编导在叙事的策略上也费了一点心思,尤其是将法兰克的同性恋性向做出延宕的处理。这是影片叙事的亮点,对观众来说产生的惊讶效果,不亚于剧中人发现潘姆而后是法兰克窃盗时的不可思议。

诚然,潘姆为了家人窃盗,合乎人情;法兰克为打理自己(衣装、整容)而盗窃则让人难以原谅。但这毕竟是编导试图从人性的角度思考犯罪的动机,并且,法兰克与凯尔的“恋情”或许说明他完成了自己的“情感教育”,而这可能也是本片的良善面向之一。

为了让法兰克被延后带来更大的惊奇,休杰克曼是十分有效的选角:建立起更有说服力的人格魅力。与真实生活中的法兰克‧塔森相同的当然是那梳理整齐的头发、笔挺整洁的西装,片中的法兰克无时无刻挂在脸上的笑容,在行为举止上刻意不让人联想同性恋,甚至他似乎一直在银幕上都是更为阳刚的形象(就不说他扮演的X战警或罗根了),都让人直接从他的风采得到某种安心:他对读书会的贵妇们的魅力,他超人的记性,乃至凯尔和忠诚伴侣汤姆(Stephen Spinella饰)。法兰克的魅力是以丰富的层次慢慢展现出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犯罪行为得到妥善的掩饰。就像直到他最后的幻想中,学校总算得到全国第一而他也与有荣焉那样,他的私欲与教学成就仍无法区分开来。而这也正是影片借由人物与事件带出来的矛盾。

教育角力中的既得利益者

结合起影片开始时,学校庆祝成为全国第四名的学校,以及片末法兰克幻想自己上台接受第一名的表扬来看,确实让人沉思,他们确实以不法的方式牟利,但与此同时,他们似乎也真对学校带来大贡献。就像潘姆罪行被揭发、学校要求她主动离职时,她向家人哭喊著“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的事业没了!”透过这部片亦将学校行政人员的任务与使命揭示出来。
而要不是法兰克对瑞秋的鼓励,也不会有后续报导让他的职业葬送,并且他对凯尔的记忆让凯尔吃惊,也让毕业后不顺遂的凯尔萌生改变的决心,这都让人思考“正义”在遭遇“教育”或理念时,是否只有一套标准。

只是贯穿整个故事的瑞秋,让一切走向必然性。她的印度裔、她父亲因为工程弊案(恰好能在学校工程弊案上给瑞秋提供协助)替同事顶罪,法兰克对她的鼓励是否出于对弱势族群的关怀?亦即,人们合理怀疑,瑞秋是否成为学校中弱势族群而相对来说,一些教学资源不见得公平分配。(从校刊同学对她的态度可见一斑;甚至她起初不正是因为弱势才被分派这篇吹嘘文吗?)于是为同甘共苦的伙伴顶罪的父亲是一回事,在学校中不见得受到平等待遇的瑞秋是否放弃报导又是另一回事。

《坏教育》剧照。
《坏教育》剧照。

教育的角力进入到一种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冲突:法兰克等人相信为学生争取到天空步道可望提升学校名气,基本罔顾根本不需要天空步道的学生需求,而这还是在学生全然不知一座“表面功夫”竟要花去750万的高昂预算,并且与此同时,有些校舍老旧,天花板漏水甚至破旧无法使用而关闭;但在行政人员乃至董事会成员眼里看来,这些表面带来更高的宣传价值,并且有助于争取更多、更好的资源来加强学校的教学品质。学校排名更前势必带动“学区房”的身价继而也让董事们赚得更多,连带也吸引更优质的学生乃至家庭的群聚。这种现象古今中外皆然,所谓“学区房”不正仍是眼前生活在城市里,汲汲于改善生活,尤其是改善下一代生活的工薪阶级上班族心中的苦?

也许正是教育周围的事,更能让人看清教育的某些本质。然而,在大多数的时候,人们即使有足够清明的目光,看穿这样的权力机制,多数时候也会选择沉默,特别是既得利益者,就像罗斯林的这些董事们。这也是人之常情,当你作为一位名校的学生家长,得知行政人员盗窃学校经费,而曝光可能影响学校声誉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影片直到最后仍让人感觉编导对法兰克与潘姆行为不置可否,也许这也是对于如此难解之大哉问最好的解答。

年轻的芬利(IMDB上甚至未有他更具体的出生年月日)也许没能在《坏教育》中给出风格化的形式,但他懂得把握这个题材可能扩散出去的问题意识,不但没有流于煽情,还保留给观众沉思的空间之外;在处理叙事的节奏(基于他没有参与编剧,不该居叙事策略的功劳;但节奏的掌握仍是取决于导演)、道具的系统化、构图的精巧,都表现十分出色、值得细品,丝毫没有因为与HBO的合作而限制了影片的规模。

罗斯林的事件尽管已足以发人省思,但是芬利的导演功力,则无疑已为他铺好了一条商业大导的红毯。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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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我们知晓教育的不平等,我们是选择合谋还是反对。即使读了再多的区隔,不也是依旧会让孩子习惯精英文化,走一条当前体制下获益最多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