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按照赵志超的说法,大家都找不到工作,就在这里游来游去。这个离深圳北站和龙华富士康不太远的人才市场,是深圳最大的日结劳动力(每日结算工钱)集散地,上百家劳务中介公司在这里招募小时工人,再派大巴车把他们送到不同城市的工厂。最高峰的时候,估计有10万名工人在三和附近活动。赵志超说,自己玩到没钱的时候,就会走到三和,问中介找活儿干。
4月初,赵志超辞掉工作,准备玩一段时间。他农历新年没回江西老家,意外成为本地工厂最紧缺的、没去过“疫区”的工人。2月23日开始,他在联想公司的流水线做了一个多月小时工,包吃包住,到手9000元(人民币,下同),是去年同期的两倍。那时深圳刚刚复工,外地工人大多还没返回,工厂大量缺人,工价也水涨船高。
但这样的好光景说没就没了。3月中,中国疫情逐渐趋缓,官方通报连续多日没有本地新增病例;与此同时,欧美成为“全球大流行病”的中心,意大利累计确诊超过2万,德法确诊人数每日攀升,西班牙、美国、阿根廷等国相继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多国关闭边境、封城。来自欧美地区的订单纷纷取消,令刚刚复工、开足马力追赶生产进度的中国企业瞬间陷入困顿。几乎在一夜之间,工作都消失了。
工厂停止招工了,“认识的人都没有工作”
赵志超去联想打工时,富士康也在高工价招人。劳务中介温坚负责为深圳龙华富士康招聘小时工,他向端传媒指出,2月20日到3月3日间,小时工的工价高达30元/小时。富士康iDPBG事业群(主要负责苹果手机生产)2月20日发布的“招聘激励政策”显示,3月31日之前入职深圳厂区的正式员工,都可以获得入职激励金,奖金最高可达7110元。
“富士康已经十来年没有出现过每天排队面试的队伍长达几公里的场面了。”他说,除了奖金的原因,这也意味着工作不好找了。
不到一个月后,3月14日,深圳富士康iDPBG事业群突然停止招工。富士康招募中心的面试官姜元元告诉端传媒,因为报名的人太多,该事业群早早招满,面试人员被分流到其他事业群。“富士康已经十来年没有出现过每天排队面试的队伍长达几公里的场面了。”他说,除了奖金的原因,这也意味着工作不好找了。
3月17日,姜元元接到通知,“依集团最高经营委员会议决议,自明天(3/18)起大陆厂区暂时停止招募普工(含正式工、派遣工)”。他向端传媒表示,自己并未被告知停招的原因,但是在面向求职工人的朋友圈里,他反复提醒他们,“今年说不定很多人会失业,不要随便辞工”。
鸿海集团前董事长郭台铭在3月12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讲出了复工的关键隐忧。他说,大陆厂区复工进展平顺,自己并不担心供应链产能落后,只担心美国的疫情影响消费市场。3月26日,路透社引述市场研究机构Counterpoint Research的研究表示,受2019冠状病毒疫情在中国和海外扩散影响,全球智能手机销量在2月下滑了14%,并预示随着疫情在全球很多地区恶化,销量可能会进一步下降。
据富士康官方网站介绍,它在中国39个城市设有厂区,其中11家企业入选中国商务部公布的“2018年出口200强榜单”,包括鸿富锦精密电子(郑州)公司,鸿富锦武汉,富泰华深圳等。2018年,富士康集团的进出口份额占中国大陆进出口总额的4.1%。
3月18日,几乎在富士康停止招聘的同一时间,苹果公司宣布,无限期关闭所有大中华地区之外零售店。那一天,意大利累计确诊超过3万人,美国逼近6千。关闭零售店对苹果来说无疑是巨大打击,该公司财报显示,2019年第四季度,大中华地区销售额只占总销售额的14%,营收的主力来自美洲、欧洲地区,占比70%。此前,苹果公司发布第二财季(截至3月)的财务业绩指引,亦表示由于2019冠状病毒的爆发,预计将无法实现这一财季的营收目标。
受此影响的工厂不止富士康,在三和人才市场附近扫街招工的劳务中介唐芳告诉端传媒,3月上旬,她6天时间内给厦门一家工厂送去了1000个工人,如今一天下来只能招聘10来个人。“现在深圳市内没有20块钱以上的工价了,都是16、17块钱,武汉的电子厂才有20块钱的。”唐芳说,3月初的两个星期间,国内招工市场发生了很大变化,几家大工厂都停止招聘,目前还有部分岗位是工人离职后出现的缺口。
华辉人力的劳务中介谢小宗(化名)也观察到招工市场的变化,他向端传媒表示,因为国外疫情暴发,很多订单取消了,工厂生产开始收缩,“现在还有招聘的都是正式工,几乎没有小时工。”
谢小宗解释道,工厂旺季订单多的时候,才会招很多小时工,一方面是因为小时工成本低,不需要企业支付社会保险,另一方面也因为三和的工人不太愿意做正式工(注:正式工的薪酬是底薪+加班补贴,有五险一金,合同工期一年以上;小时工按小时计算薪酬,没有五险一金,工期不超过三个月,因为短期报酬比正式工优渥,是三和打工者的首选)。
“好厂都没有了。”赵志超从联想的流水线离开后,这家工厂也停止招聘工人。他微信里有好几个劳务中介,偶尔还会发布一些岗位,但是对赵志超和他在三和的朋友来说,没有小厂,就相当于没有活可干。
“这些比较有名的大厂,说实话没几个人会去干。”他历数了知名工厂不受欢迎的原因:流水线快得像飞机一样,管理太严格,不能抽烟、聊天,伙食不好,工价太低。他两次去富士康,第一次半天就“提桶跑路”了,第二次也只坚持了两三天,工钱都没要,“氛围太压抑”。
疫情之前,赵志超可以在三和轻松找到小工厂(员工在1000人以内)干活,没事可以喝口水,可以开小差,只要把工作做完就行了。如今的问题是,这些小厂都不见了,“认识的人都没有工作。”
从业14年,他从未遇过外贸订单全部取消
3月16日凌晨,东莞虎门镇一家制衣厂的老板邓仕川收到西班牙客户发来的消息,要求取消正在生产的订单。
邓仕川外号“毛绒哥”,工厂主要生产冬衣,上半年做欧洲市场,下半年做南美市场。平时,工厂会有十几张外贸订单同时在生产,裁床和车床的声音从早上8点响到晚上10点。
因国内疫情停工近两个月后,工厂3月初开始恢复生产,到了3月14日,所有外地工人终于到齐,以一天6000件衣服的生产速度,追赶欠下的订单。但开动马力不到两天,便陆续收到多个订单取消的消息。“还有很多客户本来这时候应该来下订单的,也没有说话,那你也知道怎么回事了。”邓仕川说。
早在1980年代,港商和台商就在东莞建立了大量“三来一补”工厂(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补偿贸易),奠定了东莞“世界工厂”的地位。尽管2008年金融危机后,外资企业接连关停外迁,但东莞依然是经济外向度极高的经济体,虎门镇、长安镇、厚街镇、塘厦镇等地的中小工厂,仍在为世界各地的客户生产订单。经济普查数据显示,2018年末,东莞的纺织、制鞋业企业法人单位共有15762个,约占制造业企业总数10%,从业人员462015人,约占总数12%。
1月底开始蔓延全国的疫情对制造业带来了沉重打击。东莞市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2020年1-2月份,进出口总额同比下降14.6%,其中出口下降10.8%,单月数据罕见地没有列出。无独有偶,中国海关总署也合并了2020年1、2月份的进出口数值,以美元计,中国进出口总额下降11%,其中出口下降17.2%。
“这次比贸易战的影响大多了。”邓仕川从事服装行业14年,从没有遇到过外贸订单全部取消的情况,他的客户主要在欧洲,中美贸易战对他最大的影响是美金回款时间变长,少数美国订单也几乎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他生产的衣服单价比较低,即便加增5%-25%的关税,也还在承受的范围内。
“做外贸本来就是跑量的事,利润只有10%,账期要算得很准才能不影响生产。100万的订单,即便客户付了订金(实际上我们这一行很少签合同,订金都没有)给你30万,买布料要花50万,我还要搭进去20万买布料。”邓仕川说,他一年利润不过200万元,工厂里已经存了价值60万元的布料和200万元的成品,尽管他预判全球疫情好转之后会有大量订单,但现在仍不敢生产,以免现金流断裂。
一个东莞老板向端传媒打了个比喻:全球疫情和中美贸易战,是急性病和慢性病的区别,一个是来得快,看谁身体好能熬到天亮。另一个是要慢慢治疗,不停调整。
同在东莞虎门镇的杨红岑也有相同的烦恼。他经营3家工厂,生产背包、腰带等皮革制品,客户包括GAP、CALVIN KLEIN等美国知名时装品牌。
“十几年的客户突然倒闭了。”杨红岑在3月复工后出了一批货给一家美国老牌贸易商,对方是他开办工厂之初就合作的客户,已有60年历史,如今突然宣告倒闭,还拖欠了100多万美元的货款。
不仅如此,除了沃尔玛,其他美国客户也都已停止下订单。“平常我们大概每个月有几十万条腰带,还有十几、二十万个包包,沃尔玛的订单量是几万、十几万。”他说,尽管有沃尔玛的订单,已让他比同行的情况好很多,但资金链压力仍然很大,他在东莞已经裁掉了400多个员工,只留下200多人。
此刻的困境,远远超过了延续一年多的中美贸易战。彼时,杨红岑把美国的订单转移到柬埔寨的工厂生产,避开了关税壁垒,“根本没有影响”。
一个在东莞经营首饰工厂的老板向端传媒打了个比喻,全球疫情和中美贸易战,是急性病和慢性病的区别,一个是来得快,看谁身体好能熬到天亮。另一个是要慢慢治疗,不停调整。
正常的年份里,一些企业也撑不过新年,国内疫情相当于把新年延长了一个月,很多企业已经在资金链断裂的临界点了,如果再没有订单,就只能倒闭。
此刻,能不能熬到天亮,就看有没有现金了。“我们跟印度、巴基斯坦、意大利买皮,都是现金,我们自己出口给欧洲、美国的,都是压着资金的,账期至少3个月。”杨红岑说,他的美国客户很多要求延长1个月的账期。他不仅要垫付原料,还要付房租、水电、人工,都是现金,资金的周转期长达8个月。
现金流是疫情期间企业面临的最大问题,中国综合开发研究院的副主任殷雄从微观上为企业的损失算了一笔账:“制造业一年最多300个工作日,疫情多放假15天,占5%,一年产值减少5%……很多制造业企业一年利润也就5%,这一年差不多就白干了。”
“没有疫情的时候,(农历)新年本来也是一道槛。”胡西杭在深圳经营一家精密五金加工厂,有40%的订单出口美国,他向端传媒解释,一般企业的现金流最多只能撑三个月。新年放假期间工厂没有生产,但仍然有厂租、最低电费、人工、库存等固定支出。正常的年份里,一些企业也撑不过新年,国内疫情相当于把新年延长了一个月,很多企业已经在资金链断裂的临界点了,如果再没有订单,就只能倒闭。
一些工厂已然撑不住了。3月23日,东莞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茶山分局发布“情况通报”,港资企业东莞泛达玩具有限公司(下简称“泛达玩具”)因外贸订单取消,导致公司业务量骤减,无力支付员工工资,已于3月18日宣布结业。
广东电视台公共频道采访的一名工人说,3月17日,管理人员突然宣布“不用上班了,老板走了。”泛达玩具在不少打工者心中是绝对的“大厂”,已经存续了28年,厂房占地35000平方米,员工300多名,客户多为麦当劳、迪士尼、沃尔玛等世界知名企业。
2019年12月至今,泛达玩具已欠下200多万元工资。一名高管在界面新闻采访时称,该公司极少会拖欠员工工资。泛达玩具一名供应商也表示,大约有二十多家供应商被拖欠货款,总数在700-800万元之间。另一名供应商则分析,泛达玩具在疫情之前,并未料到公司会倒闭,因为1月23日,泛达还给加工厂支付了部分欠款,“如果他们之前就知道要倒闭,我们相信那笔钱可以不付给我们。”
外需订单萎缩,内销市场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大
邓仕川算了一笔账,在有少数国内加工订单可以做的情况下,接下来每个月也要净亏十几万,如果把损失的利润算进去,则是每个月损失三十几万。没有订单的日子起码要维持三个月以上,甚至可能到9月份才会好转。“这肯定是行业大洗牌的时候,撑不下去就倒闭,至少有3成的服装出口工厂会倒闭。”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做的是冬装家居服,属于“通货”,而不是给时装品牌代工,否则情况可能更加危急。
为了节省开支,邓仕川把自己开在广州外贸市场的一个档口关掉了,每个月省下5万元月租,但这也意味着没有新的客户会找上门了。他原本计划参加今年的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如今看来也不太可能了。广东省商务厅3月23日宣布,第127届春季广交会将延期举办。广交会每年吸引超过200个国家和地区的境外采购商,近三年每年成交额约为600亿美元。
邓仕川很煎熬,每天照常到工厂上班,坐在办公室喝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时候到合作的上游企业去,他们也都待在办公室喝茶,“没别的事情可以干”。
中国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0年1-2月出口贸易额最大的几类产品,分别是有机化学品、纺织物,而电力机械、器具、电气零件以及服装、附件,同比却下降16.5%、18.6%、7.8%、18.7%。出口贸易额最大的省市广东、江苏、浙江、上海,同比下降17.5%,18.5%,17.6%,8%。作为对比,2019年5-6月,中美贸易战最激烈的时期,上述产品和地区的出口贸易额,也仍然是正增长。
此前,1-2月份的负增长被认为是暂时的,原因是春节和疫情导致了国内生产的全面停摆,中国商务部在2月27日记者会上表示,恢复企业的生产供应将会解决这一问题。但到了2月底,中国境外每日新增病例开始超过中国,疫情以惊人的速度席卷全球。3月24日,中国国务院常务会议做出“外需订单萎缩态势”的判断,提出“特别要保障在全球产业链中有重要影响的企业和关键产品生产出口”。3月30日,习近平在宁波考察时,也特别鼓励中小企业“迎难而上、克难攻坚”。
邓仕川拍了一段视频讲述客户取消订单的经历,发在社交媒体上,一周内就有37万人次观看,有不少同行的老板和工人给他留言诉苦:“我们也是出口欧洲和美国的,订单都停了,包装产品都在仓库,压了200万。”“我工厂今天刚刚宣布倒闭。”“我还欠银行贷款30万没钱还。”“你们没订单,我们出口物流也没货拉,都要回去种田了。”
“有100多个人加了我微信,我主要都在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共度难关。”邓仕川能感觉到许多人都很焦虑,他自己也很煎熬,每天照常到工厂上班,坐在办公室喝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有时候到合作的上游企业去,他们也都待在办公室喝茶,“没别的事情可以干”。
也有不少人留言劝邓仕川转型做内销,他说的确有考虑,但是外贸和内销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模式,有许多现实的困难:“我做的是冬装,内销现在冬装肯定卖不了;外国人的尺码是偏大的;国内单个订单的数量比较少,市场利润也更少。”更重要的是,内销市场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大。客户取消订单后,邓仕川开始找国内的加工订单给工人做,两星期做了15000件衣服,这是以前一天就能完成的工作量。他对内销并不太报希望,隔壁的服装工厂,做淘宝天猫店内销,已经连续两年亏损,快要撑不下去了。
邓仕川现在的目标是尽量保住工人。和电子厂可以大量雇佣临时工配合流水线生产不同,熟练工人是服装工厂的核心竞争力。他2016年自己开办工厂,大部分员工都跟了他四年,计件算工资,勤快的工人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多元,普通的也有五六千元收入。如果流失了这批工人,即便国外疫情结束后订单恢复,也无法立即投入生产。邓仕川工厂原本有90个工人,客户取消订单后,已有30个出去找别的活干了。3月31日,他再次宣布质检部门放假,只留下约45名核心工人。
在东莞工厂纷纷放假、裁员甚至倒闭的风潮中,380万名制造业工人(2018年东莞市统计局经济普查数据)成了震荡中最为薄弱的一环。3月23日,安诺在东莞工作的鞋厂宣布放假一个月,四月份的工资可以拿底薪的8成——1376元。安诺和工友都不肯离去,因为2月和3月的工资还没发给他们。宣布完消息后,老板不再理会他们。工友们派了一个工人代表去劳动局咨询,可否要求工厂给赔偿金,得到的答复是:工厂放假不等于倒闭,不必给赔偿金。无奈之下,安诺和工友都签了自愿离职协议书。他心里明白,外贸订单取消,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意味著失业的开始。
反對外國勢力干預,不要賺外國人的錢!中國人民自給自足就好了。
太苦了。政府应该首先帮助中小企业,因为他们吸纳了更多的底层就业。而不是海底捞这种大鳄。
国内的调查记者不是坐牢了就是跑路了,还想看到文章,呵呵。
想多了解一点就查了一下,没查到近期国内媒体有做过关于工厂倒闭一类的新闻,有人看到过吗?
工資降低後新iPhone變更便宜!
文章很赞,从三和大神开始,到外贸企业,有事实,有调查。没想到疫情的影响立竿见影,快刀子割肉更疼,外贸之后不知道是哪些行业了。
外贸企业太难了 什么时候光能出现在隧道尽头
政治人物的隔空叫囂總是得到網路最多的關注,而與眾多工人生活悉悉相關的製造業情況則經常被擠至暗影未能為人們討論。這篇報導讓人知道轉為內銷不是嘴巴說就能做到的容易事,且也從多國抗疫手段的對比或疫下/疫中/疫後人生的敘事,過渡到報導中國疫情受控後支撐眾多人生活的外銷工廠生產狀況。期望更多相關的報導!
一年前,有些老闆慶幸自己搬到東南亞,一年後發現原來還是無處可逃
这些故事都很生动,期待能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调查报导。我想知道倒底多少人失业,多少工厂倒闭。这些失业的工人去了哪里。也许很难找到可靠的数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