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疫情下的老人:隐形的病毒,让孤独加重,让死亡更近

为了保护老人,请与他们保持距离,然而……“老年人长时间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大家是否想过其后果?”
2020年3月14日,意大利坎帕尼亚一名老人挨著窗边。
国际 欧洲 公共卫生

以前,86岁意大利老人米桑(Mario Misan)每天早上的“规定动作”便是在他居住的广场的咖啡店和他的朋友们见面,一起喝咖啡、聊天,“我老了,但我还喜欢散步和骑自行车。年轻时,我还攀岩呢,即便老了,我也会尽可能地去登山。”

自从2019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爆发以来,米桑就只能一直呆在米兰的家里了,“咖啡店早关门了,我也有好几周没听到朋友们的消息了。”他顿住,不完全是这样。

“今天,我的一位朋友死于冠状病毒。他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只有75岁。”

米桑没办法形容这个噩耗对他的打击,只是知道他必须独自面对。“我不想告诉妻子。”米桑妻子身体有恙,一直在住院,已经快三个月了,在逐步恢复。“以前,在喝完早晨的咖啡后,我每天都会去探望她。”“以前”二字,成了无需解释的划分,对于米桑而言,以前,一切都更好,意大利全面封锁之后,他们只能通过手机视频聊天。

“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么用智能手机,所以只能在我女儿来看我的时候让她帮我与妻子连线。”女儿们也来得越来越少了。“她们会接触到人群,即便接触发生在安全的距离范围内,她还是会尽可能少来探望我。现在外孙女也不能来探望我,我们只能通过电话聊天。”

“我知道这是在保护我,但这真的很难。”在采访中,米桑连叹数次“太难了”,“我知道我必须呆在家里,即便我已经快要发疯了。”

疫情下,脆弱的老人人群

意大利一份本地报章上的讣告版面比以往多了3-4倍,当中有90%是因2019冠状病毒而离世。
意大利一份本地报章上的讣告版面比以往多了3-4倍,当中有90%是因2019冠状病毒而离世。

欧洲老龄化严重,意大利更甚,人口老龄化情况位居世界第二,仅次于日本。据意大利国家统计研究所(ISTAT)的数据显示,意大利65岁以上的高龄人口占比约22%。疫情爆发以来,无论是确诊还是重症以及死亡人数,都集中在老龄人口之中——截止3月15日,在确诊的22512病例中,约74.9%为51岁以上,死亡的1625人中,约87.9%为70岁以上的老人。

疫情的公共卫生决策的制定与这个数字联系紧密:政府在爆发初便开始呼吁老年人尽可能呆在家里,在3月8日全国封锁的措施之前,意大利就已经下令关闭所有专为老年人提供设施的机构,并且开始对护理和养老院实施隔离:亲属们禁止探视,仅存的联系方式为视频电话。

意大利老人玛利亚(Maria Concetta Timeno)今年82岁,自从三年前丈夫去世后,退休了的小学老师玛利亚,就住进了罗马的一家养老院里,她63岁的儿子住得很近,每天都能过来陪她一起出去散步——玛利亚腿脚不便,出行得坐轮椅。

不过,从3月初开始,养老院就封锁了,不许任何人探视。“护士成了我们与外界的唯一联系,”玛利亚说,比起电视上意大利北部疫情重灾区的恐怖情形,养老院的生活如常,只是,如今伴有隔离带来的孤独与新闻里的恐慌。

不过,比起很多年轻人,老人玛利亚显得颇为从容,年过八旬,她反而并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在疫情逐渐严峻的法国,64岁的法国人杜布勒伊(Françoise Dubreuil)觉得,她母亲可能也是这样看待死亡的。2013年,杜布勒伊的父母同时进入养老院,父亲去世后,留下母亲独自生活,今年已是90高寿。“她巴不得早一点投奔另一个世界,跟父亲重逢。”

“我妈死都不怕,还在乎冠状病毒?”

话虽这么说,但杜布勒伊对养老院信得过,也不太担心疫情会波及母亲。令她伤神的是突如其来的新规——继意大利后,欧洲其他国家疫情陆续爆发,封锁养老院的措施也立即出现。法国政府就规定,3月12日起,养老院暂停一切亲人探访。六年来,杜布勒伊几乎每天下午都去养老院。忽然不能见到老母亲,她有些不知所措。

3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探访巴黎十三区养老院,呼吁大家“尽量避免探访老人”。当天,法国养老院开启“蓝色计划”(plan bleu),实施严格管控,可对老人和医护进行隔离和撤退。2003年法国酷暑危机导致1.4万人死亡(其中70%都是75岁以上的老人)后,“蓝色计划”被提上改革日程,保证养老机构快速有效应对突发卫生事件。

随着疫情急转直下,在很多欧洲国家,“社交疏远”成了促进国民团结的新利器。蔓延的病毒打破了一些常识,并建立了新的范式。而在当前过渡时期,会产生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和紊乱。

杜布勒伊便十分纠结。内心深处,她知道医护人员谨慎小心,也理解养老院的苦衷。毕竟,暂停探访也是为老人身体健康着想。但她连续几天没见到母亲,同样犯嘀咕:“他们照顾老人时,真的会严格遵守规定,并佩戴口罩么?”她被拦在养老院门外,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怎样,只能干著急。

这家位于法国东南部伊泽尔省(Isère)的养老院,共有133个床位,每个房间装有电话,但因建造年代久远,并未配备互联网设施。禁止探访的第二天,她便和母亲通了电话。对于杜布勒伊来说,这并非理想的交流方式。母亲常年做轮椅,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没法自己接电话。通话之前,她得先打电话给护工,并拜托后者转交话筒。但护工本身工作十分繁重,杜布勒伊也不好老是打扰人家。

她喃喃自语:“妈妈肯定能感受到我不在她身边。”常去养老院的她,能目睹老年人的孤独境遇,深知生命最后一程若无家人陪伴,多少有些残酷。

“优先保护”和“年龄歧视”的一线之隔

3月12日和16日,马克龙相继做了两次电视讲话。他强调奋斗在前线的医护人员,并承诺后续医疗用品供应,但丝毫未提及家庭护工(auxiliaire de vie)这一职业。

法国有280万家庭护工,他们定期到老人以及残疾人家中,提供多项协助服务。大多时候,他们需要同对方近距离接触。如今口罩和酒精消毒液等防护用品奇缺,他们也只能“赤膊”上阵,埋下不少病毒传染隐患。

法国卫生部2018年数据显示,共计120万人申请了老年生活自理个人津贴(APA),其中有72万人在家居住。他们使用这笔补助(根据自主能力和每月缴纳捐金不同,最低每月810.96欧元 ,最高高过2986.58欧元)雇佣家庭护工维系日常生活。

和养老院的住户一样,他们也是病毒感染的高危人群。但相比养老院新规触发的是非争议,老年人居家护理面临的挑战,还尚未引发政府关注。疫情肆虐,家庭护工陷入两难境地。一个名叫朱斯蒂娜的护工在推特上感慨说:“我时刻同老年人接触,其中一些是孤寡老人。为了我的健康,尤其是他们的健康,我应该抛弃他们么?一想到未来,我就很惆怅。”

22岁的法国姑娘查贝隆(Léa Chapeyron)便是这280万家庭护工中的一员,目前在里昂一家护工协会工作。她意识到,最近,在与服务对象相处时,自己呼吸会不由自主变缓,如果隔得近,还会把脸转到一边。“我没有口罩,仿佛潜意识里也会想着尽量不要给他们带来风险。”

她在大学攻读心理学,课余时间从事护工工作,服务对象包括残疾人和老年人。随着疫情变化,协会的工作安排也有调整。3月15日,统筹专员刚刚通知她,有些护理服务将被取消或推迟,其中包括简单的家务和非紧急性服务项目。现在特殊时期,也有同事无法正常工作,她会承担起不少替补工作。

协会发放了消毒液,但无法提供口罩。有护工不满的,但查贝隆对此则不甚在意。她知道自己不是高危人群,但可能携带病毒并危害他人。她能做的,便是注意个人卫生,并尽可能更换衣服。初入行,她有很多东西要学。各种实地操作的知识点扑面而来,她似乎没有时间担心冠状病毒。

查贝隆跟诸多法国人的想法类似,认为2019冠状病毒只会危及老年人生命安全,跟自己关系不大。但这并不一定。未知的病毒,未知的疫情,现实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3月15日,法国卫生部长韦朗(Olivier Véran)称,法国当前400人在重症监护室,其中50%的患者年龄低于60到65岁,算是比较年轻的人群。截止3月18日,法国的确诊人数已达9134人,死亡人数264人。

著有《为老人辩护》一书的作者,也是法国前国民议员古艾热(Jérôme Guedj)说:“每次公布2019冠状病毒死亡人数,专家尤其强调死者的年龄,试图借此‘安抚’民众。仔细想想,这种做法实在让人担忧,其实反应出整个社会的年龄歧视。”

比起种族和性别歧视,年龄歧视较少见诸报端。但在法国,谈论起老年人,养老涉及的财政花费成为不可绕过的话题。有学者认为,财政开销负担或为当今社会老年人遭遇普遍歧视的根源。

在2019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下,法语社交网络上,已经出现不少针对老年人的恶评,虽有些出人意料,实则有迹可循。其中不乏一些无知且冷漠的言辞:“老年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反正我们体会不到区别”;“让病毒进入养老院,只有老人会死,这样我们就不需要继续(退休)改革了”……政策制定者也许没有料到,他们认为“优先保护”对象——老年人,也会因此成为“被歧视”对象。

孤独,会更恶化

老年人的孤独,在疫情发生前,就已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而今的“社交疏远”更是加剧了这一问题。对此,养老机构同样保持警醒。法国老年人服务机构负责人协会(ADPA)会长尚普沃尔(Pascal Champvert)便质疑道:“老年人长时间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大家是否想过其后果?”在他看来,心理健康同身体健康同等重要。在法国,目前养老院的老人里,三分之一就已经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困扰,进一步隔离,只会导致现状恶化。

2017年,法国一个名为“贫苦兄弟”的老年人救助协会(Petits frères des Pauvres)曾做过一项调查,发现30万名60岁以上的法国人,平日几乎不与他人见面,可以说被判了“社会性死亡”。背后原因不一,但社会学家纷纷指出,老年人孤独潮涌现,同西方现代社会家庭模式的演变,以及个人主义的盛行不可分割。

缺乏社会纽带和关联,长期处于孤独状态,容易导致抑郁等心理疾病。不少人质疑:有些老人不会死于2019冠状病毒,但会死于孤独。

法国哲学家维尔-杜布可旦(Paul-Loup Weil-Dubucdans)批评,老年人死于孤独,民意不会出现反弹,但如果他们死于疫情,民意则会强烈谴责政府。他认为暂停一切亲人探访这条措施,太过严苛,并于3月14日在法国《世界报》(Le Monde)撰文称:“禁止亲人探访,并非为了保护老人,只是为政府撑起一把保护伞罢了。”

2020年3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到访巴黎一家安老院。
2020年3月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到访巴黎一家安老院。

病毒和孤独谁更可怕?在前线工作的医护人员,可能很少考虑这个问题。46岁的法国人戈尔夏在诺曼底大区的一家公立教学医院(CHU)担任护士,十分支持严格控制家属探访。

戈尔夏所在的神经科以老年病人为主,他们大多在50到80岁之间。最近三周,她所在医院不断收紧访客人数,已由四人一室,降低到一人一天。 年轻患者对此反应平淡,但作为病毒高危人群的老年患者,则因无法见到亲人,尤为不满。他们平时访客没几个,但奇怪的是,疫情期间,来探望的家属却格外多。戈尔夏也没法解释这一现象,但猜测疫情期间,大家没法工作,“便一拍脑袋说,我们去看看爷爷奶奶吧”。

调侃归调侃,戈尔夏还是有些伤感:“老年人一般很孤独。在法国,我们总是忘记老年人。”

像意大利和法国一样,荷兰的养老院也遵循政府要求,开始了封锁。给荷兰13处养老院提供医疗服务、拥有4000医护人员的Vivium Zorggroep集团,从3月12日开始禁止了所有“不必要的的往来”,志愿者不能再进入这些养老院,院内的集体活动也取消了,医护人员不能在多个养老院内工作。

埃洛伊(Eloy van Hal)是Vivium Zorggroep的顾问,在3月12日禁令宣布之前几个小时,还陪著一群美国学生在养老院与老人互动,周一(15日)再回去的时候,院里已经变得非常安静了。

但是,埃洛伊心知,所谓的“社交疏远”,在这些住有失智或各种其他疾病的老人院里,“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医护人员需要很近距离地照顾他们,需要跟他们聊天,“无法停止与老人们握手,因为这会显得很不正常。”尤其对于很多失智老人而言,旁人要与他们保持距离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就在上周,一位住户还跑过来亲吻了我的脸颊。”

医护人员也按政策,不会戴上口罩或是手套。一直以来,这些住所的政策都是希望让医护人员不那么的“机构化”,“以此来提升老人们的生活质量。”

截止3月16日,荷兰已有1413名确诊病例,其中24人死亡。死去的病例最年轻的是59岁,最老的则是94岁。就像其他国家一样,老人在病毒前,更为脆弱。

应该告诉院里住著的老人们这个影响著外头许多许多人的疫情吗?埃洛伊也很犹豫。即便失智,老人们还是会想要知道更多,他们也会想知道为什么亲人们不来探望了,为什么不能参加集体活动了,但是,“他们又会很难去理解和记住新的信息。”

“这些隔离政策会让老人们更为孤单,如同你我,社交对于老人们极为重要,”埃洛伊说,“你要知道,并不是只要活著、活得越久就就好,更重要的是尽可能有质量地活著。”

2020年3月4日,法国布雷斯特一家安老院内,一名长者正在读报纸。
2020年3月4日,法国布雷斯特一家安老院内,一名长者正在读报纸。

42岁的法诺(Dalia Fano)是意大利的一名社会工作者,她所在的养老院里,许多住户也都有认知障碍,他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可能会被口罩吓到,”因此,医护人员不会戴口罩,会保证更换、消毒衣物、洗手。

法诺说,养老院的气氛很好:“我们曾经是整个社区和家庭的聚会点,而现在感觉更像一个相互照应的家。”但相应的,养老院外头家属的情绪,起伏更大。家属们有时甚至会很愤怒,“经常有家属给我们打电话说,我不想让我的父母孤独地离世……”

然而,孤独离世,已经在发生。意大利因2019冠状病毒肺炎致死的人数还在猛增,单3月18日当天,就增加了475例。截止3月18日,意大利已有35,713确诊病例,死亡人数2978。令人难过的是,意大利早已不允许举行葬礼,家人都无法来送逝者最后一程,下葬时,在场的只有一名神父。

在意大利疫情最为严重的伦巴第大区贝加莫(Bergamo),当地报纸《L\”Eco di Bergamo》最近的讣告页,从平时的两三页,增至每天11到12页。据《华盛顿邮报》的报道,这家报纸的编辑说,当中有九成的死亡,都是因为新兴冠状病毒,像极了“战争公告”。

战时的记忆涌回了很多意大利老人的脑海,电话采访的另一头,年过八旬的玛利亚就带着一丝平静地聊起了二战。

“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一些记忆:我还是个孩子,罗马被轰炸,每个人都很害怕。有时我会觉得,我生命结束的时刻,就会像开始时一般。”

实习生王筠琪对本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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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喜歡一個人呆著,雖然我人到中年,從年輕到現在都喜歡一個人,不喜歡社交生活。也不喜歡講話。更討厭別人在我身邊大聲交談。酷愛安靜。越靜越好。靜死我都無所謂!生性極度討厭熱鬧和所謂人氣!

  2. 「下葬時,在場的只有一名牧師。」將近90%的意大利人是天主教徒,應該不是「牧師」而是「神父」?

  3. 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現實社會中太多了,能有兒女在旁走,實際上很少。

  4. 我也会老,希望那时候可以有尊严的活或死

  5. 寫得好感人啊嗚嗚嗚啊

  6. 「母親常年做輪椅」
    應該想寫「坐輪椅」吧。

  7. 很感動的一篇文章,老人無論在什麼社會,什麼時候都是最弱勢的一群。
    對老人病痛和孤獨的感觸很深,香港的醫院裡會有骨折的失智老人,在fall prevention policy下被捆在床上,子女孝順的話一個星期來一兩次,其他時候就是長時間的孤寂。先是發脾氣,後來發呆,褥瘡,肺炎,敗血,用好幾個月的時間慢慢在病床上枯萎,或者短暫的好轉離開,然後在幾個月,幾年後又回來走完這條痛苦的路。
    老人院更可怕,單人公屋也沒好到哪裡去。
    尊嚴死亡一直是社會應該面對卻逃避面對的問題,在華人社會尤其如是。

  8. 老人有认知障碍,想的只是“为什么他们不来看我了?”…

  9. 一个多月前的武汉……

  10. 心快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