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86歲意大利老人米桑(Mario Misan)每天早上的「規定動作」便是在他居住的廣場的咖啡店和他的朋友們見面,一起喝咖啡、聊天,「我老了,但我還喜歡散步和騎自行車。年輕時,我還攀岩呢,即便老了,我也會盡可能地去登山。」
自從2019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爆發以來,米桑就只能一直呆在米蘭的家裏了,「咖啡店早關門了,我也有好幾周沒聽到朋友們的消息了。」
他頓住,不完全是這樣。「今天,我的一位朋友死於冠狀病毒。他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只有75歲。」米桑沒辦法形容這個噩耗對他的打擊,只是知道他必須獨自面對。「我不想告訴妻子。」
米桑妻子身體有恙,一直在住院,已經快三個月了,在逐步恢復,「以前,在喝完早晨的咖啡後,我每天都會去探望她。」「以前」二字,成了無需解釋的劃分,對於米桑而言,以前,一切都更好,意大利全面封鎖之後,他們只能通過手機視頻聊天。
「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麼用智能手機,所以只能在我女兒來看我的時候讓她幫我與妻子連線。」女兒們也來得越來越少了。「她們會接觸到人群,即便接觸發生在安全的距離範圍內,她還是會盡可能少來探望我。現在外孫女也不能來探望我,我們只能通過電話聊天。」
「我知道這是在保護我,但這真的很難。」在採訪中,米桑連歎數次「太難了」,「我知道我必須呆在家裏,即便我已經快要發瘋了。」
疫情下,脆弱的老人人群
歐洲老齡化嚴重,意大利更甚,人口老齡化情況位居世界第二,僅次於日本。據意大利國家統計研究所(ISTAT)的數據顯示,意大利65歲以上的高齡人口占比約22%。疫情爆發以來,無論是確診還是重症以及死亡人數,都集中在老齡人口之中——截止3月15日,在確診的22512病例中,約74.9%為51歲以上,死亡的1625人中,約87.9%為70歲以上的老人。
疫情的公共衞生決策的制定與這個數字聯繫緊密:政府在爆發初便開始呼籲老年人儘可能呆在家裏,在3月8日全國封鎖的措施之前,意大利就已經下令關閉所有專為老年人提供設施的機構,並且開始對護理和養老院實施隔離:親屬們禁止探視,僅存的聯繫方式為視頻電話。
意大利老人瑪利亞(Maria Concetta Timeno)今年82歲,自從三年前丈夫去世後,退休了的小學老師瑪利亞,就住進了羅馬的一家養老院裏,她63歲的兒子住得很近,每天都能過來陪她一起出去散步——瑪利亞腿腳不便,出行得坐輪椅。
不過,從3月初開始,養老院就封鎖了,不許任何人探視。「護士成了我們與外界的唯一聯繫,」瑪利亞說,比起電視上意大利北部疫情重災區的恐怖情形,養老院的生活如常,只是,如今伴有隔離帶來的孤獨與新聞裏的恐慌。
不過,比起很多年輕人,老人瑪利亞顯得頗為從容,年過八旬,她反而並不那麼害怕死亡了。
在疫情逐漸嚴峻的法國,64歲的法國人杜布勒伊(Françoise Dubreuil)覺得,她母親可能也是這樣看待死亡的。2013年,杜布勒伊的父母同時進入養老院,父親去世後,留下母親獨自生活,今年已是90高壽。「她巴不得早一點投奔另一個世界,跟父親重逢。」
「我媽死都不怕,還在乎冠狀病毒?」
話雖這麼說,但杜布勒伊對養老院信得過,也不太擔心疫情會波及母親。令她傷神的是突如其來的新規——繼意大利後,歐洲其他國家疫情陸續爆發,封鎖養老院的措施也立即出現。法國政府就規定,3月12日起,養老院暫停一切親人探訪。六年來,杜布勒伊幾乎每天下午都去養老院。忽然不能見到老母親,她有些不知所措。
3月6日,法國總統馬克龍探訪巴黎十三區養老院,呼籲大家「儘量避免探訪老人」。當天,法國養老院開啟「藍色計劃」(plan bleu),實施嚴格管控,可對老人和醫護進行隔離和撤退。2003年法國酷暑危機導致1.4萬人死亡(其中70%都是75歲以上的老人)後,「藍色計劃」被提上改革日程,保證養老機構快速有效應對突發衞生事件。
隨着疫情急轉直下,在很多歐洲國家,「社交疏遠」成了促進國民團結的新利器。蔓延的病毒打破了一些常識,並建立了新的範式。而在當前過渡時期,會產生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和紊亂。
杜布勒伊便十分糾結。內心深處,她知道醫護人員謹慎小心,也理解養老院的苦衷。畢竟,暫停探訪也是為老人身體健康着想。但她連續幾天沒見到母親,同樣犯嘀咕:「他們照顧老人時,真的會嚴格遵守規定,並佩戴口罩麼?」她被攔在養老院門外,也不知道裏面到底怎樣,只能乾著急。
這家位於法國東南部伊澤爾省(Isère)的養老院,共有133個床位,每個房間裝有電話,但因建造年代久遠,並未配備互聯網設施。禁止探訪的第二天,她便和母親通了電話。對於杜布勒伊來說,這並非理想的交流方式。母親常年做輪椅,時而清醒,時而昏沉,沒法自己接電話。通話之前,她得先打電話給護工,並拜託後者轉交話筒。但護工本身工作十分繁重,杜布勒伊也不好老是打擾人家。
她喃喃自語:「媽媽肯定能感受到我不在她身邊。」常去養老院的她,能目睹老年人的孤獨境遇,深知生命最後一程若無家人陪伴,多少有些殘酷。
「優先保護」和「年齡歧視」的一線之隔
3月12日和16日,馬克龍相繼做了兩次電視講話。他強調奮鬥在前線的醫護人員,並承諾後續醫療用品供應,但絲毫未提及家庭護工(auxiliaire de vie)這一職業。
法國有280萬家庭護工,他們定期到老人以及殘疾人家中,提供多項協助服務。大多時候,他們需要同對方近距離接觸。如今口罩和酒精消毒液等防護用品奇缺,他們也只能「赤膊」上陣,埋下不少病毒傳染隱患。
法國衞生部2018年數據顯示,共計120萬人申請了老年生活自理個人津貼(APA),其中有72萬人在家居住。他們使用這筆補助(根據自主能力和每月繳納捐金不同,最低每月810.96歐元 ,最高高過2986.58歐元)僱傭家庭護工維繫日常生活。
和養老院的住戶一樣,他們也是病毒感染的高危人群。但相比養老院新規觸發的是非爭議,老年人居家護理面臨的挑戰,還尚未引發政府關注。疫情肆虐,家庭護工陷入兩難境地。一個名叫朱斯蒂娜的護工在推特上感慨說:「我時刻同老年人接觸,其中一些是孤寡老人。為了我的健康,尤其是他們的健康,我應該拋棄他們麼?一想到未來,我就很惆悵。」
22歲的法國姑娘查貝隆(Léa Chapeyron)便是這280萬家庭護工中的一員,目前在里昂一家護工協會工作。她意識到,最近,在與服務對象相處時,自己呼吸會不由自主變緩,如果隔得近,還會把臉轉到一邊。「我沒有口罩,彷彿潛意識裏也會想着儘量不要給他們帶來風險。」
她在大學攻讀心理學,課餘時間從事護工工作,服務對象包括殘疾人和老年人。隨着疫情變化,協會的工作安排也有調整。3月15日,統籌專員剛剛通知她,有些護理服務將被取消或推遲,其中包括簡單的家務和非緊急性服務項目。現在特殊時期,也有同事無法正常工作,她會承擔起不少替補工作。
協會發放了消毒液,但無法提供口罩。有護工不滿的,但查貝隆對此則不甚在意。她知道自己不是高危人群,但可能攜帶病毒並危害他人。她能做的,便是注意個人衞生,並儘可能更換衣服。初入行,她有很多東西要學。各種實地操作的知識點撲面而來,她似乎沒有時間擔心2019冠狀病毒。
查貝隆跟諸多法國人的想法類似,認為冠狀病毒只會危及老年人生命安全,跟自己關係不大。但這並不一定。未知的病毒,未知的疫情,現實情況可能要複雜得多。3月15日,法國衞生部長韋朗(Olivier Véran)稱,法國當前400人在重症監護室,其中50%的患者年齡低於60到65歲,算是比較年輕的人群。截止3月18日,法國的確診人數已達9134人,死亡人數264人。
著有《為老人辯護》一書的作者,也是法國前國民議員古艾熱(Jérôme Guedj)說:「每次公布2019冠狀病毒死亡人數,專家尤其強調死者的年齡,試圖藉此『安撫』民眾。仔細想想,這種做法實在讓人擔憂,其實反應出整個社會的年齡歧視。」
比起種族和性別歧視,年齡歧視較少見諸報端。但在法國,談論起老年人,養老涉及的財政花費成為不可繞過的話題。有學者認為,財政開銷負擔或為當今社會老年人遭遇普遍歧視的根源。
在2019冠狀病毒肺炎疫情下,法語社交網絡上,已經出現不少針對老年人的惡評,雖有些出人意料,實則有跡可循。其中不乏一些無知且冷漠的言辭:「老年人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反正我們體會不到區別」;「讓病毒進入養老院,只有老人會死,這樣我們就不需要繼續(退休)改革了」……政策制定者也許沒有料到,他們認為「優先保護」對象——老年人,也會因此成為「被歧視」對象。
孤獨,會更惡化
老年人的孤獨,在疫情發生前,就已是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而今的「社交疏遠」更是加劇了這一問題。對此,養老機構同樣保持警醒。法國老年人服務機構負責人協會(ADPA)會長尚普沃爾(Pascal Champvert)便質疑道:「老年人長時間無法見到自己的家人,大家是否想過其後果?」在他看來,心理健康同身體健康同等重要。在法國,目前養老院的老人裏,三分之一就已經患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困擾,進一步隔離,只會導致現狀惡化。
2017年,法國一個名為「貧苦兄弟」的老年人救助協會(Petits frères des Pauvres)曾做過一項調查,發現30萬名60歲以上的法國人,平日幾乎不與他人見面,可以說被判了「社會性死亡」。背後原因不一,但社會學家紛紛指出,老年人孤獨潮湧現,同西方現代社會家庭模式的演變,以及個人主義的盛行不可分割。
缺乏社會紐帶和關聯,長期處於孤獨狀態,容易導致抑鬱等心理疾病。不少人質疑:有些老人不會死於2019冠狀病毒,但會死於孤獨。
法國哲學家維爾-杜布可旦(Paul-Loup Weil-Dubucdans)批評,老年人死於孤獨,民意不會出現反彈,但如果他們死於疫情,民意則會強烈譴責政府。他認為暫停一切親人探訪這條措施,太過嚴苛,並於3月14日在法國《世界報》(Le Monde)撰文稱:「禁止親人探訪,並非為了保護老人,只是為政府撐起一把保護傘罷了。」
病毒和孤獨誰更可怕?在前線工作的醫護人員,可能很少考慮這個問題。46歲的法國人戈爾夏在諾曼底大區的一家公立教學醫院(CHU)擔任護士,十分支持嚴格控制家屬探訪。
戈爾夏所在的神經科以老年病人為主,他們大多在50到80歲之間。最近三週,她所在醫院不斷收緊訪客人數,已由四人一室,降低到一人一天。 年輕患者對此反應平淡,但作為病毒高危人群的老年患者,則因無法見到親人,尤為不滿。他們平時訪客沒幾個,但奇怪的是,疫情期間,來探望的家屬卻格外多。戈爾夏也沒法解釋這一現象,但猜測疫情期間,大家沒法工作,「便一拍腦袋說,我們去看看爺爺奶奶吧」。
調侃歸調侃,戈爾夏還是有些傷感:「老年人一般很孤獨。在法國,我們總是忘記老年人。」
像意大利和法國一樣,荷蘭的養老院也遵循政府要求,開始了封鎖。給荷蘭13處養老院提供醫療服務、擁有約4000醫護人員的Vivium Zorggroep集團,從3月12日開始禁止了所有「不必要的的往來」,志願者不能再進入這些養老院,院內的集體活動也取消了,醫護人員不能在多個養老院內工作。
埃洛伊(Eloy van Hal)是Vivium Zorggroep的顧問,在3月12日禁令宣佈之前幾個小時,還陪著一群美國學生在養老院與老人互動,週一(15日)再回去的時候,院裏已經變得非常安靜了。
但是,埃洛伊心知,所謂的「社交疏遠」,在這些住有失智或各種其他疾病的老人院裏,「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醫護人員需要很近距離地照顧他們,需要跟他們聊天,「無法停止與老人們握手,因為這會顯得很不正常。」尤其對於很多失智老人而言,旁人要與他們保持距離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就在上週,一位住戶還跑過來親吻了我的臉頰。」
醫護人員也按政策,不會戴上口罩或是手套。一直以來,這些住所的政策都是希望讓醫護人員不那麼的「機構化」,「以此來提升老人們的生活質量。」
截止3月16日,荷蘭已有1413名確診病例,其中24人死亡。死去的病例最年輕的是59歲,最老的則是94歲。就像其他國家一樣,老人在病毒前,更為脆弱。
應該告訴院裏住著的老人們這個影響著外頭許多許多人的疫情嗎?埃洛伊也很猶豫。即便失智,老人們還是會想要知道更多,他們也會想知道為什麼親人們不來探望了,為什麼不能參加集體活動了,但是,「他們又會很難去理解和記住新的信息。」
「這些隔離政策會讓老人們更為孤單,如同你我,社交對於老人們極為重要,」埃洛伊說,「你要知道,並不是只要活著、活得越久就就好,更重要的是盡可能有質量地活著。」
42歲的法諾(Dalia Fano)是意大利的一名社會工作者,她所在的養老院裏,許多住戶也都有認知障礙,他們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可能會被口罩嚇到,」因此,醫護人員不會戴口罩,會保證更換、消毒衣物、洗手。
法諾說,養老院的氣氛很好:「我們曾經是整個社區和家庭的聚會點,而現在感覺更像一個相互照應的家。」但相應的,養老院外頭家屬的情緒,起伏更大。家屬們有時甚至會很憤怒,「經常有家屬給我們打電話說,我不想讓我的父母孤獨地離世……」
然而,孤獨離世,已經在發生。意大利因2019冠狀病毒肺炎致死的人數還在猛增,單3月18日當天,就增加了475例。截止3月18日,意大利已有35,713確診病例,死亡人數2978。令人難過的是,意大利早已不允許舉行葬禮,家人都無法來送逝者最後一程,下葬時,在場的只有一名神父。
在意大利疫情最為嚴重的倫巴第大區貝加莫(Bergamo),當地報紙《L\”Eco di Bergamo》最近的訃告頁,從平時的兩三頁,增至每天11到12頁。據《華盛頓郵報》的報道,這家報紙的編輯說,當中有九成的死亡,都是因為新興冠狀病毒,像極了「戰爭公告」。
戰時的記憶湧回了很多意大利老人的腦海,電話採訪的另一頭,年過八旬的瑪利亞就帶着一絲平靜地聊起了二戰。
「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有一些記憶:我還是個孩子,羅馬被轟炸,每個人都很害怕。有時我會覺得,我生命結束的時刻,就會像開始時一般。」
實習生王筠琪對本文亦有貢獻。
我喜歡一個人呆著,雖然我人到中年,從年輕到現在都喜歡一個人,不喜歡社交生活。也不喜歡講話。更討厭別人在我身邊大聲交談。酷愛安靜。越靜越好。靜死我都無所謂!生性極度討厭熱鬧和所謂人氣!
「下葬時,在場的只有一名牧師。」將近90%的意大利人是天主教徒,應該不是「牧師」而是「神父」?
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現實社會中太多了,能有兒女在旁走,實際上很少。
我也会老,希望那时候可以有尊严的活或死
寫得好感人啊嗚嗚嗚啊
「母親常年做輪椅」
應該想寫「坐輪椅」吧。
難受
很感動的一篇文章,老人無論在什麼社會,什麼時候都是最弱勢的一群。
對老人病痛和孤獨的感觸很深,香港的醫院裡會有骨折的失智老人,在fall prevention policy下被捆在床上,子女孝順的話一個星期來一兩次,其他時候就是長時間的孤寂。先是發脾氣,後來發呆,褥瘡,肺炎,敗血,用好幾個月的時間慢慢在病床上枯萎,或者短暫的好轉離開,然後在幾個月,幾年後又回來走完這條痛苦的路。
老人院更可怕,單人公屋也沒好到哪裡去。
尊嚴死亡一直是社會應該面對卻逃避面對的問題,在華人社會尤其如是。
老人有认知障碍,想的只是“为什么他们不来看我了?”…
一个多月前的武汉……
心快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