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电影的独立与酷:香港青年导演的辛丹斯电影节亲历记

相对于奥斯卡,成败对辛丹斯的导演,甚至是今天的新人来说,奖项真的不是关键⋯⋯
VR这个新领域容许创作者有更多空间探索新的可能,在辛丹斯这种标榜创意的电影节,会被加以重视。
国际 电影 科技 风物

在K-film锐不可挡的2019年,康城把金棕榈奖颁给奉俊昊的《上流寄生族》;半年后在辛丹斯电影节,更多人谈论的却是美藉韩裔导演李艾萨克钟(Lee Isaac Chung)的《Minari》。

现年41岁的导演李艾萨克钟在大学时期本来主修生物,后来放弃读医而投身电影,首作《Munyurangabo》为一个卢旺达大屠杀遗孤的复仇故事,灵感来自他与妻子去当地做义工的经历,当时他才28岁。及后他的产量不多,直到今年终于反观自己的原生家庭,透过回忆长辈作为韩裔移民的经历,改编成《Minari》这个半自传式故事,讲述移民家庭的患难与相依,最终抱走了美国戏情片单元的评审团大奖。

辛丹斯电影节分别在帕克城和盐湖城举行,当中盐湖城相对较为城市化,住了不少韩裔移民,因此该场《Minari》的放映反应特别热烈,放映结束后,李艾萨克钟上台答谢观众,包括席上的亲友。正当他在分享这部作品对他人生的意义时,坐在远处观众席的我竟忽然明白,为什么我对这个电影节情有独钟。

《Minari》讲述移民家庭的患难与相依,最终抱走了美国戏情片单元的评审团大奖。
《Minari》讲述移民家庭的患难与相依,最终抱走了美国戏情片单元的评审团大奖。

文化资本的转形

2019年1月我初次踏足美国犹他州,以观众身份观摩辛丹斯。那时候其实赞助旅费的“鲜浪潮”(香港艺术发展局主办的短片竞赛及国际短片展)容许我自由选择心仪的影展,而我当时只知道辛丹斯是现今最好的影展之一,它尤其鼓励独立电影和支持年轻导演。十天的行程令我最深刻的不止于精彩好戏,还有观众和工作人员对创作人的尊重和欣赏,他们从不浪费时间批评作品的不足之处,反而用心在作品中找寻属于自己的意义,这是我一直相信但不常遇上的观影关系,心想希望日后也有机会重访辛丹斯。一年后,我的短片《木已成舟》获选入围国际短片竞赛,我以导演身份重新认识辛丹斯,令我能在放映以外,更深入了解这个影展。

他们特别珍惜这个机会,知道辛丹斯受到全球瞩目,他们的电影可能因此能为自己的国家带来一点改变。

由于放映场地互相相隔甚远,加上四周都是冰天雪地,来往多靠免费接驳巴士,或者就叫uber或Lyft。
由于放映场地互相相隔甚远,加上四周都是冰天雪地,来往多靠免费接驳巴士,或者就叫uber或Lyft。

刚到埗便出席的国际电影人欢迎派对上,导演们需要轮流介绍自己,仍记得当天是香港的大年初一。一位来自肯亚的导演带著家人上台打招呼,他笑容满面,想不到他的作品《Softie》是部政治纪录片,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作品本身,都是快乐抗争的良好示范,而这部片更是首次有肯亚电影在辛丹斯亮相。后来我看了另一部纪录片《Once Upon a Time in Venezuela》,这部片同样地让大家首次看到委内端拉,导演纪录了当地的一场民主选举,片中有人对领袖产生了盲目的狂热,也有在乱世中捍卫尊严的老师,相映成趣,虽然政权被选举推翻了,但当地公民社会的建立大概仍然长路漫漫,不禁令我想起香港纪录片导演李哲昕记录中国乌崁事件的作品《迷航》 ,不知道中国乌坎现在的民主发展怎么样?

大部分导演都会亲身来到辛丹斯与观众见面,当然同时亦有伊朗导演被禁止参展的事情,而这个来自委内端拉的制作团队特别珍惜这个机会,非常用心的回答每一个观众的提问,他们知道辛丹斯受到全球瞩目,他们的电影可能因此能为自己的国家带来一点改变。由于片中有不少贿选的场口,导演在离场时笑言大家可以放心投票(每个单元都设有观众奖),请大家相信她是没有买票的。

纪录片《Feels Good Man》讲述人气动画角色Pepe的诞生过程。
纪录片《Feels Good Man》讲述人气动画角色Pepe的诞生过程。

若然自由与多元是成功的“大台”所必须重视的,懂得讲自己本身的故事原来就是今天创作者最不可取代的文化资源。

懂得讲自己的故事

香港的社会运动并没有缺席辛丹斯。挪威导演以《Do Not Split》纪录了反送中运动中的街头抗争;另一部纪录片《Feels Good Man》讲述人气动画角色Pepe的诞生过程,动画师多年前因为看到表兄弟小便时会把整条裤拉下来,便画了个青蛙人来嘲讽他一番,后来Pepe在“4chan”(可理解为美国的LINHK)火红起来,尤其得到宅男青睐,成为了一种被网民热捧的处世态度,加上特朗普在twitter上发布了Pepe版的自己,最后演变成一个复杂的政治符号。这部《Feels Good Man》最后以香港街头抗争的青年作结,导演解释说,其实影片早已有另一个结尾,但后来发生了反送中,他们看到香港青年经常使用Pepe互相扶持,觉得必须亲身到香港拍摄这部份。

除此之外,我也曾在戏院门外的墙上看到“Free Hong Kong”的贴纸,而每当有途人知道我来自香港,都问我同样的问题:香港现在怎样了?虽然这次我参展的作品与抗争无关,但当我接受当地电台访问时,我也会借此分享香港的警暴问题,如斯状况相信也发生在不同国家的导演身上。在辛丹斯当中,导演本身并不止是作品的创造者,我们也带来了我们的时代背景。与此同时,我又在街头发现中国政府的一篇公开声明,控诉电影节播放有关八九民运的纪录片,但放映活动亦只会风雨不改。

为了确保辛丹斯有客观的多元性,大会在公布本届长片的入围名单时,也附上导演的背景统计报告:今届118部作品来自27个国家,当中46%由女导演执导,38% 导演是有色族群,12%是性少众,44部是导演的首作。虽然我留意到不少作品仍然来自名牌电影学院的门生,但这个背景也不见得是获选的主因,也看不到选片时有明显的商业或关系上的考虑,很多导演都只属素人如我。种种因素令我认为,传统有利的文化资本如得体的学位、奖项或有关键人物加持等仍然有助于创作者的发展,但辛丹斯越来越重视创作者本身独有的背景与历练。

假如辛丹斯持续成为明日大师的摇篮,可以想像到,在可见的未来,电影节将更鼓励创作者做自己,说自己的故事,建立其独立的厂牌。借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生产场域概念来看,电影节是文化创造者争夺文化资本的地方, 在这个场域,从前选片人或大师们可能是布迪厄所指的“文化守护者” ,负责“定义”作品的正当性和价值,但他们的优越性再不能只建基于彼此的过去,而需要有更广阔的胸襟及主动发现新人的眼光。若然自由与多元是成功的“大台”所必须重视的,懂得讲自己本身的故事原来就是今天创作者最不可取代的文化资源。

《Spaced Out》需要参加者在水中体验,参加者需要换上泳装及戴上基本的浮潜装备,身上绑上一个腰封,整个人便会悬浮于水中9分钟。
《Spaced Out》需要参加者在水中体验,参加者需要换上泳装及戴上基本的浮潜装备,身上绑上一个腰封,整个人便会悬浮于水中9分钟。

若然明天大银幕都消失了,我们仍然要拍电影吗?我们希望我们拍摄的内容用什么方法呈现?

VR电影体验

近年VR电影迅速兴起,但因技术仍未普及亦难以如此,似乎仍未能对传统的制作或观影方法构成威䝱。有别于从黑白走到彩色这种革命式的转变,VR这个新领域容许创作者有更多空间探索新的可能,尤其在辛丹斯这种标榜创意的电影节,更会被加以重视。辛丹斯常设 New Frontier 单元,展示当今以最破格的手法讲故事的作品。今年其中一个作品《Spaced Out》需要参加者在水中体验,参加者需要换上泳装及戴上基本的浮潜装备,身上绑上一个腰封,整个人便会悬浮于水中9分钟,戴上VR眼罩后,顿时会感受到身处太空中的感觉,360度立体的动画引领我在缤纷的太空世界中穿梭,加上人在水中的无重状态,令这场“2020太空漫游”体验甚是深刻。

另一个在New Frontier单元的作品《Still Here》带参加者代入多位美国女性囚犯的世界,感受她们出狱后重回社会遇上的不同场景,借此指出女性犯罪、社区仕绅化及种族歧视等社会问题。相对2019年,2020年的VR作品无论在形式与内容上都更趋成熟,在电影制作的发展史上,过往在视觉、拍摄方法、叙事手法及社会意识上都有过无数突破,引发多个电影浪潮,但这些作品都发生在戏院的大银幕上。 若然明天大银幕都消失了,我们仍然要拍电影吗?我们希望我们拍摄的内容用什么方法呈现?我相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导演会更重视作品的体验性,形式与内容将会有更不可分割的关系。

参加辛丹斯电影节的观众排队进场。
参加辛丹斯电影节的观众排队进场。

奖项真的不是关键

在开拓新天地的同时,传统的影像作品会更重视系列的策划,多於单一作品的效果。这次跟其他美国短片导演闲聊大家的新作时,很多竟然不志于开拍长片,不止一人说到自己正在筹拍Quibi的项目。在2018成立的Quibi已集资十亿美元,这个OTT平台以提供每集10分钟以内的短片系列为主,目前已制作大量内容,包括史提芬史匹堡的惊恐系列《Spielberg’s After Dark》,此系列只在日落后上线,不单止强调了作者对观影经验的要求,也将成为宣传的热话。Quibi将在2020年4月正式登场,另一边厢,Netflix继续以皇者姿态称霸OTT线上影音平台。我在路上认识了另一位青年导演,他正在芝加哥教书,钟爱蔡明亮电影,他说Netflix其实收购了很大量的经典电影,你必须在那里才看到,但一般人上Netflix时,系统并不会优先推介这些作品,反而大力推荐自家原创故事,他说:“这其实是透过买起经典作品,从而打造今天的经典,是垄断的问题。”当年美国司法部曾起诉Microsoft及Facebook,指控他们垄断了市场,这会是Netflix的下场吗?无论如何,OTT的战场将出一番龙争虎斗,对创作者来说,这个其实也算是个契机。

在短片颁奖典礼上,大会请来“校友”《The Climb》的导演Michael Angelo Covino致辞,他一来便自嘲自己的短片当年没有在辛丹斯得过奖,但今年长片也顺利入围康城,而他也不介意在康城再次空手而回,因为他真的相信奖项与电影事业的成功已没有必然关系了,我想这也是大会的信念。相对于奥斯卡,成败对辛丹斯的导演,甚至是今天的新人来说,奖项真的不是关键,能够入围,以参展身份到电影节交流所获得的可能更多。

“出席就是最重要的了,大家都不可能认识所有人,但若你不止在一个电影节遇上同一人,他可能就是你需要认识的人了。”

由于放映场地互相相隔甚远,加上四周都是冰天雪地,来往多靠免费接驳巴士,或者就叫uber或Lyft,而往往司机的来历总有惊喜。我曾遇过一名Uber司机,他是当地人,曾获犹他州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他说影展期间就是认识其他电影人的最好时机。如此邂逅出现过在无数的场合,难怪很多人都说,参加辛丹斯就是为了排队。除了街头偶遇之外,大小的电影公司也会事前邀约心仪的导演会面,有的手上已有实质的项目要找人,也有喝杯咖啡交个朋友的,大家都以影展之名找机会。

此外大会今年新增了Ask Me Anything环节,他们邀请业内的专家来跟参加者自由对谈,每一桌为数约十人,会后我问其中一位嘉宾,我作为独立的导演,参加这些电影节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轻轻回复:“出席就是最重要的了,大家都不可能认识所有人,但若果你不止在一个电影节遇上同一个人,他可能就是你需要认识的人了。”这些都令我更能了解“在场”于电影节的意义,难怪辛丹斯的荣誉总监John Cooper多次在发言时都强调,在辛丹斯,最重要的只有三件事:“Be nice,be nice and be nice。”

辛丹斯电影节创办人罗拔烈福致辞。
辛丹斯电影节创办人罗拔烈福致辞。

这种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我想是不会被取代的。

什么是辛丹斯的初衷

美国电影一直被批评是一种要征服全球的文化武器,前康城电影节主席Gilles Jacob有名言“美国不只会想出口它的电影,更想出口它的生活方式。”相对于好莱坞庞大的出口,辛丹斯每年引进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创意与观点。影展中段有一个节目叫“导演早午餐”,大家都说这是导演们唯一不容错过的活动。于是那日上午,我们近百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导演乘坐大巴,穿过多重雪山,来到辛丹斯的大本营Sundance Mountain Resort,那𥚃有农场,走地火鸡会出来迎接宾客,旁边又有滑雪场供大众游玩。创办人罗拔烈福致辞时说,每年都想邀请各位到这𥚃走一趟,为的只是让大家亲身感受一下他创办辛丹斯的初衷——他希望连结艺术与环境,为此辛丹斯会一直走下去。原来这个电影节最令人尊重的,就正正因为我们都相信电影往往不止是关于竞赛与展映,它是我们以艺术回应环境的一期一会。

回到《Minari》的映后现场,我发现自己之所以被感动,是因为看到这个导演以电影创作观照自身,再用作品与观众分享,欢众以掌声答谢,这种简单而隆重的仪式我想是不会被取代的。选择最适合的方法,拍自己由衷想讲的故事,与全世界分享,同时不忘与同在时代的彼此连结,我想这就是辛丹斯对我的提醒了。

读者评论 3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如果有机会,我也好想去圣丹斯。感谢作者的分享。

  2. 有趣的分享。感謝!
    題外話,Sundance Film Festival 還是台譯「日舞影展」比較寫意

  3. 很多年前也是有幸獲贊助去Sundance一次,獲益良多,只要是猶他州人,都會認識的影展,回望香港一地,真的感慨對藝術文化支持嚴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