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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我在端传媒刊发一篇《台湾,是否能给沉默的陆生一面连侬墙?》。第一时间,我就看见了许多的意见和批评,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来不断反思自己的想法,并想与大家展开一轮新的讨论。
连侬墙事情发生后,许多陆生都被包裹进了讨论的氛围之中,很多人和我一样,在事件的最开始就表达了谴责。但,身为一个陆生,我看见陆生长年以来的难以说明的复杂处境,加之最近一路延烧的各类举报风波,很多人害怕自己的一番言论,会否给这个本身就诸多负评的群体上再补一刀,又或者对自己的处境造成不利ーー沉默成了绝大多数人的做法。
在上一篇文章写作时候,我集中论述了陆生在台湾公共参与的困境,似乎忽视了对打人事件的讨论。当然,对陆生群体来说,最好的问题解决方法,就是让打人者得到公正合法的司法裁决,在一个法治社会之下,任何人侵犯了任何人的合法权益,都应该付出法律代价,这是很多人的共识。不过,当然,对“陆生公共失语”的分析,我有责任进一步展开说明,而非变成一种“动手打人事出有因”、“撕墙是因为陆生权益不足”的观点。
我听朋友谈及东吴大学在处理此番事件之时,辅导双方学生当面沟通,打人者当面道歉;我看到到中山大学学生会和校方的文告,力挺连侬墙和同学们的表达自由,虽然后来遭市府拆除;我看到文化大学立起了一面连侬墙,虽然后来遭校方拆除,但是有非常多的文化校友站出来联署;当然还包括最近在台大撕毁连侬墙的游客被直接遣送出境,五年内不许来台。政大的连侬墙,也出现了不同意见表达的场域。
迄今为止发生的多起陆生/陆客撕墙的案例,在台湾的网络受到了普遍谴责,而在中国的网络间却获得一定声量的关注,撕墙者没有被当成闹事者,反而受到了有如英雄一般的待遇。
各校的举动,均在不同的维度将为类似事件确立一种范式。我个人非常欣赏东吴和辅大学生会的作法,他们想了一个方法,让不同意见出现在连侬墙上,在我看来,这样的逐步在校园内恢复原有的对话秩序,是各大专院校的教育者应该对陆生施加的帮助:帮助他们理解台湾社会,逐步进入对话语境之中。
但,话说回来,陆生在台湾公共参与面临的困境,建立起对话的公共空间固然非常重要,但大家齐心维护好一个空间的决心,同样不可或缺。身处在一个鼓励表达的台湾社会,维护对话空间的最重要因素,便在于容许不同的声音,一如我在前文所说:“去理解、去容忍不一样的声音,不管那个声音对你来说有多刺耳,有多难听,就算你千百种不认同不理解,你依然应该让对方把话说完。”
既然在这次风波中,舆论已经“看到”了这个群体,不妨多多去正视他们同样面对的困境,这正是为什么,在此次连侬墙事件中,我提议应该“理解陆生脉络、给陆生设一面连侬墙”的说法,正是来源于此。
根据我的观察,对于很多动手者来说,撕墙这个行为本身似乎并不是一种激进的手法,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不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代表什么,我只知道你的声音刺耳,我想要让刺耳的声音消失。”正如手撕清大连侬墙的交换生,其实一直在微博晒出自己撕墙的行为,一边强调自己“要尊重每个地区人民的想法和观点”,一边却也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所不认可的观点全部撕掉“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诋毁中国”。在文化撕毁连侬墙的事件中,双方爆发的冲突则更为剧烈,除了墙被撕毁,贴墙的香港女生被推倒、被辱骂。
事实上,迄今为止发生的多起陆生/陆客撕墙的案例,在台湾的网络受到了普遍谴责,但在中国的网络间却获得一定声量的关注。撕墙者没有被当成闹事者,反而受到了有如英雄一般的待遇。这并不是单一事件,在环球时报记者付国豪以“你可以打我了”的表现一举成名、被奖励十万元人民币之后,许多人发现,这样的行为不仅能收获名声,确实也能收获到数量可观的网友打赏,前述的清大交换生,被微博网友盛赞这是“爱国行为”,当她涉事的行为被追究法律责任时,有网友主动提议要帮她众筹律师费,有网友安慰她“台湾不敢把你怎么样,大不了遣送出境”。在世新大学撕毁连侬墙的那几位陆生,在撕墙之后,转身就去校外的影印店去印了一份“庆贺祖国七十大寿”的海报,去张贴在原有的连侬墙的位置。
不管是撕墙,还是动手推人打人,这都在不同层面上说明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和贴墙者对话。甚至从世新的那个例子可以看出,他们想的更多是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声音是重要的,其余的异质的声音都应该被盖住,被撕掉。
撕连侬墙:映照中国大陆网络公共讨论气氛
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几年中国大陆网络中关于公共讨论的气氛。遇上意见不合的网友,动辄删帖封号关站、甚至举报彼此,大家看到自己不同意的言论,要么上去一顿撕逼(激烈笔战、争论),要么直接举报删帖,更有帝吧的出征,要让对面寸草不生的说法,似乎“讨论”这个选项从来就不存在,从完全置之不理到动手消灭异议之间的缓冲地带似乎荡然无存。而对于不同意见和声音的忍受度变得越来越低,声音变得更单调,人们不再关心不一样的意见,大家不关心他是什么,源于怎样的社会脉络,只会想着如何让“让人不舒服的言论”赶紧消失。
虽然那位清大的交换学生在后来求助的微博中提及交换生在台湾处于弱势群体,诚然陆生在台湾确实面对着公共参与的困境,但这绝非是一个“禁止讨论”的环境,也绝非是一个被压迫到你要行使暴力的程度,多少陆生在台湾都和人就各种各样的议题打过笔战,当年在太阳花学运时期,很多人因为立场不一互相拉黑(封锁、删除),但可曾有一个陆生因为和舆论的意见不一样就被暴打一顿?
有趣的是,前段时间看到台湾移民署就连侬墙事件作出表态引发不少陆生同学追问:“连侬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最早是指位于捷克斯洛伐克的的一面充满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连侬相关涂鸦和他们的音乐作品的墙,而后从早前纯粹是无政府主义者的涂鸦,和对当时统治下自由的渴望,一路演变到伞运时对香港政治运动的支持,甚至是后续运动过程中的疗伤和记忆保存,如今更进一步谈到身份认同,以这一面墙去召唤一个共同体,共同面对如今香港的困局,成为许多人的精神支柱。
从一开始,连侬墙就是一面承载了情绪和想法,让人们互相支持、取暖的墙,它可以是一种既公开又匿名的对外宣誓,也可以是一种去传递力量的意见表达。
它的存在,和身份认同无关,和你身处的位置无关,只要你有想法,你都可以留言上去,你当然可以不认同,正如一场运动中千百个人总有千百种想法,但是请不要撕毁他,正是因为这面墙的存在展现了人性的可贵,也照顾到了在那些在运动中失语的普通人。
说回来,今天陆生面临的困境,不正正需要这样一面墙?体恤陆生的困境,说出陆生的艰难,同时鼓励彼此不要放弃?
这面连侬墙在台湾,更像是香港校园里的民主墙,围绕这面墙也发生过无数的港生与陆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我不敢保证双方在讨论的过程中一定会完全恪守规则不撕墙。但是对于发生动手撕墙的事,这就无异于毁掉一份心愿和对话的努力,这是让人很痛心的事。如果你希望台湾社会真的理解陆生的困境和处境,就更应该澄清这个问题,换言之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承认问题的存在,这才是迈向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当你站在这面墙前,其实可以有千万种选择。但撕墙者却选择了一种最暴力的方式:没有讨论、没有对话,甚至连句基本的“这是什么”都没有问,一下子就变成了撕墙、动手。
我们别忘记,抛开连侬墙的一切情绪作用和意识形态,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设计来对话和讨论的一面墙,当你选择动手撕它。你本身就放弃了“讨论”这个选项,一旦撕墙了,你就不能主张“我撕墙是因为你们不听我说话,我要通过撕墙来让你们听我说话”,对话不是一场零和游戏,更应该平等的展开,而非透过强制行为由单方面去强加给另一方。
诚然,陆生在台湾的公共参与面临诸多困境,甚至许多陆生自己都已经失去信心,带着一种读完学位早早离开的心态。作为两岸政治的产物,从来台之初就被赋予两岸交流使命的陆生,却在无意间撞见了一个正在不断调试中的台湾社会:虽然不断强调着要让陆生来台湾学习民主自由的精神,但在社会的潜意识里却早已把“中国人”预设成了假想敌,而当实际的中国人真的出现在了社会之中,甚至当陆生提出想参与公共讨论的愿望时,很多时候会遇到台湾人回应,我为何要和“敌国人”讨论?我不是说所有台湾人都如此,但陆生也确实有很高机率面对这样令人挫败的回应。
随着两岸关系一步步变冷,这样的困局大约很难一时解决,陆生对台湾公共事务学习的绝望和无助感也不断蔓延。台湾社会很难调适他们对待中国人的心态,在这样的情性下,不论原来如何温和的陆生,都无法从“祖国与台湾”的二元对立之中抽离出来,而必须进行二选一。一旦被卷入其中,要么凭藉感觉主动选择其中一方;要么远离这样的对立,落入一种两面不是人的心境中。
但,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厘清问题的关键,而不是消极的把原因归结给环境、归结给两岸气氛不佳,却忽视自身的责任。
放长远看,两岸不可能完全不交流。我认为唯有承认问题、面对问题,选择用合适的方式处理问题,对话才可能真的开始。
不过,一如前文所述,我说过“群体之中有着无数个体,而他们都有自己的生命故事,不论是将任意一个个体化约为群体的代名词还是将群体去压倒个体,这是都是非常粗糙且不公平的。”
我无法要求一整个群体去改变他们的行为。但我更希望每一个个体,能做出与原来的群体文化脉络不同的行为,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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