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自己在末日的时候显得太尴尬。
有些受访者,让访问者不经意地卸下心防。在放松的聊天气氛里,谈音乐,是很自然而然,不需要多所琢磨的事情。这或许是真正的创作人才能给予的特质。又或者,创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采取全然开放的心情——“我做完了,但我并不避讳去谈”——歌曲里的事情,并没有真正到此为止,但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访问艾怡良,便给我这样的感受。对于别人如何看待她的创作,她是如此充满好奇;谈到特别浓烈的歌曲原委时,总能幽自己一默。这一切,来自于她第一张全创作专辑《垂直活著,水平留恋著》,越是笑看,越是不可自拔,越是不可自拔,越是能够充分地在音乐中表达自己。你必须经历某程度的钻牛角尖,之后的放开,才显得不那么情绪化。难的是离开单纯“钻牛角尖”的过程,那放开的方式,更是看功力。
于是,即使这是一张谈论悲伤的专辑,艾怡良的唱与作,皆让自己得以呼吸,也让听者能够用音乐的方式进入。
举重若轻,自然而然,那并不只是一种态度,而是一种运用了方法的诚恳,让自己投入,
但不耽溺。这一次,除了音乐本身,我们与艾怡良聊她所使用的,充满魅力的“诚恳的方法”。
##Part 1##
艾怡良说自己“胆子蛮小的”,是公司鼓励她做一张全创作专辑。本来就是创作高手,然而,面临时间的压缩,开案到做完仅八个月,这状态是如何完成的呢?
“我有一种,就把小孩交给你们啰。”
“不是一次收好,一次删除,然后去除不要的,它不是这样的流程。我们写到哪,录到哪,企划就跟到哪,所以它是一个从零开始生长出来,但是在一个大家都知道,我们在什么空间的状态下写出来的专辑。”
这种创作难道不消耗吗?在访问过程,我发现艾怡良蛮可以“被逼”。甚至是一种合适的做法。如今市面上,所有歌手都要沾染一些创作,艾怡良却扎实的写出一首一首歌。“我就是那种如果你时间给我长,我反而会慌的人。”
但当然也会出现全创作者必须面对的焦虑。这是有天赋的人必然经历的过程吧。想想或许是一种不安的特权⋯⋯
“我自己在开案前半段,算前三个月好了,其实是很担忧的,我摸不出这张的形状,就像是一个我还没想到的书名。它算是个散文集,但即便是散文集,也要有个书名。就是它必须有个共同的核心吧,把这些碎片都聚集在一起。但那时还找不到。”
用“想不出书名”来解释面对作品全貌的焦虑,听来充满了文学性。幸或不幸,创作总是得在人生找到解答。因为创作时的突发事件,比方说《美术课》的故事背景,比方说《莱特兄弟有罪》是来自旅游的经验⋯⋯“慢慢的我才发现,原来我在意的是这些、那些。所以才会有想要‘留恋著’的东西。”
##Part 2##
“垂直活著,水平留恋著”,其中的留恋,在艾怡良的自己的解释里,是非常“自私”的。“这张专辑提到的‘眷恋’,是我一直蛮在意的事情,我是一个‘啊,你们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也不要走,你们都不准走’的那种人。”“就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呢?我觉得好像把自己看得太大了。”她边笑边说著,好像调侃自己,
可是,做为一个全创作人,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不然要在意什么?
“我不知道啊。很多人可以撇开自己不谈的。去关怀别人的故事,或者是为了别人写故事。我认为我自己没办法,我自私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深刻的关怀自己,才有办法去影响到那些跟你相似的人吗?
“我一开始不知道,直到人家告诉我:‘你影响了我。’我就想说,有事吗?因为我觉得,一件很扭曲的东西在我心里已经辗转了几年,我才愿意分享⋯⋯怎么会瞬间跟他人有了连结,甚至可以举例告诉我,他们曾经,或现在也还是这样想过。我很惊喜,我本来不觉得,本来以为没有人会这样听我的。”
##Part 3##
替其他歌手写过无数好评传唱歌曲,这一次,完全替自己打造,是更难的事情吧?想到那些成功的好歌,不怕自己的作品因而更被放大吗?
艾怡良这时显现出创作者的自信。
“难道我就无法再感动自己一次吗?”
“最大压力的歌,一开始不是写给我自己的,是《Forever Young》,除此之外,自己说自己的故事,这倒不是最大压力。而是你自己再去钻,钻回去写歌的当下的心情也好、空间也好,那反而是我意想不到的后遗症。”
“在之后的演唱上,以及后续的演唱会当中,据我身边一起工作的同事说:‘诶,怎么觉得你那阵子都惨绿绿的,不太开心,放不太开。’所以仔细去想,我也没有受到很大的束缚,或很大的压力,但是因为这些歌的气氛把我包起来了,我好像不太容许自己过于逃离这样子的气氛。我怕我出去,就回不来了。”
“按自己的个性,我会想要找一个(情绪的)出口,但如果我允许自己这么做,我可能就不会回来(歌曲的情境)了。而那样的我,如果在唱这些歌,讲那些故事的时候,我这个人并没有在气氛中,听众会听吗?连我自己讲的都不在里面,我自己就不会听了。”
细细地听,这张专辑真的有创作者放入很多的、各式各样的爱,但是爱有时候会反噬自己。这里面没有一首歌是情绪很轻松的,都蛮重的。艾怡良用一句话回答我,“回到自己身上”。其实她之前的作品《我们的总和》,也是“蛮重”的歌,要讲的东西并不是这么轻松。那时候,艾怡良用比较接近讲话的方式,似乎创造出了不同的歌曲情境。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要如何举起放下,这一次的专辑,更是方方面面,更多情境了。
我跟她坦承,当第一波听到《Forever Young》,觉得好好听,是一首很不得了的抒情歌,可是,后来看了歌词,才觉得很残忍。开玩笑问她,有没有接到殡葬业者的场子⋯⋯
“我的葬礼不要放这个,我要放罗百吉。”
“《Forever Young》的确是一个情境,当你阖上眼之前,不太想要有遗憾。我在这首歌里面很贪心的,给自己很多空间,对我来说,下一秒如果我要临终,我还蛮容易饶恕自己的。至少,我目前为止,都蛮用力的活著。”
是这般坚毅的思考,让这首歌没有成为耽溺。它的独特,不只来自完美抒情。
##Part 4##
于是我们也聊了其他的歌曲。我先提了黄少雍编曲的《玻璃心》跟《讨厌的艾瑞斯》。《玻璃心》很难唱,我无法想像除了创作者本人,还有谁能来诠释,唱的方式也很特别,我们聊了里面的节拍。那些“切碎的念唱与rapping”。
“大概是我本来就是喜欢听这些。而且我喜欢听不这么标准的 rapping,跟不这么标准的唱歌。”她提到了 Frank Ocean 对她的影响,“如果今天我是歌者,就要展现那个律动的,旋律线条。我觉得二者是可以合一的,我之前听 Jhené Aiko,好喜欢喔!她的声音就是甜甜的,但会唱一些很黑暗的词。她有一首歌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压力,难道你不需要吗?压力让自己变得很美⋯⋯用甜美的声音唱出来之后,她在碎念,我觉得好贴切。”
《玻璃心》在艾怡良的解释里清晰无比,“有点戏谑,像跟熟人聊天”。这是我听过最完美的“碎念”了。“我半夜三点传 demo 给经纪人。那时候他还没睡,然后问他‘这会不会被打枪’,因为真的太闹了。我自己不觉得闹,但是相对于之前我给他们的歌,有点出格。结果大家反而蛮喜欢的。”
《讨厌的艾瑞斯》完全是另外一个说法的歌,一样就都是在讲话,却有点自言自语,在这里开始,我们发现,专辑里有好多种艾怡良的人格。
“艾瑞斯是蛮大一个人,已经被我关很久了,事端很多,他出来不太多。它出来会变另外一个样子。有啦,有这一面,他从小到大没有出来过。”艾怡良笑著谈他的人格,或目前相安无事的imaginary friend。
《给朱利安》似乎跟感情有关。其实每一首歌都跟感情有关,如何让这些成为主题,
但又像是背景的OS,艾怡良做到很高段的心法,好像武功深厚已可内化。
但还是有惨的时候。
“录音录到这首,真的往死里录。有时候,那个‘往死里录’是情绪上和体力上的考验。《给朱利安》真的是惨毙了,哭到我回去还跟制作人陈建骐道歉说‘我是不是拖累到大家的进度’。没想到他当时留下了我那些抽抽噎噎的声音轨道,现在记起来,觉得好险有讲出这件事,好险有被这首歌记载下来。我才发现,它其实影响我蛮久的。”
“到现在可以蛮肯定的,确认自己是一个蛮自私的幼稚鬼。我觉得无论如何,只要跟我有关的故事,会因为别人的离去,从我身上带走。假如你真的带走的话,我求你,真的放保鲜盒供著,我总得那样,才是完整的我。也就是有一天我真的要再见了,《Forever Young》那样子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任何的空缺,是我找不到的。是不是很幼稚?”
不会啊,只是大家不会,或者不愿讲出来而已。
##Part 5##
“这么自我的文字,如果是种日记的话,其实随著时间,你的性格,或者你关注的事件,还有没有机会改变,它压缩在一个时间内,才会自成一格。所以很多早期的曲,词都我全都换了。换成我现在觉得,我可以讲得出来,问心无愧的事。”
“而且我觉得有必要让你听到,或是我觉得我讲出来,不会再浪费你时间的话。”
这次的歌曲,不太“顾忌”主流歌曲既有的主副歌 pattern,比起上一张,又更突出了一些。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本来觉得这件事很制式,然后,我终于跟上了,后来发现不是。”“原本我想要一个 pattern,我觉得歌曲到这边应该要起来,歌曲那边要加个bridge更好。我是这样去计划它的。后来就歪掉了,所以我计划好的事情,加上我自己的生理状态,会扭曲成另外一件事情,可能自己肌肉的记忆力。”
“那算是本能,我觉得有点强。”终于,她愿意承认自己有点强。
说到本能,谈了一下“唱将”这件事。对于这主题,我的好奇,多过于真正的提问,毕竟,她是我心中最非典型的金曲奖最佳女歌手(上一张专辑《说 艾怡良》获奖)。我想听她说说她的“唱”。
艾怡良直接跟我说,那种情绪爆裂高低起伏的戏剧化高八度,“我做不到,你相信我。”
但其实反而开了一条,很特别的路啊。
“我是误开。”
这一条“误开”,让华语音乐多了一片难得风景。艾怡良的唱歌不像是受到华语节奏蓝调黄金时期的影响,却在洋化中,激出一种中文语言的方法,“吟唱”时常被拿来形容歌手,真正做到的,艾怡良是其中一位。
这样的语言性,语言感,我当然想问,她平时的读物。她告诉我,“书对我的影响比音乐还多。”
艾怡良提到最近在看尼尔盖曼(Neil Gaiman)的《易碎物》,“我好喜欢他用文学的角度,去讲那些怪奇的事件。”。也非常喜欢冯内果(Kurt Vonnegut)。也许是因为如此,音乐里的画面感特别像,舞台剧呢?“有可能吧。”
艾怡良说,做歌时先把空间里面的人、事、时、地、物这些先拉出来,再安置不一样的人格特质,由那一个人格特质去铺成出那里面的故事。而且故事情节会因为出现的变数不同,而更换结局。“不好意思说,里面每个角色都是我。”
##Part 6##
有些人在极度的压力下,会暂时不想听完成的作品。艾怡良虽然擅于“逼迫自己”,我依然好奇,这张专辑出来后,她的心路。
“我喜欢全部给光光,所有东西都给光。”
“我甚至逼我的好朋友来我家听母带,而且还跟他们讲,‘你不觉得很好听吗’,我自己没有愧对这张专辑,想要分享给别人。”“我不觉得我自己很厉害,一定赢什么,但是我觉得就是一个过程,我并没有因为母带已经交了,就有终于放下的感觉,但是我也没有不喜欢,而是那种延续性它一直延续到做完,即便到现在,我都还跟这张息息相关。”
“拿《给朱利安》来说,我不免俗的还是夜晚听一下,我偶尔要在里面穿梭。”
“所以我要拿很多东西进来,我才能一次梭哈出去。我就是大量进大量出的,所以过程中有时候会有点慌。”
谈笑风生,留恋,疮疤⋯⋯有一种熟练或尝试,艾怡良确实给光了自己,也呈现了饱满但不饱和的创作者样式。非常令人羡慕。
##Part 7##
最后,不免俗谈一下金曲奖。如果这次有机会拿奖,最想拿的项目是哪一个呢?
“Everything。硬要拿的话,拿最佳专辑吧。因为蛮酷的,这是我第一张全创作专辑。如果拿专辑,那就表示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值得一试的。或一试再试,做不对,还可以试一下,至少我有方向,我明年不会像去年一样这么不安。”
这次没有入围的奖里面,你觉得你没有被看见的部分是?
“最佳男歌手。”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啦!”
这位不想在末日显得太尴尬的真性情女子,或许并不知道,她自揭疮疤的过程,对很多人而言,具有绝对疗愈的效果。当然,更希望她已经知道这回事。
文字协力:王立昀
因为一首Forever Young开始关注她,顺着歌去听专辑,成为了她的死忠粉
周日幸事:在咖啡馆看书,在Spotify听Eve Ai,在端看到喜欢的内容。
part 7:沒有入圍的「獎」
謝謝指出!已修正
第三段“对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创作”里, “他”应是“她”
謝謝!已修正
若不是艾怡良的粉丝,没什么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