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我在梭罗闲逛,虽是雨季,梭罗河也毫不奔腾,和民歌《美丽的梭罗河》(Bengawan Solo)中“雨季时波滔滚滚”相去甚远。红色的斗牛旗飘满全城,那时我尚不知梭罗是现任总统佐科(Joko Widodo)的大本营,只觉奇怪,为什么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另一方普拉博沃(Prabowo Subianto)阵营的任何照片。梭罗的南城外有一座叫Bacem的桥,一座平庸无奇的钢框架桥,新桥旁边的桥墩是当年的旧桥址,旧桥是1965年“930”事件中臭名昭著的屠宰场,抛掷共产党员尸体和掩埋的重要地点。无数印尼共产党员从梭罗不同的监狱被带到桥上,勒死,或开枪,尸体笔直跌入河内。那时住在附近的人,能清晰回忆起经常听到的枪声和有物体坠河的声音。
从1945年独立到今天,对马来西亚、巴布亚、东帝汶、亚齐,共和国的成长一路血迹斑斑。无论是“内部”冲突,或不再是“内”的“外部”争端,印尼都展现过几乎无法理解的暴虐一面。归根到底,可能是因为“印尼”本身这个概念摇摇欲坠,或试图统一印尼的建国五项基本原则“潘查希拉”(Pancasila)概括性太强。建国时,一小撮以爪哇精英为主的国父们认为共和国的合法性来自反殖,他们要接管所有殖民者占领过的群岛,“从马达加斯加到巴布亚”。直到今天,群岛的地理仍是无可逾越的,从爪哇飞到巴布亚,票价几乎等于飞到阿姆斯特丹,更别提还要转船。我问印尼朋友,你们怎么想像印度尼西亚?在日惹的望加锡人说,“你看,我来到了爪哇”。爪哇人说,“你看,大家都来到了爪哇,我们就在这里想像”。这当然多半是自嘲,小半是严肃,但避谈爪哇中心还没有成为某种政治正确。
除了语言、大米和伊斯兰教,大选是另一个重要的想像“一体”的契机。2019年4月17日的大选中,1.93亿名印尼选民要在六小时内完成“五合一”投票,选出正/副总统、共和国人民代表会议(众议院)、区域代表大会(参议院)、省级议会、市/区级地方议会共五个级别的政治代表。在耸人听闻的400多名选务人员过劳死事件之外,紧张的气氛在两大对立阵营之间暗流涌动。“潘查希拉”的模糊,又一次让多元一体之下的裂痕公开。
五年前参与总统选举的双方,这次依旧对阵:现任总统佐科·维多多与前将军普拉博沃·苏比安托(Prabowo Subianto)。普拉博沃是威权“新秩序”时代总统苏哈托(Soeharto)将军的前女婿,在人权纪录上劣迹斑斑。佐科则以草根形象在2014胜选。从家具商人到梭罗市长,再到和华人搭档做雅加达省长,一直到成为总统,佐科以改革派的形象见于世人,社运人士更曾期待他开启转型正义、解决苏哈托时代的遗留问题。
佐科的第一个任期内大兴基建、招商引资,参与“一带一路”。而普拉博沃则据此不断攻击佐科,炒作中资侵袭、中国殖民、中国劳工等民族主义话题,与此同时,普氏也与新兴激进宗教力量越走越近。
印尼穆斯林身份政治的崛起,在2016年的钟万学事件中一览无余。身为华人基督徒的钟万学是佐科的政治盟友,自2014年接替佐科就任雅加达省长。2016年,钟万学的发言被人剪辑成他在批评伊斯兰教的视频,引起轩然大波。激进势力动员了几十万人表达抗议,最后钟万学被判“亵渎伊斯兰”罪成,在2017年选举失败后锒铛入狱——尽管有40%以上的选票流向了钟万学,更有许多穆斯林支持者为他痛心。
印尼的政治从来无法简单用左对右、进步对保守、世俗对宗教的座标来衡量。在前三届的印尼选举中,从倾向世俗的斗争民主党,到源自苏哈托“新秩序”时期的中间偏右的专业集团党,再到普拉博沃发起的民族主义大印尼行动党……这些或左或右、或旧或新的政党之间都曾结成联盟,甚至搭配人选参与正/副总统的选举。
这一政治局面最后都回到一个问题上:如此多元的群岛,如何可以是同一个国家?国父苏加诺的多元一体论述勉强成立了一个不实行伊斯兰法、不在明面上偏袒爪哇族群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但1965年的政变则开启了“新秩序”——苏哈托的威权政治,左翼、伊斯兰与自由民主一同被压制。共产主义成了印尼社会的禁忌,“地下共党”至今仍是政敌攻击佐科的假新闻内容。
2005年,苏哈托下台七年之后,在梭罗的Becam桥下,才举行了第一次公开悼念受难者的活动“Sadranan”(爪哇传统的祭悼亡者的仪式),幸存者和当年的邻居,在桥下搭着竹棚汇聚,讨论当时听到的和看到的可怖景象。和1998年之前相比,今天关于1965大屠杀的讨论已自如很多,但高度集中在大城市的知识阶层,对于绝大多数人,“共产党”等同于“邪恶、颠覆国家”的印象由1983年苏哈托政权出品的反共纪录片《印尼共产党930事件》牢牢钉住。
所有的政治斗争都被挤到“人权”范畴,“人权”成为政治的边角,苏哈托下台并未改变根本的权力与经济结构。苏哈托整合的专业集团党,继续深度参与印尼政治,是每一届执政联盟的成员。而令人五味杂陈的是,苏哈托时代庇佑于威权发家的华商巨头,避开了1998年的排华骚乱,如今依然是印尼经济的主宰力量之一。
在2014年,佐科以政治素人、亲民领袖的形象战胜了强人普拉博沃。2018年,有感于激进伊斯兰的冒起,佐科选择了伊斯兰教士马鲁夫·阿敏(Ma’ruf Amin)做2019年选举的副总统搭档。阿敏是印尼最大穆斯林组织,伊斯兰教士联合会(Nahdlatul Ulama)前最高领袖,还曾攻击过钟万学,如今却成了佐科的搭档,这被公认是安抚穆斯林选民的举措。
五年下来,佐科已经不再具有素人参政的民主光环,与老政客周旋妥协的过程一方面推动了他的政治议程,另一方面也让那些支持过他的活动分子倍感失望——他们为此发起了拒绝投票的“白票”(golput)运动。
五月初,大选刚过,我再到雅加达。在机场接我们的Go-Car司机是90后的西爪哇人,我问起投票一事,他支支吾吾,说自己投了白票。联想到社交网站上风风火火的 saya golput(我投白票)运动,问他,你知道这个吗?你的朋友也投了白票吗?他避过脸去,不愿多谈,我很难判断他是否因为觉得投白票让人难为情,但起码不是每个人都看起来像在社交网站上一样对白票自信。
4月17日选举后快速点票的结果显示,佐科-阿敏组合获得了选举胜利。一般来说,快速点票的结果,和5月22日将公布的最终结果出入不会很大。然而普拉博沃一再表态自己才是胜选的一方,准备发起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佐科政府则以维稳态势回应……印尼的多元一体,真的不可避免走向歧路了吗?
在选举后的雅加达,我们访谈了资深的印尼时政记者桑多索(Aboeprijadi Santoso)。
桑多索是一本行走的印尼政治百科全书,也是充满激情的记者和联络者。他1947年出生于东爪哇的勿里达(Blitar),是苏加诺老乡,毕业于阿姆斯特丹大学。1985年始,他正式工作于荷兰国际广播电台(Radio Nederland Wereldomroep),负责东南亚的政治、历史、社会报导。他有自己独特的报导风格,1986年菲律宾人民力量革命、莫斯科的反戈尔巴乔夫政变、柬埔寨金边的冲突等等,他都在现场。
作为苏哈托政权尖锐的批评者,1998年之前,他不能自由出入印尼。他最有名的报导是贯穿整个90年代的对东帝汶持续、深度、一手的系列报导,是推动东帝汶事件受国际关注的重要力量之一,1995年出版专著《东帝汶:悲剧与背叛》(Timor Timur: Tragedi & Pengkhianatan)。东帝汶之后,他的关切转移到其他内部冲突地带,如亚齐、安汶、巴布亚等。2007年,他从荷兰国际广播电台正式退休,以自由记者的身份继续活跃在东南亚,尤其是印尼政治报导的一线,供稿于《雅加达邮报》、《New Mandala》等报刊。在桑多索看来,佐科和普拉博沃在选战中体现的截然不同的气质,反映着当今印尼社会的撕裂和纠结。
访谈:
古怪的军人vs平凡的家具商
端:从你的观察出发,你会如何描述竞选连任的总统佐科·维多多(“佐科威”)和挑战者普拉博沃?他们在印尼政治的语境中分别意味着什么?
桑多索:先谈谈普拉博沃吧。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很知识分子,有着十足的政治头脑。他的父亲苏密特罗(Sumitro Djojohadikusumo)是印尼第一个经济学博士。苏密特罗早年是苏加诺政府的贸易与工业部长,后来担任财政部长。1950年代中期,在他担任雅加达大学经济学院院长时,他和福特基金会联合发起了“伯克利黑帮”计划,逐步把雅加达大学经济学院改造成为了一个美国式的经济、统计、工商管理学院。
1958年,苏密特罗卷入了由美国中情局支持的印尼共和国革命政府/全面斗争约章(PRRI/Permesta)叛乱。在主要分布于外岛的叛军被镇压后,苏密特罗被流放。所以普拉博沃虽然出生在雅加达,但他成长于海外,一开始不太会讲印尼语。1960年代末,随着苏哈托将军政变上台,他随父亲回到印尼。1968年6月,苏哈托组建了“发展内阁”,把国家的经济大权交给了包括苏密特罗在内的“伯克利黑帮”。
普拉博沃善于承诺,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在军旅生涯开始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接近权力核心,他就接近了苏哈托的女儿蒂蒂·苏哈托(Titiek Soeharto),两个人最终结婚。他的整个人生都在展现一个人要如何接近权力、取得权力。这是一个印尼的成功学样本。
端:你曾经在文章中写到,普拉博沃手上有一系列的人权污点。这是怎么回事?
桑多索:问题主要是在东帝汶。1976年他随陆军精英特种部队(Kopassus)派去东帝汶。他手下的部队杀害了当时东帝汶独立运动的首任总理、游击队领袖洛巴托(Nicolau dos Reis Lobato)。除此之外,在东帝汶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情,是1983年9月的克拉拉斯屠杀(Kraras massacre),这件事在印尼还不是很有名。那年8月,东帝汶革命阵线杀死了16名印尼军人,9月,军队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我想这是东帝汶自1965年以来最恶劣的屠杀,包括妇女、平民在内的大概有300人被杀。这个故事在印尼并不为人所知,我和朋友曾写过一些报导。普拉博沃当时正在东帝汶某处,指挥杀害和逮捕了不少人,其中并不都是武装人员,有一些还是平民。
普拉博沃这个人,直到1998年2月都有一种为所欲为的感觉。他很聪明,读书极多,比佐科要多。1998年苏哈托倒台的时候,他曾试图煽动军方以便夺权。在军方内部非常混乱的斗争后,普拉博沃被炒鱿鱼了。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被军队解雇的将军,所以他是一个“前将军”。我见过一些普拉博沃的好朋友,他们都不太理解他,说他一向不太稳定。现在,佐科看起来肯定是赢了,然而普拉博沃仍然会说赢的是自己。
其实说起来,普拉博沃的选举工程比佐科强多了。佐科是总统,本应在选举工程上更出色的。五年前,佐科的选举工程就做得更好。
端:说到佐科,在印尼遇到的很多人觉得他软弱,还有人说佐科是前总统梅加瓦蒂(Mekawati Sukarnoputri)的傀儡。
桑多索:一开始肯定是的!梅加瓦蒂确实是极其重要的政治人物,是印度尼西亚斗争民主党(PDI-P)毫无疑问的领袖。相比之下,佐科似乎毫无专长,更像一个卖家具的商人。但他之前对梭罗市(Surakarta)的治理极其成功,梭罗变得整洁、干净,市场兴旺,普通市民都很高兴。2012年,他被推举为雅加达省长时,普拉博沃还是支持者之一。2014年,佐科参选总统,因为佐科并不属于政党建制,梅加瓦蒂甚至想过要换人,但人们不支持她。在最后时刻,梅加瓦蒂同意了派佐科出选。
佐科就像一个你在街上会碰到的普通的爪哇人,平缓、友善,很难变得强硬。
端:这也是他营销自己的方式吧?表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
桑多索:他表演,但他也的确是个普通人。他是苏哈托倒台之后第一个“干净”的总统,没有腐败、没有恶劣人权纪录等等。在2014年,所有人都支持他,每个人都感到很高兴。但是到了第二次,就不好说了,人们又有了一些别的疑虑。
印尼人可能也已经厌倦于强人政治了。
端:然而他又在经济上很强势。推行了很多大工程。
桑多索:他有一些经济上的决心,比如在爪哇以外的地方大兴基建。还有雅加达的地铁,四十年过去,终于通车了。但在领导力上,佐科显得疲弱。比如有一个苏门答腊的案子,一名女性只是投诉了清真寺的广播声音太大,就因此被判刑。佐科对此仅仅保持沉默。他说,我不想要介入宗教议题。其实在判决之前,佐科是可以进行政治干预的,但他一开始就沉默了。之前华裔的雅加达省长“阿学”(钟万学)被伊斯兰教保守派攻击、起诉而最终下狱时的问题也是如此。他知道,但他不讨论。他受欢迎,在一般的民主政治里,受欢迎的政治人物应该很强大,对吧?但他却很弱。
印尼人可能也已经厌倦于强人政治了,尤其是苏哈托的三十多年,人民非常疲惫,佐科这个“普通人”就像一股清流。他可以是一个胜任的企业管理者,但不太像是一个国家的政治家。我希望五年下来,他能有些进步。
死亡人数最多、最极化的选举
端:印尼人对今年的选举格外有热情,投票率最后高达 81%。在欧美国家几乎不敢想像。但结果是选务人员的工作量也变得巨大,数百人在选举期间过劳殉职了。很多中文读者对这样的新闻感到惊讶,甚至担心这是假新闻。印尼人是如何讨论和理解这一切的呢?
桑多索:对,这很疯狂。投票那天我在一个村里。根据规则,早上6点要开始工作,投票要在中午12点完成,这个期限成了很大的问题。你想像一下每一张票的统计过程,都是要计票人员从票箱拿出来,然后高高举起,唱票——一号!二号!,再有就是投票箱要运输,甚至要通过河流。这都是高强度的工作。而且因为这次选举是“五合一”的,要做的事情特别多。但如果不这么做,预算又会特别高昂。
我认为五合一太夸张了。大家倒是没有怪罪现佐科政府,而是怪罪国会,因为这是国会制定的法律的结果。法律应该要修改,为选举工作提供更多的时间。这次五合一选举很累,选举人员薪水也很低,大概就每人50万印尼盾(约272港币)吧。
端:这次投票率非常高,是因为选战激烈吗?你说过这次选举是“肮脏”的,充斥着媒体骗局,是怎么一回事?
桑多索:这次大选,我们看到两个非常对立的候选人,竞争激烈。伊斯兰议题、现总统佐科是不是共产党等等的宗教、政治议题,都吸引了很多人参与。人们想要更开明或者更宗教化的国家。很多人厌倦了这些身份政治议题,担心国家的团结。
选举中的社交媒体非常有力量,在乡村都能感受得到。普拉博沃所到之处,到处都是人。他的阵营做了很多宣传,比如“现在的物价太高了”、通货膨胀了。但其实根本没有通胀的问题(2018年印尼录得3.2%通胀,5.1%GDP增长)。他们还做了一些事情,比如控诉佐科是共产党。而这是不可能的,1965年清洗共产党的时候,佐科才四岁!他从来没有在印尼共产党中活跃过。可就是这种流言在乡村特别流行。
端:我们看到,在选举结果上不同地区之间似乎有着特别大的分歧。
桑多索:这次选举暴露了地域上的问题。那些支持普拉博沃的人,大部分来自爪哇岛之外。像西苏门答腊、亚齐、西苏拉威西、南苏拉威西等。然而大部分的印尼国民都生活在爪哇岛上,东爪哇和中爪哇是佐科的铁票区;西爪哇则以巽他人为主,主要支持普拉博沃。
像亚齐(1970年代以来分离主义高涨,目前是全印尼唯一一个实施伊斯兰教法的省份),就有80%以上的人支持普拉博沃,而巴厘岛的佐科支持率达90%,是亚齐的反面。少数教派如天主教徒、印度教徒,几乎都支持佐科。
这造成了一个问题:一些普通人和军人因为害怕印尼的分裂,可能还在期待一个强人的出现。人们着迷于如何团结印尼、给印尼一个共同认同,这叫做NKRI(Negara Kesatuan Republik Indonesia),意思是国家团结统一。人们希望处理好如亚齐、巴布亚的分裂主义,激进伊斯兰的武装反叛等等难题。在大选之后,我们也有潜在的分裂问题,有外岛的伊斯兰教与爪哇式宽容的伊斯兰教之间的问题。所以有一些人希望可以有一个强大的政府——比如军方,来解决这些事情。
分化的伊斯兰,族群政治的暗流
端:你提到外岛伊斯兰和爪哇伊斯兰之间的问题,这指的是什么?
桑多索:这是说印尼的穆斯林更分化了。1980年代末以来,苏哈托不再相信某些将军了,他尝试获得穆斯林的支持,所以伊斯兰教士联合会(NU)和穆罕马迪亚(Muhammadiyah)这些庞大的伊斯兰组织势力大增。
而他们之外的新的穆斯林组织,很多更偏瓦哈比派,变得激进。从意识形态来说,这些组织永远不会团结,他们只会更分裂。但因为印尼大多数人口是穆斯林,他们总说自己是大多数,是印尼“人民”,但是穆斯林是很多元的。
端:佐科的政府是如何面对分化的伊斯兰的呢?
桑多索:政府会更依靠伊斯兰教士联合会和穆罕马迪亚这样的大型组织,这也是为什么佐科选择伊斯兰学者阿敏(Ma’ruf Amin)做搭档的原因。阿敏今年76岁了。他当年仅仅因为钟万学是基督徒和华人,就带头指控阿学侮辱伊斯兰。佐科和阿学关系密切,如今他却选择和阿敏搭档。
端:据我们的了解,很多中产阶级的穆斯林支持普拉博沃?相比之下,伊斯兰教士联合会的地盘更集中在乡村的、传统爪哇的地方?
桑多索:也不尽然,他们也分布在城市,不过伊斯兰教士联合会在乡村的确是很传统的。普拉博沃的支持者则很多是城市新兴的中、下中产阶级。这其实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今天的印尼是寡头体制的,你需要很多钱去参加政治。佐科和普拉博沃都受到一些企业寡头的支持,但两大穆斯林组织之外的这些穆斯林小团体呢,他们并没有钱。如果没有寡头支持,他们就无法进入这个游戏。所以虽然普拉博沃不是虔诚的穆斯林——他妈妈是基督徒——他小时候甚至是在基督徒环境里成长的,尽管如此,激进的伊斯兰小团体还是会支持他,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支持了。
在另一边,则是佐科代表的爪哇式穆斯林,他们跟伊斯兰教士联合会的关系更紧密,伊斯兰教士联合会也支持他。
端:佐科选择马鲁夫·阿敏做搭档,这可以说明佐科也越来越保守了吗?
桑多索:这是因为他们需要最大的穆斯林群众组织伊斯兰教士联合会(NU)的大力支持,马鲁夫·阿敏是知名的穆斯林学者。除此之外,阿敏自己也是一个机会主义的保守派。佐科需要阿敏和伊斯兰教士联合会来加强他的伊斯兰教形象,安抚与普拉博沃结盟的强大的、饥渴的伊斯兰激进分子,并设法加强西爪哇、爪哇外各岛、以及国家立法机构对佐科的支持。从这个角度来看,阿敏到底能不能帮到佐科,还不能确定。
端:苏哈托时期的印尼伊斯兰是什么样的?我听过一些人讲述,在1960年代,在雅加达可以看到更多的“头发”,大家不穿戴头巾,似乎没有那么“宗教”。
桑多索:大面积戴头巾是从1980年代早期开始,这是另一个“想像中的团结”。发生在1979年的伊朗伊斯兰革命,能量非常巨大——伊朗人打跑了美国人,造成了全球影响。这给了印尼穆斯林一些力量。即使两地的教派不太相同,但毕竟都是伊斯兰教。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很少有女性穿戴头巾,现在却很普遍了。不过“虔诚”或者“传统”,并不代表着她们就是激进的,要区分这两者。
激进的极端分子是一个问题。比如繁荣公正党(Prosperous Justice Party)——土耳其式伊斯兰。他们跟穆斯林兄弟会有关系,现在是一个强大的穆斯林政党。还有印尼伊斯兰解放党(Hizbut Tahrir),他们不是政党,更像一个大众组织,在去年被禁。但是类似的小的伊斯兰组织还有很多。我在日惹遇到了一个社会学家,他告诉我一个很惊人的事情,两年前伊斯兰恐怖主义在菲律宾马拉维的暴动,有不少印尼人参与。
端:我还想了解潘查希拉这个概念的力量和影响力。像是斗争民主党就以潘查希拉为格言,那它在团结国家上,还足够有效、足够有影响力吗?
桑多索:是的,潘查希拉毕竟是国家的意识形态啊。它意味着五件事情:信仰神道(可以不是伊斯兰教)、人道主义、团结统一的民族主义、民主主义、社会正义。只不过它也被误用了很多次了,像是1965年的大屠杀,杀戮者说自己拥有潘查希拉,所以可以战胜共产主义。然而他们的“战胜”方式是杀戮,这是违背潘查希拉的啊。潘查希拉可以用很多种方式解读,在苏加诺时期,被强调的是民族主义。而如今看来,民族主义和人道主义应并驾齐驱,而不是彼此冲突。印尼必须要解决好遗留的人权问题。
端:我们想知道,华人和印尼其他族群的关系现在是怎样的?
桑多索:在雅加达省长选举中打败钟万学的阿尼斯(Anies Baswedan),是普拉博沃的盟友。他当选为新省长的第一天就说,要让土著(pribumi)“再次觉醒”。pribumi是一个来源自殖民主义时期的种族主义概念,与“外国人”相对,其实就是在针对华人。这个词其实是已经被1998-1999年的哈比比(B. J. Habibie)政府禁止了,为的是不再制造原住民与非原住民的对立。公开使用pribumi是非法的,是可以被起诉的,但还没人试着起诉过。
现在印尼对于华人也有了区别出生地的词语了,像“本国人”(Orang Aseng)就是指印尼华人,中国人则是“外国人”(Orang Asing),不再混为一谈。
在今天,华人富豪会更多支持佐科,人们都想要安全,所以大资本,包括华人富商,是支持佐科的,而更多的中小企业主则支持普拉博沃。
新寡头的崛起是苏哈托专制政权垮台的结果——就像上个世纪苏联苏维埃政权转型后发生的那样。
端:你似乎不断强调印尼的选举政治和金钱力量的关系。
桑多索:印尼政治在走向寡头体制,这和苏哈托时期不一样。新寡头的崛起是苏哈托专制政权垮台的结果——就像上个世纪苏联苏维埃政权转型后发生的那样。在印尼的案例中,你能看到执政的专业集团党的分裂,与新政党的崛起。以曾经的民主党的苏西洛和大印尼行动党的普拉博沃为例,这些新政党都由一个富有和强大的军人领导,这就像苏联的党政要员摇身一变成了新政权的寡头。因为需要贿赂地方官员、其他突出的党派和获得商业的赞助,党派活动尤其是竞选工程花费甚大,生意和政治正在合流,有钱才能从政。就这样,政治成了为自己服务、而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高成本活动。
选举法设立门槛以限制总统候选人的人数,于是只有大寡头支持的大党才能推举总统候选人。因此梅加瓦蒂、专业集团党的领袖、普拉博沃、苏西洛和其他的几个人将来一定会是重要的参与者。
to楼上,那是因为苏加诺发起的印马对抗。
“從1945年獨立到今天,對馬來西亞、巴布亞、東帝汶、亞齊,共和國的成長一路血跡斑斑。”
不明白馬來西亞為何出現在這段文字中,希望作者解釋一下。
寫錯字: 文章第六段 ~ 在2016年的「鐘」萬學事件中一覽無餘……
應該是「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