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玲,人类学硕士。曾任职编辑,业余参与文艺活动策划。现为人类学研究员,研究时代变动下的日常生活方式。
大卫·列布雷顿说,如果身体真真切切的是一台机器,它将不会衰老、多变,也不会死去而所有身体的组成“零件”都是可以被修改、矫正的,损耗后还可以被替换成性能更加完善的零件,就像钟表一样显示时间,却不受时间的影响。
将患病的身体视为机器一般进行自由拆分和重组,无疑是现代医学身心二分论出发后,在身体和精神的分岔路口越走越远。非自然的物质开始攻占活生生的身体,他者的身体渐渐与自我融为一体。人的完整性受到史无前例的挑战,我们一边批判身体机械论忽视了身体所带有的生物性和社会性之双重事实,一边将身体作为科技与人共同进化的实验场地,拆卸、重组、再生。
随着科技的发展,生物基因工程、人工智慧对“人类”的概念发起一轮新的挑战。这不是机器获得人类思维能力的简单进化,而是我们,将最终成为科技与自然具有不朽之躯的混血儿。
存在异物的身体
自从做完手术,无论过了多久,每晚洗澡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的疤痕,似乎可以摸到皮肤下一节节在骨头上的突起。看来那条铁丝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和胸骨纠缠在一起了。我忍不住幻想,医生是如何用锯刀把胸骨锯开,切除胸腺后,再用不锈钢丝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从今以后,曾经在我身体内受血液滋养的器官成为一团死肉,而一条冰冷的不锈钢却名正言顺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共度悲欢离合,直到岁月经年,化成白灰为止。噢,不对,它是火烧不死,永垂不朽的非自然生物。
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很难接受身体存在的异物。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的伤口愈合得很慢。这对于护士或者医生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比起那些骨头打钉子、换髋关节,甚至是器官移植的病人来说,我似乎在无病呻吟。无可否认的是,外科手术曾经以神奇的手法拯救了无数病人的生命,但他们没有被真正治愈。
外科手术打开了身体,切去了功能残缺的器官,植入健全的器官或人工仪器。这代表了典型的现代医学思维,疾病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在具体的时空中所经历的痛苦,而是一个器官所引起的功能变化。这忽视病人作为一个主体,乃至身体自有的整体性联系。
一旦身体被打开一个缺口,自身的免疫系统就会系统开启自动防御机制,这使得新移植的器官受到排斥,为了加快身体对异物的接受,只能降低免疫系统的防御能力,吊诡的是,免疫抑制剂在降低身体免疫力的同时也使得身体置于病菌肆意攻击的境地,从而加重免疫系统的负担,甚至导致其他器官病变。从来只是说身体如机器,却不会说机器如身体。机器稳定,可以抵抗死亡。但身体不能摆脱死亡的魔咒。
身体远远不止是一架机器,可以被随意拆卸重装,而是一个整合的有机体。更有甚者,被隐藏的精神性如鬼魅一样时刻围绕在身体的生活中。在社会关系中,身体更不是一个单纯的生物物体,而是社会关系的基础。在身体中植入他人器官或人工仪器,其承载着原有身体的社会属性和价值一共进入新的身体,这会引发更深一层的自我认同危机。
身体被挽救后,换来心神不宁
我来出一道数学题,你今年是四十五岁,你接受了心脏移植,这个心脏的拥有者今年二十五岁因车祸死去,那么,在你四十五岁的身体内植入一个二十五岁的心脏,你今年是多少岁?我想,暂时没有数学家能说得清这个问题。走进了他者的自我身体,只能终日游离在生死之间寻找答案。
我在病房遇到一位曾经做过肝脏移植手术的阿姨,她每天挣扎在自我分裂的边缘。床前的挂牌明明写着四十三岁,可看着她面容枯槁的样子,十足是祥林嫂的形象,起码是六十岁的光景。被疾病影响而下垂的眼睑,使得她原本无神的眼珠更加浑浊不堪。又黑又厚的黑眼圈连国宝见到也自叹不如。
每次从她的病房走过我都看到她坐在门口,紧闭双眼,脸颊咬得发抖。我仔细得端详着她的脸孔,忽然,紧闭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看,吓得我立马要逃。她却示意我在旁边坐下。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她的身旁,一股油腻的雪花膏香味飘来。
她突然说起话来。
“我每晚都做梦。各种各样的梦。见到很多不认识的人,去了很多没去过的地方。我还听到有人喊我,但那不是我的名字。他们要拉着我不知去哪里,我很害怕。鬼要来抓我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她只是在说话。后来我听她的女儿说,自从做了肝脏移植手术之后,女人没有一个晚上不做梦,还经常说梦话。去医院检查却没事。但整天说有鬼。道士也请了,和尚也请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又得了现在这个病。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感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女人一直认为,这是身体移植的那个肝脏在作祟。它带着原有的身体经验进入后,扰乱她本来的生活,女人甚至怀疑,这个肝是死人的。所以鬼才一直缠着不放过她,还让她又得了病,累及眼肌。尽管她现在表现在眼睛的病状与眼睛本身无关,但她的判断显然与中医里“肝开窍于目,肝受血而目能视”的说法有关。
子不语怪力乱神。即使闭口不谈鬼神,它们一样存在于人的心里面。无论是鬼还是神,折射出的都是人从现实生活出发延伸到对死后世界的想像。无论现代社会如何宣传科学文化,但经历了波折重重的历史事件之后,没有人敢再对传统文化随便动刀。随着文化复兴的思潮越演越烈,错位的中国传统文化潜藏在现代社会中,时刻左右着人们的思维模式。
在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影响下,中国人对死后世界的描述特别生动。其中最为基础的一种认知便是,有别于现代医学,死亡,不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生活之开始。这种超自然的生命形式可以介入到生者的生活之中。拒绝接纳来自他者的器官,必然会引起身体的紊乱。这种就可以解释为何女人在做了移植手术之后一直心神不灵的原因。
于是,身体,在传统文化和现代医学的张力中几近崩溃。这是不同思维模式强行嫁接的必然结果。正如葛兰言(Marcel Granet)所言,有别于西方的“从属思维”(subordinate thinking),中国传统的思维模式是“关联思维”(correlative thinking),认为人的命运与自然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将世界当作是一个和谐圆满的整体机构。理性主义的现代医学却把身体的象征意义完全忽略。
作为现代医学手段的移植手术只是挽救了一个即将衰竭的身体器官,但不能解决甚至没有意识到身体被他者介入后所带来的精神困扰问题。这不仅是出于中国人对现代科学文化既接受又排斥的复杂情绪,更是这种手段忽略了身体的双重属性而引发一系列的道德危机所致。
赛柏格时代
肝脏移植病友的经历让我反复深思,假如身体器官带有生活经验和文化价值,会扰乱病人的后移植生活,那么,如果植入的不是带有强烈社会属性的身体器官,而是无性别、无年龄、无国籍的机器呢?机器是否能够做到无缝植入呢?
在病房中我极少遇到身体植入机械仪器或肢体的病友,只是有一次偶尔在公交听到一位老伯和年轻男子的对话。对话的内容无外乎是生活近况,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老伯对男子称,自己身体中的心脏起搏器为“死物”。我不禁会心一笑,我的身体内也有一条“死物”。显然,机械有别于人体器官所带有的社会属性,它所具有的“隐匿性和异物性”却使之始终与自我保持疏离。
毫无疑问,向人类身体植入辅助的机械仪器,可以使得人类在外部空间的生活能力得到加强。而有赖于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技术对人的进攻远远不止于此。人体内植入的将不止有心脏起搏器,更有3D列印的肺部、肾脏和胃,那么,身体内拥有超过一半以上人工造物的人,是否还能被称作为“人”。当我们对人类的概念进行重新思考之前,这不得不让人想起另一个名词:赛柏格(Cyborg,生化人)。
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两位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科学家,基于对宇航员的身体训练以克服生理机能的不足,曼弗雷德•克莱因斯(Manfred E. Clynes)和南森•克兰(Nathan S. Kline)提出一个新的概念:通过科技对人的身体进行强化,从而适应有别于地球且更为复杂艰难的生存空间。从这一概念的诞生可见,随着探索宇宙的步伐加快,与机器之间的关系变得日益亲密是人类必然的发展命运。在当时,这一概念的提出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和恐慌。
时至今日,赛柏格早已渗透到我们的生活当中,尤其是广泛地应用到医学领域。那些身体内装有心脏起搏器、机械义肢的人就是赛柏格无疑。而《未来战士》、《机械战警》、《骇客帝国》等科幻小说、电影的大量传播反映了人们开始思考未来世界中人与机械的关系。也许这些影片中所表达的概念过于悲观,但它们描述的世界离现实世界并不遥远。在现实生活中,赛柏格正在打破人与自然、人与机械之间的界限,甚至打破物种之间的界限。正如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注一)所言,赛柏格具有打破社会界限的意义。她寄望于赛柏格能构建一个多元化、界限模糊的社会。
可见,赛柏格所具有的丰富内涵也远不止与仿生学或医学上辅助人类身体机能重建的应用,而是具有自由意识的有机生物。一些曾经被认为是不能实现的技术,战胜人类的IBM电脑沃森、通过探测人类脑波为使用者自动选择音乐的耳机、实现死后复活的人体冷冻技术、在瘫痪病人大脑植入仪器,实现对机械义肢的控制、2014年墨西哥世界杯上,穿上脑控外骨骼“机器衣”的瘫痪男孩通过意念踢出开赛一球等脑机介面技术(BCI)已经逐渐拓展人类对科技认知的界限,并逐渐成功地应用到医学中,并成为现实生活中的常态。在美国,甚至有许多人在自己的身体上植入各种芯片,身体力行把自己改造成名副其实的赛博格。
永生的未来?
“人类是唯一可以XX的动物”这一论断已经不断被重写。使用具有语法规则的语言、使用工具等已经不再是人类所拥有的特性。现在这剩下“独立思考”这一能力,它是人类自信能成为世界统治者的资本,因而“无脑”的机器人也被其诟病。相较于经历了五百万年进化的人类,从单纯的肉身演变为半人半机器的生物只是数十年的光景,且在二零一四年一个名为“尤金·古斯特曼”(Eugene Goostman)的人工智慧程序首次通过了的图灵测试(Turning Test),那么三十年后,人类将大脑的内容上传到替身的机器人中,使它们成为有意识和人格、能够独立思考、有丰富情感表达能力的赛柏格也将不是一件疯狂的事吧。
俄罗斯有一名千万富翁、年轻有为的媒体巨头提出了一个名为“2045”的计划(2045 initiative)。他希望到了2045年,能大量生产高性价比的机器替身(avatar),人类可以把大脑的内容上传到这些替身中,使它们成为具有意识和个性的赛柏格。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赛柏格是具有有机体特性的,但虚拟替身只是机器人。
的确,机器替身只是无机体,但将有机体的意识转化为数字备份到无机载体上,使之活化为具有完整意识和独立个性的生命体,这就是一种有机化的过程。这种新型的赛柏格,更为优胜之处在于,其无机的身体可以抵御时间的侵蚀,免受疾病折磨,远离衰老永葆青春,乃至永生。也许有人担心,机器替身会完全占领地球,人类也最终会灭亡。哈拉维的观点或者能打消这样的担忧,人与机器等有机结合的生活早已扎根在日常生活之中,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眼镜、手表等,更为极端的例子就是衣服。只是我们极少从这种角度来理解。总而言之,人从来都不是“自然”的人。
不难想像,一旦这个计划真的可以实现,那么致力于延长人类寿命的医院会否转变成为人类维护买到的机器替身?曾经困扰人类几百万年的永生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科技,为人类创造出“第二个自我”,但永垂不朽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的灵魂。也许有人会感叹,我们还是没有走出身心二元论的怪圈。让人感到疑惑的是,机器替身与本体的意识之间的关系并不明晰,精神会随着身体对外界的感知而发展,那么上传到机器替身中的“灵魂”能否自我进化,反之,促使机器替身如身体一样去感知世界?退一步思考,为了尽早适应机器替身,我们是否应该在什么时候上传意识?换而言之,机器替身能否代替人类的身体?而人类是否会沦为生产意识的身体机器?尽管现在确信机器替身可以做爱,但会否相爱却难以回答。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未来时代,绝对不是由iPhone等智慧手机、Facebook等社交网路或者可穿戴设备等新潮小玩意组成,而是赛柏格开启的一个界限模糊时代。随着虚拟和现实的混合,人类和智慧型机器人、机器替身共同生活,这本身就颠覆了西方传统的二元论:自我/他者,身/心,社会/自然人,男/女,进步/落后,主动/被动,整体/部分等。对于身心合一的东方肉身观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主体边界越发模糊的时代,身体是人存在的前提,是承载人的身体之媒介。要了解身体,就必须重新界定人的概念。
瑞典哲学家、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院主任尼克·布斯特伦(Nick Bostrom)提出“后人类”(posthuman)的概念。简单来说,所谓的后人类就是无需通过新的技术手段获得比现今人类极限所获得更长寿命、更强认知能力和更丰富情感能力等。多变、不确定的身体在未来时代将会成为稳定、可控的实体。从布斯特伦的观点中,我们可以获得一点启示,出于对死亡的否定和焦虑,人类,变成仅仅是一种存在方式,那么,未来人类的身体,将不再有肉体腐烂、衰败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矽基的完美式触感。
可以永生的未来到底是怎么样?理查·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注二)早就透过《在可爱仁慈的机器注视下的一切》告诉我们了。
我在幻想,
(希望越早实现越好)
一个自动化的草地,
在那里,
动物和电脑,
在相互程序设计中,
和谐共存,
就如碧水,
倒映蓝天。
我在幻想,
(此时此刻!)
一个自动化的森林,
满是松树和电子元件,
群鹿悠闲地漫步,
走过电脑,
似乎那是野花,
绚烂绽放。
我在幻想,
(必须如此!)
一个自动化的生态,
在那里,我们无需劳动,
回归自然,
回到我们的动物兄弟身边,
慈爱的机器,
照管一切。
注一:唐娜·哈拉维,美国后现代女性主义学者。
注二:理查·布劳提根,现代美国小说家和诗人。中文翻译引自,阿齐译,《避孕药和春山矿难》(The Pill Versus the Springhill Mine Disaster),联邦走马制作出版,2013年
樓上說的好!
如果不告訴這個阿姨已經為她移植了器官,又或者捐贈者還健在,她會有那些夢嗎?
一個人被輸入別人的血液會被鬼纏住嗎?我沒聽過,為什麼移植器官會呢?
如果這個器官來自一個充滿愛心、關心他人的捐贈者,阿姨會有那樣的夢嗎?
移植和機械植入拯救了一個器官但忽略了精神困擾?那怎樣才能滿足病人?要上帝親自來嗎?還是說這些科技還沒將我們從傳統觀念和心理作用中拯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