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谈谈情,补补镬》导演萨尔瓦多利大学时除了读戏剧外,也读文学。他受邀访港,与端传媒回顾了一下自己学到的西方文学史,大谈喜剧与刘别谦对他的影响,也谈法国影评眼中自己“不好笑”的幽默,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用幽默表达,包括法国报纸社会版上的议题同样如此。注:文中电影片名皆为港译。
笑的品味
法国导演皮亚‧萨尔瓦多利(Pierre Salvadori)很厌烦别人一提起法国电影就提新浪潮。他说:“如果新浪潮电影有什么留给了电影爱好者,那就是自由不羁的精神,所以我们不应该把新浪潮放在神台上。”的确,这位被今年香港法国电影节邀请做专题人物的导演提起自己的“师承”──那些对他影响深远的前辈时,他提的不是杜鲁福(Francois Truffaut)、高达(Jean-Luc Godard)、泰迪(Jacques Tati)等为香港影迷熟悉的法国导演名字,他第一个提的是德国电影大师思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他认为刘别谦教晓了他笑的品味。
关于刘别谦,电影爱好者应该听过一个术语叫“刘别谦式触动”(Lubitsch Touch)。什么是“刘别谦式触动”呢?不好意思,对于这个问题,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个答案。其中一个说法是用精简而浓缩的方式,如一个小道具,一个单一镜头或一节短幕戏,来表达全剧讽刺的主题。有流传这样一个故事:于一套电影中,编剧用了整整四页纸去交代故事背景,即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多年的妻子感情冷淡,而那个男人平时其实颇为花心。
刘别谦看完剧本后把剧本丢到一旁,然后叫编剧按他的想法再写,他的版本是:“男人和他妻子一起走进电梯,没摘礼帽;到第七层时,电梯进来了一个金发女郎,男人立刻脱帽。”这个脱帽子的动作,就代表了“刘别谦式触动”(男人只对外人做绅士的举动)。Touch,中文意思是轻触,很传神地指出刘别谦想传递的是一种微妙的幽默,一种高雅地令观众会心微笑的手法。
萨尔瓦多利说自己写剧本时,有时也会自问,刘别谦会如何处理以下的桥段呢?例如《真爱无价》(Hors de prix,2006)一片中,萨尔瓦多利承认自己尝试应用刘别谦式触动,其中一个方法是他采用了一个贯穿全片的小道具──一个一欧元的硬币。这个硬币第一次出现时是男主角花光了绝大部分的钱去满足女主角的消费欲,他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仅存的一欧元硬币,向女主角问“能再给我十秒钟吗?”作为拜金女的女主角吃一餐饭最低消费也要115欧元,一欧元能在她身上做到什么呢?不过,她可怜男主角为她付出那么多,于是答应他用一欧元买十秒。
于是,她站在他面前,等待他说些什么,观众大概也等待着男主角说些什么,但男主角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女主角刻进心里。大约过了十多秒,女主角觉得时间到了,有点慌乱地转身离开。电影最后,女主角最后被男主角感动,然后这个一欧元硬币又出现了。两人骑着贵妇送的摩托车离开衣香鬓影的大酒店,驶到高速公路的收费站时,两人身无分文,男主角摸摸口袋后又找到那枚买过十秒钟的一欧元硬币,两人默契地对看一眼,然后笑着把那枚硬币投入了收费站中并离去。
这个一欧元硬币呼应着片名“真爱无价”──用一欧元买来了心动,但观众其实不肯定男女主角把一欧元投入收费站是代表他们最终放弃买卖式的爱情关系,还是用最后的一欧元来买一刻欢愉,买对方短暂的笑靥呢?不论如何,这个贯穿全片、提示人物心理变化、简练地说明人物与剧情的结合点的小道具,就是《真爱无价》尝试向刘别谦致敬的地方。
除了注重细节处理外,《真爱无价》的对白也是机智调皮的。电影是一个典型的拜金女钓金龟婿,最后被穷家子感动的喜剧故事。这种套路的电影每年情人节至少有一套上映,但《真爱无价》时不时会有以下这种金句式的对白:
On peut résister à la beauté, mais pas au charme.
“我们可以抵拒一个女人的美貌,但抵抗不了一个女人的魅力。”
这套电影的女主角奥黛莉‧朵杜(Audrey Tautou)是不是一位惊世美人呢?可能不是。但看过《天使爱美丽》(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2001)的观众都会承认,朵杜有一份独特的灵动。《真爱无价》中扮演拜金女的朵杜说:“想要吸引别人,关键在于让自己成为一个有魅力的人。”
喜剧的灵魂──人物
刘别谦是萨尔瓦多利精神上的导师,那他自己的电影又有什么独特的喜剧性呢?喜剧性,用日常的语言来说,是指搞笑之处。当然,喜剧性和搞笑还是有差别的,但观众看喜剧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笑、笑,还有笑。较低层次的笑位来自于插科打诨、恶搞出糗、装疯卖傻,最容易最直接刺激观众的笑神经。再高一点阶别的笑位来自语言的夸张荒诞,如栋笃笑,观众要理解到语言背后隐含的讽刺才会懂得笑。
萨尔瓦多利以栋笃笑出道,栋笃笑要求表演者频繁地说多个短篇笑话,换言之,表演者主要靠语言去引观众发笑。但萨尔瓦多利认为 Gags(笑料)是重要的,喜剧电影里对白和情节都是次要的,而最重要的是人物。
他写剧本时会先想一个小场景中的人物,然后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再由对话带动情节。他说:“你试想想最著名的喜剧作品,古典的如莫里哀(Molière)的《吝啬鬼》(L’Avare,1668),浮现我们脑海的是主人翁爱财如命的形象。又或者当代的喜剧电影 Mr.Bean,可能我们也想不起 Mr.Bean 做了什么,Mr.Bean 甚至也没有什么对白,但他的滑稽形象就深入民心。”
此外,喜剧对象往往被夸张地塑造成某种缺点的化身,如堂吉诃德脱离现实的盲目、阿Q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Mr.Bean 的神经兮兮、唐僧的啰里啰唆等等。这些喜剧人物的性格一般没有很大变化,甚至带点类型化的倾向,因此总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但萨尔瓦多利却说他电影中的人物不是这样的,他说:“笑料不能完全地为搞笑而搞笑,也不应该为制造闹剧而闹剧,而是把笑料融进故事情景,暗示人物的精神状态,那样笑料才不会唐突,甚至推动情节发展,成为电影不可缺少的部分。”他随即以他2014年的电影《庭院情缘》(Dans la cour)为例去说明这点。
《庭院情缘》男主角安东是一名音乐家,刚步入四十岁便突然决定放弃音乐演奏事业。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后,他在位于巴黎东面的一座旧大厦中找到了看守员的工作。在那个大厦中,住客,也是电影女主角玛蒂特(由 Catherine Deneuve 扮演)自从发现客厅墙上一道裂缝后,日益焦虑,担心大厦倒塌。裂缝在电影中是一个隐喻,象征了每个人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刻,而且人的崩溃比墙的崩塌来得更突然更快。男主角就是因为突然的情神病而放弃音乐事业。而电影的笑位就是这个突然患上精神病的音乐家某些失控的情况,如自言自语,半夜三点在擦洗住户的走廊等。
一切引起活泼的、撼动人的大笑里,必须有某种荒谬背理的东西存在。
康德认为,一切引起活泼的、撼动人的大笑里,必须有某种荒谬背理的东西存在。的确,根据喜剧笑料的等级分类,最高层次的笑料往往包含着悲剧性。这种想法很符合萨尔瓦多利对喜剧的看法,他从出道拍电影开始,暂时拍了十套长片,基本上都是喜剧。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始,西方的文艺层级关系分类中,最高级的是悲剧,一般认为悲剧可以直探人心,可以使人类得到超越。即使是今天的电影评论,大部分仍认为喜剧是次人一等的文类,是娱乐的工具,因此电影奖很少颁给喜剧。在多个访问中,记者都问及他为何选择拍喜剧电影。萨尔瓦多利说,喜剧以它的轻去说出人们不敢说的事,有一种以轻打重的力量。
萨尔瓦多利大学时除了读戏剧外,也读文学。他跟我们回顾了一下西方文学史,他说:“早年的喜剧不是为了搞笑,而是为了讽刺现实。古希腊时期的喜剧主要是政治讽刺剧和社会讽刺剧。题材来自现实生活,用日常语言去写,表演时可以与观众开玩笑,表现手法可能是夸张荒诞的,但内容是现实的,主题是严肃的。如古希腊喜剧作家亚里斯多芬 (Aristophanes)的《利西翠妲》(Lysistrata)。剧作以古希腊政治背景,雅典帝国不断的扩张与霸权作风,引发了伯罗奔尼撒战争(Peloponnesian War)为题材。剧中主角利西翠妲感慨希腊男人只热衷以兵戎相见来解决争端,于是号召妇女同胞发动性罢工,发动两性战争并窃占财库,以战止战,借此逼迫男人结束战火,从沙场转进卧室,喜获和平。这是一出曼妙异想的喜剧,但夸张幽默的背后其实是政治讽刺。
即使不是古典文学,来到我们熟悉的现代电影,如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摩登时代》(Modern Times,1936)。其中一幕是某厂商跑来跟工厂老板推销『喂食机器』,厂商说:『只要使用喂食机器,就能减少工人的用餐时间,增加工作效率。』卓别林饰演的小工人被派来试用『喂食机器』,刚开始机器运作正常,小工人吃的不亦乐乎,后来机器出现问题,搞得小工人神经衰竭,最后精神崩溃。这场戏中,我们笑的是小工人被弄得精神崩溃后的出糗场面。”
在法国的电影评论中,萨尔瓦多利的电影有时会被人认为不太好笑,说是知识分子的喜剧。萨尔瓦多利对这种评论不以为然,坚持喜剧电影就是要有那种以轻打重的力量。的确,他的电影,尤其是最新那几套,即《庭院情缘》、《爱美丽的谎言》(De vrais mensonges,2010)、《真爱无价》,笑料位都是建基于一个社会议题或生活现象,如《庭院情缘》是精神病和突然情绪失控,《爱美丽的谎言》是中年妇女对爱情和性的渴望,剧中女主角爱美丽顺手拈来将不知名的情信送给离婚后孤独难耐的母亲,母亲瞬间跳出谷底,对求爱者穷追猛打,男主角有口难言。《真爱无价》一开始是女主角做援交女,后来男主角为她花光钱后转做援交男,二人变成同行,女的还向男的传授勾搭技巧。
萨尔瓦多利最新一套电影,即在香港法国电影节上映的《谈谈情,补补镬》 (En liberté,英译:The Troube with You)也不例外,法国警察 Yvonne 是一个寡妇,她的丈夫生前被认为是人民英雄,她也常向她儿子这样描述她丈夫。但她发现原来她的丈夫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样英雄,还令一个无辜的人(Antoine)坐了八年监狱。Antoine 坐了那么多年冤狱后,性情大变,尽做一些别人认为他有做的事。
“笑料位就是建基于这个位置,全世界都觉得你是罪人,你不是,过了八年后,你就笨笨拙拙地做别人认为你有做的事。”萨尔瓦多利说,“精神病、中年妇女性生活、援交现象、警察滥权,这些都是法国报纸社会版常出现的议题,喜剧是可以很深刻的,它以它的轻来触动人心或社会的重。”
「較低層次的笑位來自於插科打諢、惡搞出糗、裝瘋賣傻」~ 想起周星馳。
注1:文中不仅电影片名皆为港译,Francois Truffaut, Jean-Luc Godard和 Jacques Tati这类大陆影迷也熟悉的法国导演名字,也是港译。第二年付费的老读者希望编辑做好本职工作。
注2 :导演都说不要提到法国电影就提新浪潮,但文章仍选择以这个做标题,可见除了新浪潮做噱头,编辑真的找不到文章的有趣角度了。
注3 : 不太赞同作者提到的导演电影“知识分子的喜剧”(不要提到法国就提知识分子好不好,ps比如真爱无价便是个十足的模式化大众纯喜剧),不过Pierre Salvadori代表的这一代电影人蛮有意思,从Cédric Klapisch 到更年轻的Justine Triet都在寻找一种略带文艺的轻喜剧,不太过精英,也不太大众,似乎在法国取得不错的票房,这也是新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