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梦女芭蕾):顺性别者对性小众电影所怀的敏感与谦卑

作为性别运动路线之争的一个面向,性小众电影怎样拍才“恰当”的争论一直存在。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being queer LGBTQ+ 电影 风物

那天和一个法国人说起最近的跨性别电影《Girl》(港译《梦女芭蕾》)。

“主角是个15岁的‘男孩’。”我双手比着引号,“她自觉是女孩,正在等待手术⋯⋯”还未说完,就听见他问:“她的父母呢?”“她的父亲很支持。她还想成为专业的芭蕾舞者⋯⋯”“很支持?为什么?”他又问,“我意思是,当然每个人都想做自己的选择,但15岁真的能清楚自己要什么吗?”

我正准备将故事娓娓道来,却没料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语塞。大概是感受到气氛尴尬,他开口:“那最后怎么了?”“她无法继续承受等待手术的煎熬,自己动手⋯⋯”“噢⋯”他留下一个像是在说“看吧”的神情。而我边懊恼自己竟把这电影介绍得如此没趣,边反省我因对法国人的刻板印象而来的失落。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我忽然想到戏内 Lara 的失语。

父亲体贴接纳、心理学家和医生温和专业、性别重置手术已排上日程、考入顶尖的芭蕾舞学校⋯⋯这是 LGBTI 友善指数排名欧洲第二的比利时。作为跨性别电影的开头,这一切美好得难以想像。之后还有怎样的发展呢?没有声嘶力竭的抗争、抱头痛哭的对立,故事的张力偏偏在于,在顺性别、异性恋、成年人理所当然的世界里,跨性别、性向不明、正值青春期的 Lara 还是焦灼而找不到出口。

我是你父亲,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却趁女儿外出参加过夜派对,和女友偷偷约会);我是医生,听我的,治疗已按部就班,请停止用胶布包裹隐藏阳具(但 Lara 可以怎样呢);我是老师,我有权在你上学的第一天让同学举手表决是否反对你用女更衣室(没有更好的表决方式吗);你的身体就是和我们不同,看看都不行吗(都是不同,她们会这样逼迫男同学吗)。有没有喜欢的男生?父亲和医生都假定 Lara 喜欢男性。(跨性别)女性的欲望对象一定是男性吗?这恐怕是异性恋正常化(heteronormativity)下一厢情愿的假设。

外界的关心当然不是伪善。但这些角色话语和暗含的权威,却带着自以为是的傲慢。小众的、个人的心声,不常是这样被排除在主流以外?说起性小众的处境,我们往往想到明显的歧视:被赶出家门、被辞退、被言语中伤、甚至肢体袭击。相比之下,Lara 已很好了——我不想这样说,也恐惧这种想法。对个体化感受视而不见,是最难以察觉(因此也难以反抗)的一种暴力。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女人不是天生命定的,而是后天塑造出来的”,波伏娃的名言为人熟知。透过认识性征、模仿操演符合性别身份的意识和行为、探索异性欲望对象,我们跟从性别规范“成为”一个女人/男人。Lara 的父亲会说“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成为男子汉的”,顺性别的女性男性尚且要时刻担心体态举止不合符社会标准。害怕无法成为性别规范定义下的“真”女人/男人,细想之下这不安我们谁人没经历过(Lara 和同学同处公共浴室一幕就令本人特别感触。因为平胸,我从青春期起就很抗拒在他人面前展露身体,对公共浴室也是避之则吉)。未如理想的身体阻碍 Lara 实现芭蕾梦想,更时刻提醒她,自己不是“真”女性——至少还不是她想成为的女性。芭蕾舞老师说,你无法削小你的脚,唯有更努力练习来克服这个“缺陷”。身体上的“缺陷”却凭努力也难以跨过。即使再“像”女性,平坦的胸部、隆起的阳具,与同侪发育中的身体相形见异,就足已令 Lara 从本质上自我否定。从出生到成长都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在性别规范的夹缝中挣扎,正是跨性别者的常态。

她有时直言不确定自己的性倾向,说不想用这副身体想像,也会惴惴不安地探索情欲;有时尽力融入群体,倔强地应对同侪“无伤大雅”的欺凌;有时只能躲在残疾人士洗手间或(常被父亲闯入的)房间处理身体。跟随镜头中的 Lara 舞动旋转,直视她开裂、包裹、开裂、又包裹的伤口,看进她无所适从的神情,观众得以感受她的世界,超越自身经验局限,尝试同理同感 Lara。

最后她决定夺回处置身体的权力。父亲不再以父亲身份说话,代之以无言拥抱作和解。剪短了头发的 Lara 重新向前走着。电影为 Lara 撑开一线呼吸的空间,也叫我们警醒自己的傲慢。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本地电影《翠丝》让阳刚的姜皓文饰演主角,尝试打破性别定型,剧情更涉及跨性别、易服、同性恋的交织与差别。《梦女芭蕾》倒似乎没有这野心要厘清性别概念,只一心一意地讲关于青春和成长的故事,带观众走入跨性别少女 Lara 的世界。

作为性别运动路线之争的一个面向,性小众电影怎样拍才“恰当”的争论一直存在(同志电影是应该呈现健康的阳光的同志形象以争取社会认同,还是应该为“坏”同志的存在打开空间,就是常见的一个争论)。即便已在康城影展获得多个奖项,亦代表比利时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梦女芭蕾》同时也受到不少跨性别评论的批评。批评主要认为,顺性别导演(Lukas Dhont)选择顺性别演员(Victor Polster)出演跨性别主角的过程有性别盲(Gender-blind)之嫌;电影过多聚焦跨性别者的身体转变过程亦不恰当,将跨性别奇观化之余,又恐会为跨性别青少年带来创伤。

如果批评只指向创作者的性别身份,显然是过分简单粗暴。相较于“资格论”,更重要的可能是,创作者怀着怎样的心态、有没有开放接受社群意见、之后又如何应对批评。没有人能够具备万事万物的经验,因此也不能说自己可以全然同理他人。即便同为跨性别,任何两人间也不会有绝对相同的经历。但我们可以从个人的经验中、从对世界的理解中,提炼出相似的部分,从而尝试理解他人的经验与感受,此之为同理之可能性。电影本身为这可能性提供了一个空间,更多的声音和讨论又让我们继续看到彼此。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梦女芭蕾》(Girl)电影剧照。

对《梦女芭蕾》的批评合理吗?老实说我在这里作不出更严谨的分析,但至少它为我们带来反思的机会。性别概念看似日常却包含了复杂细微的社会意涵,正因当中存有种种悖论,讨论更显珍贵和必要。写这篇文章时,我也常自问:我有没有以顺性别异性恋者的角度侃侃而谈,看不到当中的盲点?如这始终是难以避免的,至少怀着一份敏感和谦卑,是我在谈及性小众议题时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

最后,不得不说,各大媒体将《翠丝》说成“香港版《丹麦女孩》”,将《梦女芭蕾》说成“比利时版《翠丝》”,实在是太不尊重这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了。

冯梦哲,任职 NGO,关注性别议题。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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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应上方关于lgbtq演员演cisgender role的疑问。事实是,公开的lgbtq演员不仅很少拿到cis heterosexual的角色,也很少拿到和自己identity一致的角色。例如在好莱坞公开出柜的演员,之后拿到的片约都非常少。所以性少数杂志的批评 主要是想至少trans的角色能让trans演员演吧

  2. Gender-blind is actually an interesting one. If so, can lgbt actor play cisgender charac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