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大家总是解读出比我原本放进去的还要多很多的新意涵。”刚刚过世的漫威之父Stan Lee曾在受访时表示。
无论上个月底美国发生犹太会堂遭人开枪扫射的史上最严重反犹太事件,还是这个月台湾宗教界发起的反婚姻平权公投争论,我们仍会下意识地在新闻画面之间隐约见到Stan Lee创造出来的某个漫画人物的飘渺身影:
“这世界上根本不会有一个包容的国度。根本不会有和平的机会。在这里不会有,在那些仅因和掌权者长得不一样就男女老幼惨遭灭族的地方也更不会有。”1963年就出现在X-Men漫画中的反派人物万磁王(Magneto),半世纪后仍在我们耳边散播他那个仍旧非常应景的被压迫者福音。
21世纪的种族歧视、性别歧视、性倾向歧视的受害者仍然忍不住怀疑:万一万磁王是对的怎么办?
不断打磨翻新的万磁王
X-Men日渐承载美国社会中各种少数族群的情感经验——黑人、犹太人、LGBT性少数读者开始能在这些生下来就与众不同的超级英雄中找到情感投射所在。
Stan Lee和Jack Kirby在1963年创造X-Men漫画时的动机原本很单纯,就是懒得再编造超级蜘蛛咬人或其他各种违反实验室安全守则的意外来解释超能力的来源,所以才会一口气创造一群与生俱来就有超能力的超级英雄。
作为一个犹太人、爱国的二战退伍老兵、身处社会激烈对抗的1960年代、正在一个刚刚经历保守政治势力公审围剿的漫画产业工作,Stan Lee的这些背景仍然有意或无意地渗透进X-Men的蛛丝马迹里。
接下来半世纪,新的编剧、漫画家、编辑、电影创作者,和新的读者、观众轮番上阵,把这些蛛丝马迹扩散成为更自由派、反法西斯、反种族主义、反性别霸权的观点。他们的新观点让X-Men日渐承载美国社会中各种少数族群的情感经验——黑人、犹太人、LGBT性少数读者开始能在这些生下来就与众不同的超级英雄中找到情感投射所在。
漫画研究者Ramzi Fawaz用政治学名词“基进民主Radical Democracy”来解释这种漫画经过无止尽的连载、作者的更迭而不断打磨、翻新观点的历程。
以万磁王为例,一开始在1963年的漫画登场时是个单纯的反派人物。1975年接手漫画编剧工作的Chris Claremont,开始把他和当年读者共同经历过的19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经验掺入X-Men中,此外万磁王的二战集中营童年创伤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加进入。起初还曾设定他是吉卜赛人(纳粹同样在集中营中关押并屠杀了大量吉卜赛人),后来又改弦易辙改为犹太人。
多年后电影导演Bryan Singer则为了诱引Ian McKellen答应演出万磁王角色,形容他要演的角色是“同志平权运动中两个理念对立的领导人之一。”支持平权运动的Ian McKellen立刻兴冲冲地戴上头盔和红色披风向剧组报到。
至此,万磁王集合美国黑人、犹太人、LGBT性少数三位一体的叙事脉络,算是终于到齐。
变种人矫正治疗
“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会有很多人觉得你应该要接受治疗以便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这个说法就好像说某个人应该因为肤色不同而接受治疗一样令人作恶。”
“你说要我治好你的儿子,但突变不是一种病啊!”电影《X-Men 2 X战警2》中X教授(Professor X)对William Stryker上校这么说。
编剧Chris Claremont最早在漫画中创造Stryker这个角色时,他已经从军队退伍成为福音派牧师。牧师角色的灵感来源是恶名昭彰的福音派电视传教人Jerry Falwell。Falwell曾带领信众在佛州和加州参与所谓“护儿行动(Save Our Children)”,成功以公投推翻地方政府实施的禁止性倾向歧视法令。他在演说中向群众警告:“这些同性恋光看你一眼就足以杀死你!”
漫画中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是变种人之后就在羞愧和愤怒中手刃亲生儿子和妻子。电影中他祈求X教授治疗他的儿子不成,索性利用儿子和X教授的超能力试图灭绝所有变种人。
“治疗”的议题在《X-Men : The Last Stand X战警:最后战役》中变成故事主轴。“这太荒谬了。你不可能治疗‘变种人’这个身份。什么时候这变成是一种疾病了?”暴风女Storm说。
好莱坞名编剧Joss Whedon 在2004年为X-Men漫画加入了一个绝妙的元素——“解药”。这个可以彻底消灭变种基因、让变种人恢复“正常”的解药替这个社群带来了一次认同危机。饰演万磁王的Ian McKellen说:“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会有很多人觉得你应该要接受治疗以便恢复成一个正常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就好像说某个人应该因为肤色不同而接受治疗一样令人作恶。”
现实世界中由基督教团体推动的“走出埃及运动”则企图透过劝导、祈祷以及其他治疗方法“治疗”同性恋者。耶稣说爱你的邻人,但他的信徒这种近乎迫害的“爱”令人难以消受。性倾向治疗在美国超过四十几个州仍然合法。台湾的卫福部刚刚于今年2月在宗教团体抗议声中发布命令禁止,香港和中国医疗卫生主管机关则尚未明确表态。
两个平权的梦
“历史告诉我们从来没有哪个种族比较优势、哪个种族比较次等的问题,只有输家跟赢家,存活者跟消亡者而已。”
“治疗”的议题正是X-Men两位核心人物X教授和万磁王理念之争的关键议题。X教授认为变种人和非变种人是平等的,应该努力找出和平共存的方法。但压迫者跟被压迫者共存,通常是被压迫者必须做出必要的改变才能共存,“走出埃及运动”鼓吹的就是这个逻辑。
而万磁王的主张是:明明变种人才是更高等的生物,没有道理继续忍受人类的暴力欺压。如果可以用暴力阻止暴力,为何不?
以下这些几乎同时发生的社会事件和漫画之间的平行线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关于血统压迫的《X战警》漫画推出于Martin Luther King Jr.金恩博士的伯明罕抗争和“我有一个梦”演说的同一年,以黑人超级英雄为主角的《Black Panther 黑豹》则推出于激进黑人民权团体“黑豹党”成立的同一年。
另外一个巧合是X这个字母。同属激进黑人民权团体的“伊斯兰国度NOI(Nation of Islam)”要求成员用字母X来取代他们原本的姓氏,因为原本的姓氏经常根本属于他们祖先的白人奴隶主。NOI的创办人Malcolm X的X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你能为我找到一个非暴力的种族歧视者,以及一个非暴力的种族隔离主义者,我就愿意变成非暴力的人。在你教会这些混蛋什么是非暴力之前,别来教我什么是非暴力。”Malcom X曾说。
毫无疑问地他正是万磁王的原型人物。在X教授跟金恩博士有一个和平共存的梦的时候,万磁王和Malcom X有另外一个目标一样但手段激进很多的梦。
21世纪万磁王的这个激进论点变成了一种网路迷因(Meme),叫做“万磁王是对的(Magneto was right)”。还有粉丝成立了以此为名的网站,在里头辩证:历史告诉我们从来没有哪个种族比较优势、哪个种族比较次等的问题,只有输家跟赢家,存活者跟消亡者而已。他认为漫画编剧Chris Claremont会把黑人民权议题放进漫画里,正是因为黑人抗争者赢了,黑人民权运动用血和胆识和电视传播力量重塑了美国的种族权力结构。所以金刚狼角色的创作者Gerry Conway才会说“漫画是被社会带领前进,漫画从来没有带领社会前进。”
Never Again永不再现!
万磁王是对的吗?历史给我们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X教授:“杀戮不会带给你和平。”
万磁王:“和平从来都不是选项。我的命运曾让那些所谓奉命行事的人任意摆布。不要再让它发生了(Never Again)!”
据说《X-Men : First Class X战警:第一战》这场戏在以色列戏院中引发观众席的喧腾。不仅因为这段对话隐含了对以色列的批判,还因为Never Again是一句对犹太人来说意义重大的句子。
在万磁王于1962年古巴危机中说出这句话之前,1943年被希特勒用铁丝网包围的华沙犹太起义事件也用了同一句标语。1968年正统派拉比Meir Kahane成立的激进组织“犹太保卫联盟JDL(Jewish Defense League)”还把这句话印在宣传手册封面上,配上犹太儿童在纳粹枪口下高举双手的照片。这句话因此在犹太人社群中开始广泛流行。
“Never again这句誓言并不意味著它(大屠杀)真的不会再发生。这么认为就太荒唐了。它的真意是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次一定不会像上次那样。上次犹太人就像乖巧的绵羊一样被屠宰。”Meir Kahane说。
在奥许维兹集中营里必须爬过父母的尸体求生的万磁王,就是变种人版的Meir Kahane拉比。万磁王的JDL就是他集合变种人组成的“邪恶变种人兄弟会Brotherhood of Evil Mutants”(电影从来没用过这个荒谬的团名,因为世界上到底有哪个创办人会觉得我们的社团名称要放“邪恶”一词?)。
就像万磁王从来不畏于以暴力先发制人,Kahane的JDL成员以暗杀手法锁定了他们心目中犹太敌人,比如反犹太主义者、新纳粹、苏联人、阿拉伯人等等。18件有犹太人涉入的恐怖主义活动中JDL成员就占了15件。
1994年一名JDL的成员闯入约旦河西岸犹太教圣城希伯仑的清真寺中持枪扫射,造成29名巴勒斯坦人当场死亡,基本上就是上个月发生在美国的犹太会堂惨案的翻版。万磁王是对的吗?历史给我们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1990年万磁王之死
“Never Again永不再现”实际上变成了一场永劫回归、没有终点的恶梦。
纳粹大屠杀是整个20世纪地球上的所有人一起经历的重大创伤,最后这个创伤带来的恐惧心理和精神压力还进一步成为整个犹太民族精神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还出现了所谓大屠杀神学——
历史学者和宗教思想家Irving Greenberg拉比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提问:“当奥许维兹集中营事件发生时,上帝在哪里?”他公开反对JDL的暴力手段,认为在挫折感中用尽所有力气排除那些挡在我们路上的人只会让犹太人的处境更加恶化。犹太人应该代替上帝负起责任修复这个世界,或者换句X教授的话:“别放弃对他们的希望!”
令人鸡皮疙瘩的是这位犹太版的X教授本人2003年投书犹太报纸The Forward,亲自回顾了他和被比作万磁王的Meir Kahane之间亦敌亦友的亲密关系,对读者来说简直就像电影画面一样鲜明而怵目惊心:
“就像X教授和万磁王一样,Meir Kahane和我从一开始就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中学时代我们就是同学,还一起加入社团表演我们一起写作的桥段。当时我们都意识到犹太历史正在经历一次重大的变化(虽然我得承认我确实不记得我们当年有像后来那样那么聚焦在大屠杀议题的重要性上)。我们经常辩论,尤其经常针对1940年代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动用武力的议题上辩论。”
他回顾到一段完全可以放进《X战警》电影的情节:“1972年我在纽约城市学院教书的时候,我的学生因为在超级娱乐经纪人Sol Hurok办公室放置炸弹而被逮捕,他们的犯案动机是要惩罚他赞助苏联艺人在美国的巡回演出。那枚炸弹杀死了一名秘书。我和那名学生对谈的过程中,发现他的作为很显然是受到Meir Kahane的启发,甚至明确指称我的这位老友鼓励他们的炸弹计划,即便后来FBI始终没有办法证明他的涉入。后来有一次我遇到Kahane,我当面指控他对于那个秘书之死很可能有责任,他的辩解是‘Never Again永不再现’的完整意思是‘Never Again at all costs 不计任何代价确保它永不再现’——而代价包含了使用武力和暴力。”
1990年11月Kahane在纽约对犹太人演说,催促犹太人尽速移民到以色列以策安全,因为美国随时会发生反犹太种族屠杀。当天稍晚他在曼哈顿的旅馆遭阿拉伯枪手暗杀。
诡异的是这名枪手后来被证实与宾拉登的盖达组织有所关联,使得这位万磁王的原型人物很可能是盖达组织的第一位受害者。11年后盖达组织攻击了纽约世贸大楼,万磁王的被压迫者福音——“Never Again永不再现”实际上变成了一场永劫回归、没有终点的恶梦。
谢谢作者
虽然有点乱,但看完了。
谢谢作者,喜欢这篇文章
會不會有一天,維吾爾人也說出「never again」
是一篇很有深度的文章,筆者用了很多歷史和漫畫情節互相印証。但犯了在科學實驗中常犯的錯誤,篩選數據,務求達到預期的實驗結論。這樣不完整的抽樣實驗是不足夠整理一個科學理論出來。
整篇文章的骨幹是世上有没有可能做到和平的求同存異,有没有可能多數人的共性包容小數人的另類。這篇文章用了同性戀抗爭,猶太民族的抗争,黑人民權的抗争為數據,表達只有以暴易暴才能達至一個不穩定的動態平衡。缺乏了另一種以愛易暴也可以達至一個不穩定的動態平衡。例如夫妻關係,良好夫妻關係不會要求對方根據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來符合自己的要求,而是接受對方長處帶來的快樂時,同時包容對方短處帶來的不爽。這樣才能建立一個愉快健康的家庭。不斷要求對方改變以符合自己完美教條的框框, 只會造成不愉快,甚至破碎不幸家庭。
世上有很多愉快健康的家庭。因此,如果單是用愉快健康家庭為數據,以往為維護正義的戰爭都是錯的。這也是走向極端的以一蓋全的錯誤論証。
謝謝這篇的寫手,寫得很深也很真
一個為被壓迫族群而發聲的角色,卻成為被壓迫族群永遠的惡夢,才是真正令人唏噓的地方。
Malcolm X在麥加朝聖之後,體認到非暴力改革的可能;同性戀也透過和平手段除罪、除病化,享有婚姻權利了。黑人、同性戀都沒有出現萬磁王路線,卻唯獨猶太復國主義者,將以色列變成一個種族隔離國家,對巴勒斯坦人強取豪奪,種族清洗,以非人對待⋯⋯萬磁王路線不是「萬一是對的」,而是以色列就是走這條路線,這個科幻漫畫的假設,其實是巴勒斯坦人的現實。
如果變種人是猶太人的自況,那麼真正說對的人,恐怕是William Stryker吧⋯⋯
讓人想到超級歪的這影片
X戰警的倫理學:X教授與萬磁王的正義論 ?v=h4KcMTr0VXo
萬一薩諾斯是對的怎麼辦?
激進、基進兩種都有人使用。單純從字面上來看的話,基進比較切合原意。引用劍橋網路辭典「radical: believing or expressing the belief that there should be great or extreme social or political change」
「激進民主Radical Democr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