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香港的上海菜,不太有人会不知道一家老牌又亲民的上海小饭馆——三六九饭店。它算是隐身闹市,若你在全港人流量最大、由湾仔港铁站通向会展中心必经之路的湾仔北行人天桥上行走,大约总会看见下方柯布连道上,一处黑底金字的招牌:三,六,九。数字简单,但因此,反更“招摇”了。
下午六点,饭店的伙计将每张圆枱面的桌子铺上大红桌布,和红色卡座沙发看去颇为配套。墙上贴满了彩纸,上有毛笔字菜单,有一张把葱爆羊肉写成了“冲爆羊肉”(编注:粤语谐音)。“菜单名是请高人写的,高人写错,将错就错”,三六九老板戴康富说来还带些许得意。
地道的上海菜以红烧、浓油赤酱为典型,糖、油、盐缺一不可,粤菜则比较清淡。时代演进,人们愈发重视健康后,三六九的上海菜也有改良,油盐渐趋少放。然而,但凡顾客要求地道的上海菜,三六九就即转“古法”去烹饪。
戴康富拿出20年前的菜单:大红本,中英日三语写的菜名,菜品上百种,可都是地道的上海菜。“那感觉就像走进1980年代的饭馆,场地直接可以用来拍老香港电影。”一位食客在网上写下这样的评论。“事实上,我们从搬到柯布连道就没怎么装修过。客人都要求维持原样。”戴康富说。1984年,三六九从原先的地址湾仔庐押道,搬到了现址。
三六九的经营经历过三代人。阿爷戴鸣岐,父亲戴德,儿子戴康富,也即现任老板。三六九诉说的不仅三代人,也是三个时代的香港故事。
在香港,我不用去黑市排队
“三六九”的命名有两个玄机,3+6+9=18,粤语谐音“十发”,普通话则是“要发”,都是为了讨吉利的好彩头。另一种说法则是,“三六九”是当时租界对外籍警察的贬称。“反正369特别容易让人记住”,戴康富说。这故事从阿爷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他。
来香港之前,阿爷戴鸣岐在1940年代的上海法租界做过消防员和海员。做海员时跟船,去过好几个东南亚国家,星家坡、马来西亚、印尼⋯⋯也包括香港。“他那时就对香港安稳的生活充满向往”,戴德说。
而彼时,上海并不太平。“日本人来了,走了;国民党来了,走了;之后共产党来了⋯⋯社会一直这么动荡,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戴德常常听父母讲在上海的那些饥不果腹的大饥荒岁月,比如在天寒地冻的半夜偷偷摸摸排几个小时的队去黑市买食物,但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食物卖完了。
那样的情势下,戴鸣岐做了一个决定,带全家离开内地。他有7个子女,50几岁时有了的戴德,是他的老来子。1960年代初,戴家因有亲戚在澳门,全家办了去澳门的手续。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广州后,在火车站人挨人睡了一晚,第二天再买船票去澳门。那年戴德三岁。他好像很小就知道,日子艰难不易,但不轻言放弃。
澳门本土人多,并不容易讨生活。但相邻的香港就不同,许多内地人走难而来,各种方言都能听到。大量的上海同乡来到香港,有钱人开厂,穷人也能维持生计。没过多久,戴家决定偷渡去香港。戴德记得母亲总说,“香港比上海好,至少衣食无忧。”
阿爷戴鸣岐的体力非常好。到港后做过小贩,摆过街边小吃摊档。1970年左右,他看到湾仔卢押道招租,便盘下了一家餐厅,经营三六九饭店,那时他已60多岁了。庐押道上的三六九有两层高,房屋的格局也颇为别致。从底楼走到一楼,有一座桥连著大堂。
那个时候,上海菜的师傅也容易找。大多是走难来港的扬州人。“扬州人出名的就是三把刀:菜刀、剪刀、理发刀。”戴德说。对应的是三个门类,厨师、理发师和裁剪师傅。“一个好的扬州厨子,京、沪、川、扬四种菜系都会做,刀工了得,对食材火候又掌握地好。”戴德说。
黑社会不是只在电影里
和香港的外来者戴鸣岐不同,3岁便来港的戴德,香港人的身份认同强烈得多。要到1980年代,戴德才第一次跟父母坐船回上海。船坐了3天2晚,上面还有酒吧。父母带著他去了以前上海的家,杨浦区通北路317号。他一直记得这个地址,但几十年后的今天也尚不知老房子是否早就拆迁。
戴德印象中,父亲喜欢吃的上海菜是小唐菜、黄鱼、豆腐干、海蜇头、用盐腌的扁尖、烤麸、薰鱼和黄泥螺。“但海蜇头和黄泥螺我从来不吃。”戴德说,这些食材在香港并不容易买到,要去到南货铺才能买上。3岁来港的戴德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连同这些食物构成了他的上海记忆。
在戴德的印象里,1970年代的湾仔到处开洋服舖、打铁舖、车行和士多店。湾仔周围的唐楼只有3、4层高,十几层便算得上高楼大厦。“湾仔的行人天桥是1987年通到柯布连道上面的,1988年才有了会展中心,1986年港岛线才全线通车。
戴德小时候的记忆里,他常常“通山跑”,“在池塘游水,到处踩单车。”那个年代,汽水只要几毫仔,吃大闸蟹只有上海菜饭店才有。”12岁小学毕业,戴德便和爸爸说,“我在店里帮忙吧,不想继续读书了。”这一“帮”,就到了现在。
湾仔向来是红灯区,戴德记得英兵经常泡酒吧,“越夜越精彩。”湾仔充满了“白相人(爱玩的人)和鬼佬”,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附近最知名的是三四层高的金凤池夜总会和晴楼舞厅。15、6岁的戴德也会打著领呔(领结)、穿著西服,进去感受一下新奇。
现在“白相人”少了。戴德回忆,过去夜晚的生意额是所有生意额的六、七成,“越晚越消费的起。”现在白天人均六、七十元港币,吃宵夜的人才人均三、四十元。
1960、1970年代,香港黑社会不少,湾仔也处处都是招摇过市的古惑仔。“他们走埋来(走进来)又是烟、又是酒。”开始嚷嚷这坨地是他们的地盘,要收保护费。时不时还在饭店大打出手。“我爸很识做,吃饭免费,还要一人派一份利是,请他们高抬贵手。”戴德说。到了戴康富经手饭店,这些事儿只有电影里才见过。
不要沾明星的光
三六九的鼎盛时期要数1980年代了,一口气接连多开了三间分店,于是湾仔就有三家,观塘还有一家。阿爷戴鸣岐所有儿女都加入了上海菜的经营。“观塘店面有4000呎,短短四个月就翻本了。”戴德说。彼时大家都没有注册商标的意识,全港遍布大大小小的上海菜馆,都用上了“三六九”或是“一品香”来指代自己是上海菜。
大人物通常在午夜之后才露面。黑社会湾仔之父陈耀兴会来店里吃饭,伙计对他的印象是“看上去斯斯文文”。伙计们说明星也没少见,刘德华、周星驰偶尔会来,黄秋生都帮衬过很多年,最钟意是咕咾肉。但戴德从来不和他们合照,也不会挂在墙上招摇,“不要沾明星的光,这样不对”,戴德说。
开饭馆不难,最难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经营饭馆。戴德记得发生在1967年的六七暴动,“到处是土制菠萝(炸弹)”;1982年中英谈判,港币骤跌;1969年因为旱灾,香港淡水供应紧缺,全香港“制水”(限制用水),“那时每四天供水一次”;到了1983年中英谈判,港币大跌⋯⋯一个开餐馆的人更能体会这些艰难。
由于六四事件发生,到了1997年,越是临近中国收回香港的日子,越是让很多香港人惶恐不安。开了四家店面的三六九关掉了三家,“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把店面卖了,移民海外。”就戴德觉得“人各有志”,坚持把现在这家总店留下来,不放弃店,不离开香港。紧接著就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经济剧烈震荡和持续低迷,数据显示,直到十年后,香港才恢复到1997年之前的人均生产总值。
2003年,SARS席卷香港。“街面上的人很少,所有人都带口罩,没什么人到外面吃饭。”经营完全陷入入不敷出的地步,戴德把所有老伙计叫到一起,心情极度沉重的跟大家说,这可能是三六九面对的最大的难关,他草拟了一份文件,所有员工签署同意降薪15%,一起共度时艰。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年,戴德突然中风,连续几年都无法落地行走。此时,戴康富在英国留学,为了三六九的持续经营,他放弃了学业,回到香港接替打理三六九。讲到这里,一直呵呵笑的戴德陷入了沉默,“他回来,我真的很感动。“但戴康富没有跟我提起这一段经历,他总是笑瞇瞇的说:“我三岁就想以后长大了经营这家族生意。”
戴德后来靠整整一年的物理治疗才渐渐恢复行走的能力,但依然跛脚,行走缓慢。今年他刚刚过完六十岁生日,摆了两桌,在生日会上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觉得人生无憾。”经营饭馆和经营人生一样,总有起伏和难关。”他淡淡说道。
传承的不仅是味道
戴康富小时遇到作文题,写一篇《我的爸爸》。他会写爸爸怎样辛劳经营餐馆。“十号风球也不肯关门歇业,到现在也这样,总有些无法脱离工作岗位的人、的士司机需要吃饭。”戴康富也坚持这习惯。以前年中无休,现在戴德会听太太的话,过年歇业三天。
“经营餐馆的每一个环节都要熟悉,楼面、清洁、厨房、收银,样样要会。”戴康富继续写道,食材要新鲜,要讲求品质,食物不好会当机立断退货。以炒鳝糊为例,炒鳝糊是非常典型的上海菜,油润肥美。但黄鳝来自于河田,香港黄鳝大多为广东或者泰国进口。但泰国黄鳝品质较差,通体黑色,肉质也不够细嫩。嘴刁的食客一尝便知,“如果招牌菜不行,这是拆招牌,我们又怎么经营几十年?”戴德说。
作文也一定会提到爸爸的精神。“食材要货真价实,做人要老实本分。我父亲这么说。”戴康富笑道。三六九直到现在还在坚持从中午12点一直开到凌晨4点。戴德说,“小数怕长计。”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生意,你坚持做,就不是一笔小钱。
今年30多岁的戴康富接手了三六九饭店,虽然觉得做饭店“困身”,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经历,但这是他儿时的梦想。他没有去过上海,对上海的记忆是小时候年三十,奶奶会包蛋饺,全家一起吃火锅。
但这不影响他热爱上海菜,现在很多餐馆会“京沪川”菜都做,以求创新吸引食客。戴康富坚持不这样做,“我倒是想开发一下江湖上已不多见的上海菜,比如冰糖元鱼(又称甲鱼)和蜜汁火方(主料是金华火腿)。”他翻出老的红本菜单,指著这些取消的菜名津津乐道。
要传承上海味道,也要传递父辈的精神,三六九开到现在,这是他们近半个世纪的真正秘方吧。
吃過一一次。。。很久以前
原來灣仔的三六九才是正宗。
「薰魚」是否應為熏魚
在香港吃過最好的上海菜,真的有上海味
一定要支持
好喜欢封面照片
好 本上海人即刻去食!
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文中「經歷」是否為誤?)
蔥烤大排,油麵筋塞肉,雞骨醬,腐乳空心菜,素蝽子,醃篤鮮。我愛上海菜。
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