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懦弱与温柔开始:森田童子的后运动时代,我们也在其中吗?

在核灾后摸索的日本,在台湾、在香港,在每一个经历了运动错觉和疲惫的地方,她的歌声告诉你,如何维系住内心正在瓦解的自我⋯⋯
森田童子的出道专辑《Goodbye》,封面摄影师是高梨丰。封面上方的一排小字是《まぶしい夏》一曲的歌词。
风物

就像恶梦一般,时间不知为什么过去了。
剩下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找到你喜欢的Charlie Parker唱片。
但你大概已经忘记我了吧。
如果看见变得没用的我,你一定也会吃惊的。
“那女孩还好吗……”
而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充满春天的阳光里,躲藏在你温柔中的我,一直是个懦弱的家伙吧。

——森田童子,〈ぼくたちの失败〉,1976年

森田童子的死去,对于现在的日本来说,究竟意味著什么?

不知道真正的名字,总是黑衣墨镜,抱著吉他,一头凌乱卷发下只露出半张脸孔,在1975到1983年,彗星一样留下了六张专辑和一张现场录音。离开舞台35年来,她不曾出现在公众面前,仅仅重录过一首歌;死后两个月,才因著作权变更披露了消息。这样的她,更像属于一个过去时代的声音,然而在各大新闻网站和youtube,却写满了不同世代乐迷的悼念。

——“跟她同一个世代,四十几年前买了唱片,在孤单的夜晚,总是边听边留下眼泪。”
——“听到的时候,总想起《高校教师》剧中的水手服,想起里面没有出口的绝望,二十年前,准备大学考试的痛苦,被那寂寞的声音给治愈了。”

乍看之下,这些留言似乎在诉说森田的歌有著跨越世代的感染力,它们超出了1970年代中期日本后学运世代青年的无力与悲伤,而关乎一种共通的属于青春的挽歌。但在跨越世代的同时,当人们在那纤细暗色的歌声里听见自己的时候,也有什么像是被遗忘了。每个世代大抵都有无法一个人支撑起自己的夜晚,然而那失败意味著什么,却有著各自的差异。

一位同世代的乐迷写道,“昭和的时候,还存在能够抱持暗色心情的地方,到了平成年间,已经没有能允许暗色心境之处了,是因为这样所以引退的吧。”而年轻人则在下面回道:“暗色心情跟引退到暗处是不同的吧,不正是因为昭和时代的家伙太有活力,才搞出了战争跟浅间山庄吗?”

对于森田童子歌曲里的“我”——那位与世界格格不入,懦弱但也带著温柔去包覆哀伤的青年,〈我们的失败〉留言里这个小小的争论,正显示出两代人之间的差距。

每个世代大抵都有无法一个人支撑起自己的夜晚,然而那失败意味著什么,却有著各自的差异。

1976年失败的我们

对于同代人来说,那份“失败”并不只是人生总会有的低潮,而与后学运的时代气氛紧密相系。森田歌词大量使用了1970年前后学生运动的象征,诉说著并非很久以前的、灿烂而美丽的战斗。经常在曲子里出现的“寂寞”,正是来于同样反复浮现的“改变了”和“不会再”,来自对“你”和那一度炽热的“夏天”的追忆。

在吉他清澈的伴奏下,她这样唱:

油印的传单在风中飞舞,戴著红色头盔的你看见了我,用力挥著手。你知道球根栽培的书吗?孤立无援的生命正在燃烧,像花火一样盛开。

那里面布满了时代的隐语,“球根栽培”来自日本左翼组织武装抗争中,装满汽油的燃烧弹,“孤立无援”来自早逝作家高桥和巳的文集,描绘处在世界革命漩涡中困惑的《孤立无援的思想》。

来自这些还没变成隐语的时代,来自用桌椅堆成路障的日本高校走廊,来自校园墙上“大学解体,自我改造”的标语,来自对日本政府支援越战美军的不满,来自在成田机场征收预定地上和农民一同抗争的安全帽和木棒。

1970年代,这股风暴开始落下。学生运动走向激进与暴力,不再与社会同步。被中断的困惑,没有答案地穿上了西装,被定格在体制里,成为经济成长率的一员。

于是在他们的悼念中,总会看到时代改变的叹息。“那时学生人手一本的书,现在大概没有人读了吧。”“听到被用在电视剧里的时候,总有奇怪的感觉,年轻的观众知道什么是燃油暖炉,什么是爵士吃茶吗?”

那里面,正叠合了多年前森田童子预言般的歌声:

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变成大人的样子了,看到寂寞地笑著的你,想说的话突然断掉了,那时的事,真的过去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唱片发行的时候,已经开始变成上班族,为了养大三岁和五岁的孩子而努力,每天下班总听著这首歌,四十多年过去,房间里只剩下自己跟猫了。”看著乐迷回忆字句,几可贴近那时的空气。

1960年代,因应日本急速工业化需求而膨胀的高等教育体系,对自我产生疑问,伴随著美军越战的泥沼与全球性的青年运动,展开卷入了人们的风暴。在1970年代,这股风暴开始落下。学生运动走向激进与暴力,不再与社会同步。被中断的困惑,没有答案地穿上了西装,被定格在体制里,成为经济成长率的一员。

对他们来说,〈我们的失败〉正是那安静空气里的回音。

“已经是摇滚乐的时代了,却讲著太宰治,讲著朋友在学生运动里死去了,带著泪水唱著歌。”渋谷live house Loft老板平野悠回忆,当森田打开门,问说“可以在这里唱歌吗?”试听的第一印象是,虽然充满力量,但这样的歌恐怕很难被接受。

但就是在这里,当学运时代昂扬的次文化浪潮,一半走向反映社会需要的流行音乐,另一半走向更激进的地下前卫之路,森田的歌,给了这些进入体制又跟不上体制的青年,一个求救的场所,聚集到这位戴著墨镜的安静女子的台前。

电台禁止放送,只能在小型live house乃至各地青年会馆演出,对经历过这些的乐迷,森田的歌与时代的转折,是分不开的。那哀伤而明亮的清澈,所以能给予安慰,既是因为那明亮带来的温煦,也是因为那哀伤关乎共同的夏日。

就像留言里昭和与平成的对比,他们的悼念,总是与时代伤逝同行。关于“是好是坏都不再引起争论,学生运动已经整个变成过去的事了”,关于“对今天这不断右倾的日本,她会怎么看待?”

当学运时代昂扬的次文化浪潮,一半走向反映社会需要的流行音乐,另一半走向更激进的地下前卫之路,森田的歌,给了这些进入体制又跟不上体制的青年,一个求救的场所。

1993年没有出口的自我

正像他们所担忧的,下一代乐迷中,有人只是无意识地关注歌里的青春和寂寞,有人则更直接写道“我希望这首歌不只是老人怀念往日的歌,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那个时代’与同等的寂寞”。

但是,另一方面,在被批评为“除了主题曲什么歌都不知道”的聆听里,这种将暗色的心情和学运分开、试图守护其中纯粹的尝试,或许,同样触及了森田音乐重要的一面。

这一代的乐迷,多半是在1993年《高校教师》里听到森田童子的。在这出涉及校园霸凌、师生恋、父女乱伦的电视剧里,唯美畸恋的故事和引退十年的森田童子的歌,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无关于风暴,无关理想主义的逝去,无关“大家要一起集结力量来改变体制”的追忆,却是关于这牢固铁笼中的日常。当日常的耗损压著失败者,无处可去,化作恶意,伤害更弱小的人,如何在这一切之中维系住内心正在瓦解的自我,如何找到同伴与答案?

《高校教师》里被研究所内部斗争抛弃、不甘地成为高中老师的男主角,在月台上说著“我只是想要一个平凡的人生”。与失去妻子的父亲乱伦,在老师鞋柜里每天放上求救匿名信的女主角,说著“我想要当一个普通的女孩,谈一场普通的恋爱。牵手,聊天,逛街,偶尔也一点忌妒。”

在无关大时代的忧伤中,光是维系平凡和普通便已用尽全力,那因为没有出口而察觉到的“自己”,正和森田透明的呼告连结在一起。

也是这样,我们看见上一代乐迷耳中没有听到的森田。尽管她的歌与学运那么靠近,却有决定性的距离。

对在高速成长期强化体制下成长的这代人来说,预设了未来的反体制革命集体梦想,像镜子倒影,跟要打倒的体制共享同一逻辑。一切只能从暗色的自我开始,从懦弱和温柔开始,从身边日常从头摸索新的道路。

与1970年前后运动中的抗争歌曲相比,她不像冈林信康唱道“政治家先生呦”,也不是PANTA谱曲〈世界革命战争宣言〉,森田的歌并不指向巨大的事物,尽管用了种种政治季节的象征,她描绘的始终是生活的细节,在那运动风暴里的“你”,和“我”。

不是昂扬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是被留下来的“我”——那无法大合唱的旋律,仿佛随时断线风筝般的歌声,透明地渗进1990年代的空气。

在主题曲反复播放,唱片重新发行卖出一百万张,而引退的森田始终拒绝复出的1993年,日本泡沫经济终于破裂,1973以来的长期景气收缩。“在那年春天考上大学,满怀憧憬来到东京,不久之后,‘就职冰河期’成为流行语,我买了精选集,那里面仿佛有著为我们而存在的世界观。”

两年后,发生阪神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毒气事件,所谓的55年体制开始动摇,正像《高校教师》描绘的,普通和平凡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开始问道,不断追求成长与进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但是,革命并没有再次发生。不像上一代人能够在事物未定的时代设想乌托邦的存在,对在高速成长期强化体制下成长的这代人来说,预设了未来的反体制革命集体梦想,像镜子倒影,跟要打倒的体制共享同一逻辑。一切只能从暗色的自我开始,从懦弱和温柔开始,从身边日常从头摸索新的道路。

无意识、冷感乃至于对学运历史背过身去,在那里面,时代的问题像是被遗忘了;但或许,也在那里面,时代的问题才真的能够被碰触到。

当日常的耗损压著失败者,无处可去,化作恶意,伤害更弱小的人,如何在这一切之中维系住内心正在瓦解的自我,如何找到同伴与答案?

2018年年 4 月 24 日,日本歌手森田童子因心脏衰竭过世,享年 65 岁。
2018年年 4 月 24 日,日本歌手森田童子因心脏衰竭过世,享年 65 岁。

2018年的地平线

这样,当两代的聆听交会,在重与轻的艰难中,森田童子这个化名逝去的此刻,我们被带到这个问题面前,被要求回过头去看:她是如何同时唱出了时代的集体梦想,而又将自我深深埋藏其中?

在这里,一条在追悼中不被注意的线索带著我们回到1969年。在机动队包围东京大学,校园斗争最激烈的时刻,森田与卷入其中的学生们其实有著一段遥远的距离。1960年代后半,从高中休学的她,不像一般传言的“到处流浪”,而是因为肺病搬到北海道休养治疗。在没有别人的房间里,没有说话对象的一整天里,她远远地注视著风暴中心,“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什么都没能经历的自己,非常想要做点什么”,于是弹起了吉他。

“那是我的一个动力”,在戴上墨镜穿上黑衣之前,还没有这个名字之前,那道遥远的目光,已经成为她的创作原点。

目光的一头,是日益激烈化的学生运动,另一头,是绝对孤独的自我。这让她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到反体制名义下镕铸成集体的抗争里,一个一个徬徨不定的生命;与此同时,也并不因为察觉到运动内在的危险,而远离漩涡成为一个旁观者。

在那之后,当抗争走到激进的尽头,甚至开始肃清内部、与社会彻底分离,而好友身故,她为此开始写歌。森田既没有抱著理想乌托邦的幻象,也不曾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带著胡子的安静的你,没有回来的房间里,还留著牙刷和外套”,她描绘的始终是每一天的微小事情。另一方面,她也始终不愿披露“我”的私人生活,拒绝把歌变成私人日记,对她来说,那些微小事情一直指向房间外的世界。在那里,带著暗色心情的自我与时代,正与她歌声里的黑色与微光一样,一直紧密相连。

那个时代究竟是什么,那时的悸动说著什么?大家都在做著梦。学校的大道烧著火,那是下著雨的星期五。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悲伤的你的笑脸。如果再一次重新来过,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看到反体制名义下镕铸成集体的抗争里,一个一个徬徨不定的生命;与此同时,也并不因为察觉到运动内在的危险,而远离漩涡成为一个旁观者。

像是她说的,自己唱的,并非不想和朋友分开的心情,而是如果可以,不想和朋友离别的愿望和决意。那不只是追忆,也不背对时代,而是透过剖析投入运动集体里一个一个的自我,看到时代真正的样子,看到时代是否曾经可能是别的样子。

然后在这被两代人分别忘记的决意里,或许,我们终于得以回答那些歌与今天的关系。

Loft的场地刊物《Rooftop》,在森田死讯发布后,重新刊出了1976年的文章。在这篇少有谈到创作的访谈里,她说道:

“如果,我们这个世代找不到明确的东西了,那么能做的,只有去捕捉日常的情感和皮肤的感受。东京的未来正朝著某种不可理解的方向,而我跟这个城市成为一体,一起失败了。对于“遥远的明天”,什么也无法开口。最终,在自己之外没有别的,只有站在那深深的暗黑色的地平线面前。如果要对下一代说些无理的要求,那么请直视那地平线,即使是浅浅地也尽可能去想像薄幕打开的样子吧。”

那谜语一样的句子,不知道为什么,在42年后的今天,比起那时,看起来更为切身,甚至不需解开隐语。当全共斗的英特纳雄耐尔与田中角荣日本列岛改造的明天先后破灭,那“我不要再说话了,不要再歌唱了吧”,那温柔而懦弱的声音,比起高声的口号,仿佛更让我们想打开房间关起许久的窗户,往外头看去。

对于比日本晚一步迈入现代社会、晚一步卷入社会运动理想激情,而背著同样的寂寞与无力的人们,那些唱著微小事物的歌,或有著更普遍的意义。

得知森田死讯的前几天,去了许久没去的卡拉OK店,时间到时,朋友点的两首歌刚好是〈我们的失败〉和大泷咏一〈君は天然色〉,在音响转到美好明亮city pop的瞬间,“不会再有那样的时代了吧”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回家路上。

但是,随著开始著手这篇文章,读著两代日本乐迷的回忆,不知不觉之间,与双方的心情都变得靠近起来,我才发现,长久以来,我们在森田歌曲里听到的,或许一直多过自己所知道的。

在台湾,在香港,谈到森田死讯的,多半是少数音乐爱好者、以及关注日本战后次文化的朋友。媒体上简短的报导,则多围绕《高校教师》主题曲。但是,对于比日本晚一步迈入现代社会、晚一步卷入社会运动理想激情,而背著同样的寂寞与无力的人们,那些唱著微小事物的歌,或有著更普遍的意义。
里当经历社会运动的热切与衰退,当在以为改变了什么的胜利后迎来妥协,在什么也未能改变的清晨走回狭小楼梯上的房间,想著问题出在哪里,想著接下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在那样的时候,按下播放键,在压缩的进程与重叠的心情之间,透过歌声中久久伫立不动的身影,我们所窥见的,其实不只是过去时代碎片的安慰,而一直是此地此刻的地平线。

那像是说,在再一次在核灾后摸索的日本,在台湾、在香港,在每一个经历了学运错觉和疲惫的地方,如果,还有人抱著寂寞醒来,抱著那寂寞看向自己,看向并不知道历史会站在哪一边的黑色的地平线,那么,他便会听到远远传来华尔兹的拍子,在“我再不能谈论美好的明天”的回音里,跟他一起倒数著黎明的到来,un deux trois,un deux trois……。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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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谢谢作者写下这些文字。

  2. 感謝你的文章。

  3. 很遗憾在最近两年才知道森田童子这位歌手,喜欢她歌曲优美哀伤的旋律与歌词。能看到剖析森田童子的文真的不容易,谢谢端!

  4. 「如果,我們這個世代找不到明確的東西了,那麼能做的,只有去捕捉日常的情感和皮膚的感受。東京的未來正朝著某種不可理解的方向,而我跟這個城市成為一體,一起失敗了」
    看哭了

  5. 最愛的歌手,謝謝作者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