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维园大台的六四聚会:走过29年的自由文化音乐节

和维园大台不同,这里的聚会强调“自己干”,参与者不是诉诸仇恨与哀恸,而是在反思中对主动性、想像力与创造力的拓阔⋯⋯
郭达年(Lenny)自六四以后(或者更早自黑鸟及民众剧场时代开始),积极编织人的网络,透过行为艺术、诗歌、音乐、故事、出版等文艺形式介入群众运动,开启了以文化进占社区的实践,将文化与艺术作为一种抗争符号。“自由文化音乐节”也是其中一种实践。
六四周年 台湾 大陆 香港 政治 风物

整理“自由文化音乐节”的资料时,才知道它前身名为“天安门音乐祭”、“异议声音”,始于1990年6月,即与支联会维园六四悼念晚会同年同月诞生。

今年的6月3日,也就是昨夜,自由文化音乐节在石硖尾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的天台举办,十几队表演单位在台上唱歌、读诗、舞蹈,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六四的情感与诉求。而就在6月4日的今晚,维园又将依旧有一片烛光的海。是诉诸哀恸、仇恨,还是在对事件的反思中拓阔想像力与创造力,两处场所有著对八九六四截然不同的记忆处理与延续方式;而两边又共同有著29年的时间厚度,并且也预计将30年、31年、32年⋯⋯如此走下去。时间持续检测人心和意志,也一路形塑社会的模样。

“黑鸟”乐队(注:香港1980年代初成立的无政府乐队,是为香港独立音乐、地下乐队之先锋)曾在2007年出版的20余年作品结集《在黑夜的死寂中唱歌》中写到:“社会运动是最易清洗人的广场。时间是唯一的检标。在过程中身份的笃定与转移,恍眼间便成为可足参考的历史。”而自由文化音乐节,作为自发、自主、持续的民间纪念活动,主要由香港社运文艺人士及公众人士参与,它怎样形成维园之外另一处思考六四的传统聚会?以香港与中国语境之历年变迁,这处纪念与聚会,又如何流传与延续,坚持在现实中再度发声?

六四只是另一次军暴

他们期望把历史的视点与光谱再拉阔,关注当下如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等议题,不再把六四视为单一事件,或停留在六四悲恸的情意结中,而丧失掉战斗力。

“平反六四?不!中国整个近代史人的生命也要平反。”作为自由文化音乐节历年主要召集人之一,郭达年(Lenny,也即黑鸟乐队主创)提出他对六四最坚定、深切的回应。

事实上,觉悟发生得比这个“音乐节”更早。自1990年6月,Lenny等人开始召集每年一次的“六四天安门纪念音乐祭”。直至97回归,历史交替之时,Lenny 和一班“艺行者”成员(注:郭达年于1997年创立的名号,沿着民众剧场和黑鸟文化实践的脉络而生,最早在网络世界设立Artivist的domain)率先提出“没有自由的文化,就没有自由的生命”的理念,他们组织多个艺术行动,如“后九七的自由生态”民间研讨会、音乐会,还广邀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寄来“录像明信片”,声援香港言论自由面临的危机。他们期望把历史的视点与光谱再拉阔,关注当下如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等议题,不再把六四视为单一事件,或停留在六四悲恸的情意结中,而丧失掉战斗力。

2018年6月3日晚上的“自由文化音乐节”在石硖尾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天台发生,而6月4日夜晚维园依旧有一片烛光的海,两边对八九六四截然不同的记忆处理与延续,共同有著29年的时间厚度。
2018年6月3日晚上的“自由文化音乐节”在石硖尾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天台发生,而6月4日夜晚维园依旧有一片烛光的海,两边对八九六四截然不同的记忆处理与延续,共同有著29年的时间厚度。

“六四在中国近代史里是‘失守’,但它不是唯一一次军暴。由‘天安门音乐祭’、到‘异议声音’,再到2003年改名为‘自由文化音乐节’,数次易名,因为我们想把六四的议题拉阔,而不是缩窄。”而Lenny本人思考民主运动的起点,比六四再早10年。1979年魏京生在北京民主墙张贴大字报《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结果被逮捕、打压。Lenny曾在2015年《号外》访问中说,当时许多青年如他,开始著重讨论民主,这场民主运动正是乐队黑鸟产生和成形的历史背景。

“继续再拉阔,也不只共产党屠杀人民,国民党到台湾时也因为恐惧共产党而屠杀人民;同样不只中国,其他国家也发生过各种暴政。年轻人要慢慢形成完整的世界观,审视各种政治暴力,共同寻找出路。”Lenny顿了一顿,发出一个无法能简单回答的诘问:“我们应从人类文明的前文后理,了解每一场屠杀、镇压背后,究竟人类文明出了什么问题?”

又在《在黑夜的死寂中唱歌》中读到Lenny命名“黑鸟”的想法:“诸多近世社会运动的历程,无不与命脉有一种隐然的痕迹。我们都从废堆中新生而起。”想像一代又一代人沿著“后六四”、“后九七”或“后雨伞”,如同黑鸟,学习著“断翅飞翔”。“我们把记忆留住,是因为它有再生的力量。”他说。

“记者最喜欢问我,做这些事背后有什么意义?我从来做任何事都不是意义先行。先有诞生,意义是后来才产生的。我们从不是意念的来源或时代意义。我们只是白鸽,叼著信息带给一个时代而已。”Lenny自六四以后(或更早自黑鸟及民众剧场时代开始),积极编织人的网络,透过行为艺术、诗歌、音乐、故事、出版等文艺形式介入群众运动,开启了以文化进占社区的实践,将文化与艺术作为一种抗争符号。自由文化音乐节也是其中一种实践。

“不同的人了解社会不妥当后,守在不同的岗位。人与人之间的结盟与互助,那才是人唯一的安全网。”他从没有在废堆中绝望过,自黑乌及民众剧社时代就开始人心、人性建设的工作。

2002年,Lenny进入了学联社会资源中心(即自治八楼)工作。2003年6月4日凌晨,他与一班自治八楼的年青人用一幅布画,包裹起尖沙咀“自由战士”雕像(法国雕塑者Cesar Baldaccini制作,1992年改名为“飞翔的法国人”)。巨型布画上写著“人民必胜”,这也是黑鸟1989年推出专辑《民众拥有力量》的封面。2003年,《基本法》23条的立法如箭在弦之年,也是“异议声音——天安门音乐祭”改名为“自由文化音乐节”的年份。

“不同的人了解社会不妥当后,守在不同的岗位。人与人之间的结盟与互助,那才是人唯一的安全网。”——郭达年

自由文化音乐节二十九年小历史
自由文化音乐节二十九年小历史
昔日香港独立乐队“黑鸟”的灵魂人物郭达年,以音乐介入政治,是“自由文化音乐节”历年的主要召集人之一。
昔日香港独立乐队“黑鸟”的灵魂人物郭达年,以音乐介入政治,是“自由文化音乐节”历年的主要召集人之一。

每年6月3日晚:具备了广场性质的相见

Terry 作为自治八楼的成员,曾与其他自治八楼成员主办2004年至2007年的自由文化音乐节,也在部分年份参与演出及支援工作。我透过电话与他联系,询问另一个群众活动“异议声音”与自由文化音乐节之间的前因后果。

“2003年‘异议声音——天安门音乐祭’改名为自由文化音乐节,也没有一定说是6月3日夜晚举办。但过后有老朋友来电邮,说继续希望用‘异议声音’的名字在2004年6月3日尖沙咀文化中心外集会,回响‘天安门’,我觉得有意思,在友侪间传播信息,就这样开始。”自2004年至今,每年6月3日夜晚8时,“异议声音”的集结就发生在尖沙咀中心自由战士雕塑前的公共空间。

每年在此之前,友侪间都会收到一封“异议声音”的匿名电邮,上面写道:“请带同你的发声、展演、播放器具⋯⋯共构一个自主发声、自由起动、汇聚分享、聆听诉说、互育共行的民化艺术广场。”

根据Lenny的说法,不少“异议声音”的参与者,也曾经参与或帮忙筹办自由文化音乐节,两者彼此像一种延伸、生长。“即使那年没有‘自由文化音乐节’,‘异议声音’也继续集会。”他说。

“1980年代,民众剧场和黑鸟尝试挑战和反思表演者、观众的距离,提出政治和艺术从来不分开,是以艺术介入政治的雏型。‘异议声音’和‘自由文化音乐节’作为同一个脉络和系统而生,这层关系挺重要。”90后青年阿草最初因为参与八楼而接触自由文化音乐节和“异议声音”,他曾在2015年自由文化音乐节参与即兴演出,由台湾乐手思农弹奏,他朗读谭作人的文章《1989:见证最后的美丽——一个目击者的广场日记》。

“谭作人作为外省大学生,赴京参与六四后,再回到自己的地方,继续参与其他抗争。四川地震后,他发起‘公民调查’,却被当局以过往六四的文章入罪,判监五年。那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六四文本。我的理解,六四从来未结束。现在、未来,正是六四——作为体制对人的侵略的延伸。”阿草14岁开始去维园集会,第一次情感很震撼,第二年已受不了那种温驯、去政治化的氛围,大家跟随时间表就完成整场悼念,下年再见,集会沦为“一口埋葬六四的棺材”。

“我同意维园在普罗政治上有价值和意义,但在广场属性、运动属性,它是不合格的。”“而自由文化音乐节一脉的艺文人,以一种更有机、与自我和运动相连系的凝视与尝试。每年‘异议声音’的集会,更进一步在结构上,把对六四的回望提升至切身回归的层次。”

2006年起,阿草选择每年参与“异议声音”集会,它脱离了一场表演的框架,容许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没有时间表或主办单位,从不作场地申请或知会。“参加‘异议声音’是麻烦。因为它完全地开放,没有为任何人准备既成的答案,所以你必须自己带来自己的功课。没有人会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事,只能靠著自身对人与民主的肯认,平等地磨合结果。它对不论管治者与反抗者而言,都是挑衅,有著当年六四的广场属性,我们共同经历如同历史的虚无。”他仔细地分析道。

Terry后来在电邮补充一句:“异议声音的性质并不合大部份香港人的口味,但毕竟发生了这些年,在极小的范围,亦为一些人所知及细味。”

“它对不论管治者与反抗者而言,都是挑衅,有著当年六四的广场属性,我们共同经历如同历史的虚无。”——阿草

2018“自由文化音乐节”在JCCAC 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举行。
2018“自由文化音乐节”在JCCAC 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举行。
2015的“自由文化音乐节”在添马公园举行。
2015的“自由文化音乐节”在添马公园举行。
2012年“异议声音”在尖沙咀自由战士雕塑前的公共空间举行。
2012年“异议声音”在尖沙咀自由战士雕塑前的公共空间举行。
2004年在大埔海滨公园的“自由文化音乐节”。
2004年在大埔海滨公园的“自由文化音乐节”。

安那其精神:“自己干”

香港草根民谣乐队“迷你噪音”主音老B,也是每年前往“异议声音”集会的参与者。“我觉得六三比六四有意思,更接近我的心情。1989年天安门镇压,正正发生在6月3日晚上。”

“六四对我个人冲击好大。当年4月底我开始支援民运⋯⋯直到六四发生了。往后我投身民运支援及青少年教育工作,过了几年觉得很累,有必要重新思考这件事,歌曲《记号》写的正是六四10周年的个人反思。我想把六四变成一个记号,成为将来其他人发动力量的支点,想鼓励大家寻找新的力量。”每年6月3日夜晚,老B都在“异议声音”集会唱同一首歌《记号》,像一场个人的悼念仪式。

“迷你噪音”的前身“噪音合作社”在1998年成立。此后,老B以乐队的名义参与过几次由Lenny主办的自由文化音乐节,包括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外、麦花臣球场、太空馆演讲厅、梅窝等。一直以来,音乐节不接受商业赞助,不被行政垄断;海外或本土的表演者没有车马费,需要音响就借,或者自己搬来,发挥互相协助的精神;音乐会是开放、自发且不收费,各人发挥所长,宣传也避免使用脸书这种支配性强的社交媒体等。

老B觉得,倡导无政府主义的Lenny作为活动的召集人,自由文化音乐节邀请的乐队、组织和交往的方式属于安拿其的展示。“这像Lenny发动的一个召集,它可以形成传统,但有其弱点,它没有整合为团体或组织,形成持久的合作关系和默契。如果不由Lenny发动,就没有人继续做,这是一个问题。如果有更多人主动发起,在自由文化音乐节的基础上,再做更多组织和策划,那么除了‘异议声音’,也许还有其他的延伸。”老B引申的也是安那其“自己干”的精神。

根据自治八楼成员Terry在电邮里补充,早在2003年至2007年的自由文化音乐节,是由自治八楼推动及主办。其中2007年那次,发生在皇后码头、爱丁堡广场,音乐会连同一系列抗争活动,提出“皇天后土归人民,人民有权去参与及决定香港的城市规划。集体行动,实践港人治港精神。”

Terry在电邮写道:“那年,自由文化音乐节响应天星码头与皇后码头抗争的本土行动,那年应理解为由‘本土行动’主办。”这反映出自97回归及2003年后,自由文化音乐节不再仅仅是六四纪念音乐会,或者要必然地聚焦六四,它可以回应当下的社会议题,而且不限地域、国界,而是兼容更多抵抗者的声音。包括它在2005年香港举行世贸部长级会议之前,讨论及反思全球化、本土等议题;在2009年容纳反迁拆保卫菜园村、反高铁的表态,请来“农村武装青年”唱出台湾土地议题的歌曲;2015年在锦上路举行的那次音乐会,是呼应新界东北发展计划及城乡问题等。

“根据安那其的精神,我们根本不需要领袖,它可以由金钱、军队、权力堆砌而成。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理念参与、介入,共同寻找出路啊!”

正午烈日当空下的西环码头,郭达年带著最新音乐作品《抱灵赋》演唱。
正午烈日当空下的西环码头,郭达年带著最新音乐作品《抱灵赋》演唱。

如何承传:为何犹豫越来越多?

这样的“挪用”与自发行,动正是Lenny乐于看见的。自由文化音乐节曾在1999年、2011年至2013年停办了数次,Lenny解释,1999年自己母亲过身,2011年则是他病得最严重之时。“有时我挺心淡,大家认为要一定由郭达年主办,希望由我带头做,但音乐节是属于大家,任何人也可以拿来使用。”他特别提到“2015自由文化音乐节”,有班年轻DJ希望把不同的元素带入音乐节,那年他们自发找来乐队,推著喇叭,占领添马公园及眼前的一片维港。那年,一群年轻人玩音乐,彻夜不眠。

Lenny说:“自由文化音乐节嘛,年轻人有新的想法,就让他们实践。”2015年算是一次较有组织及规模,吸纳到多元声音及艺术形式的音乐节。行为艺术家Vinci Mok也有帮忙筹备2015自由文化音乐节,当时一众人希望2016、2017年继续筹办,结果办不成。

“讨论过程中,大家先疑惑是否继续叫‘自由文化音乐会’,讨论地点日期、配套或者音乐风格等,正因为完全开放讨论,也等待所有人共识一致,我们讨论的内容多丰富,最后也无法落实。”Vinci思考,究竟过份小心、犹豫的背后原因是什么。“反高铁时,大家迅速地做许多行动,做行为艺术,办音乐会等,疯狂做各种支援。反对国民教育、雨伞运动之后,像担心秋后算帐或者受抨击,大家的犹豫越来越多,仿佛等待著Lenny下决定。在台湾则很不一样,新生代走出来,明知道有批评,但愿意承担和选择背负结果,反而出现更多新的艺文活动。”结果,自由文化音乐节停办了两年。而Lenny在年轻人定义、辩论不休之际,则另外制作了收录关于六四的声音作品文件《九歌》一及二。

后来我就著这些问题与Lenny再谈一次,就在西环码头,正午烈日当空。我们藏身簷篷的阴影下,吹著海风。那天是他第三个周末,带著最新音乐作品《抱灵赋》四出歌贩演唱,炎夏有点不近人情,他颈上裹著毛巾,抱著结他,多少听众前来也好,他却没缺席过一场。

“社会希望从不落在年轻人身上,也不在老一辈,而是所有人,但大家却永远寻找领袖跟随。”——郭达年

郭达年说到自己被如此安放及默认在“领袖”位置,并非公平的对待:“根据安那其的精神,我们根本不需要领袖,它可以由金钱、军队、权力堆砌而成。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理念参与、介入,共同寻找出路啊!”
郭达年说到自己被如此安放及默认在“领袖”位置,并非公平的对待:“根据安那其的精神,我们根本不需要领袖,它可以由金钱、军队、权力堆砌而成。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理念参与、介入,共同寻找出路啊!”

为什么今年又再复办自由文化音乐节?原来莫昭如找来Lenny,说“临时六四纪念馆”设在石硖尾赛马会创意艺术中心(JAACA),希望周遭发生更多与六四有关的活动。“我问JAACA有没有场地可租,有。然后找来一班音乐人、诗人、艺术家,他们又愿意参与。我再做一点宣传,‘2018年自由文化音乐节’就这样成事,好简单。”Lenny耸耸肩说。

当我们谈及自由文化音乐节如何继续办下去,以及关于承接的问题,却发现要重复地讨论到人的政治觉醒、“自己干”、独立自主等精神向往,像扣连著历史如何转移、更生的诘问。“这是大家的事,但大家总觉得这是某人的事,这在社会运动的层面是不健康的。看天安门广场事件、自由文化音乐节或者雨伞运动也好,都有著互相排斥、鄙视和利用其他人造就自己的现象。社会希望从不落在年轻人身上,也不在老一辈,而是所有人,但大家却永远寻找领袖跟随。”

Lenny说到自己被如此安放及默认在“领袖”位置,并非公平的对待:“根据安那其的精神,我们根本不需要领袖,它可以由金钱、军队、权力堆砌而成。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理念参与、介入,共同寻找出路啊!”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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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結語那段,台灣深有所感。
    不斷在政治領域造神或期待神的降臨,自己卻什麼努力都不用做。

  2. Lenny的文字很好,很有力量。

  3. “安那其”是翻译过来的概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