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为什么被我译成Lotus Huang?专访《射雕英雄传》英译者郝玉青

原来这个瑞典女孩翻译的《射雕英雄传》出版之前,英文世界知道金庸的人那么少⋯⋯
《射雕英雄传》翻译者郝玉青 Anna Holm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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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风靡华语世界超过半世纪,但你可知原来英文世界却绝少读过他的作品:2018年之前,只有三套金庸小说授权推出英文版。刚过去的2月底,英国出版社 MacLehose Press 出版了全球首部英文授权版本《射雕英雄传》(Legend of the Condor Heroes)的第一卷(A Hero Born)。未来,MacLehose 出版社打算一年一本,用12年时间完整出版“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三部曲。我们采访了这次《射雕》的译者、瑞典“八零后”郝玉青(Anna Holmwood),谈谈她眼中的金庸武林何等风范,又有著怎样的翻译陷阱。

为什么金庸在英文世界不流行?

了解郝玉青的翻译之前,我们先来看看金庸作品“进军”英文世界的历史。虽然金庸已是华语世界共同语言,也因学院研究者众,发展出派系不一的“金学”。但首本英文金学学术论文集《金庸现象》(Jin Yong Phenomenon)2007年才出版;今次《射雕》计划展开之前,获受权出版的英译也只有《书剑恩仇录》(The Book and the Sword)、《雪山飞狐》(Fox Volant of the Snowy Mountain)、《鹿鼎记》(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三种,远比在越南、日、韩等亚洲地区为少。负责洽谈版权、促成今次金庸小说出版的英国出版经纪人Peter Buckman,是几年前在网路上搜寻“全球最畅销作家”,才惊觉一个叫“金庸”的华语作家,而Buckman也大呼奇怪为何他的作品这样畅销,而英文世界包括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研究金庸者众,自九十年代以来,金庸的学术研究成果愈见丰硕,范围涵盖中国武侠小说传统、历史叙事、宗教医术,精神分析等,慢慢发展出像“红学”、“张学”等自成一派的“金学”研究领域。
研究金庸者众,自九十年代以来,金庸的学术研究成果愈见丰硕,范围涵盖中国武侠小说传统、历史叙事、宗教医术,精神分析等,慢慢发展出像“红学”、“张学”等自成一派的“金学”研究领域。

武侠小说本属中国类型小说(Genre),自有一套秩序、词汇、概念,源自中国文化,也是由历代武侠累积而来。我们生活在中国文化中,潜移默化获得了这些概念。但英文读者没有这些既有知识(prior knowledge),这就是翻译武侠小说的最大挑战。

事实上,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翻译研究所的赖慈芸教授早在1990年代就试图将“金学”带入英文世界。赖慈芸师承汉学大家、《鹿鼎记》英译者闵福德(John Minford),她告诉我们:“本来中文小说译本就不是西方出版商的热门选项,金庸的武侠世界显得那么陌生,自然更少。”1990年代,赖慈芸曾与闵福德合作,一同英译《射雕》,“那时我还在做博士论文,《鹿鼎记》的翻译已让闵福德累透,《射雕》进度就很慢。”后来《鹿鼎记》英译本面世,“学术界评价虽好,销量却不理想,闵教授便犹豫应否继续翻译《射雕》。后来因为大家都忙,就搁置项目了。”

金学西渐之难题 建构不存在的江湖

赖慈芸看来,让英文读者享受阅读金庸的乐趣,首先要克服文化认知的问题,比如“武林”和“江湖”是华语读者的常识,却不存在于大部分西方读者的认知里。譬如“江湖”多译为“River and Lake”(闵福德于《鹿鼎记》中的译法),或直接用拼音“Jianghu”(郝玉青在《射雕》第一卷中的用法),但赖慈芸说:“River and Lake看上去有意境,但英文读者不见得就心领神会其文化内涵;若用Jianghu,英文读者大概意会到这是个‘中国’特有字眼,但又得加注释。但小说不可能通篇都是注释,闵福德教授曾提醒我们,小说读者就是在期待好看易懂的故事,如译得很复杂,读者会挨不下去。”

武侠小说本属中国类型小说(Genre),自有一套秩序、词汇、概念,源自中国文化,也是由历代武侠累积而来。我们生活在中国文化中,潜移默化获得了这些概念。但英文读者没有这些既有知识(prior knowledge),这就是翻译武侠小说的最大挑战。赖慈芸说:“要克服这种文化障碍,不能靠单一的优秀译作,而是要有更多英译武侠小说出现,英文读者才会慢慢建立和拥有这些很中国的常用慨念。”

今年2月,全球第一部英文授权版本的《射雕英雄传》(Legend of the Condor Heroes)的第一册 ‘A Hero Born’由英国的MacLehose Press正式出版。
今年2月,全球第一部英文授权版本的《射雕英雄传》(Legend of the Condor Heroes)的第一册 ‘A Hero Born’由英国的MacLehose Press正式出版。

来自瑞典的武林中人

英译《射雕》曾被赖慈芸和闵福德当年搁下,而今这愚公移山的任务,就传到了年轻译者郝玉青(Anna Holmwood)的手上。郝玉青三十出头,瑞典长大,父母分别是英国人和瑞典人,母语为英文,丈夫为台湾人。从小到大,她就习惯来往于不同的语境和文化。

2005年,英国念书的郝玉青到中国游学一年,走遍大江南北,爱上了中国山水和人物。离开北京前,她决心要学好中文,“不会语言,你永远是这文化的局外人。”之后,郝玉青就到牛津修读当代中国研究(Modern Chinese Studies)硕士,开始学习中文。

“初学中文,中国朋友常说金庸的小说有多棒,你一定要看。”郝玉青当年接触的第一本金庸小说是《鹿鼎记》,之后就是《射雕》,“金庸小说虽然大部头、史诗式(epic),但他总不忘在细节上加入幽默感。比如江南七怪是有缺陷的英雄人物,行为样子怪异,爱面子,却常常调侃敌人,很有趣。”“金庸笔下人物总要面对一些道德两难,像郭靖得面对效忠蒙古还是宋朝、选黄蓉还是华筝的问题,这些冲突往往有助营造人物性格。”

郝玉青也喜欢黄蓉,却非因其美貌和聪明伶俐,“这角色不完美,充满矛盾,例如她爱父亲,一开始却不肯认父亲;她有时会做正义的事有时不会。你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最爱看她一个女孩子闯荡充满阳刚气的江湖”郝玉青对金庸经营故事细节时候的幽默和俏皮,始终情有独钟。

“金庸这么好看,但在英文世界的影响力和普及度竟如此不合比例的低!”

翻译金庸是历险

郝玉青学中文很有天分,也很用功。硕士毕业之后,接手《射雕》项目之前,她已是好几本中文小说的英译者,如中国小说家阿乙的作品、《山楂树之恋》 (Under the Hawthorn Tree)、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作家黑鹤的《黑焰》(Black flame)等,开始在译界崭露头角。2012年,英国出版经纪人Peter Buckman构思出版中文小说的英译时,就希望邀得郝玉青来做译者。后来Peter Buckman发现了“金庸小说”这片英译世界的大空白,与郝玉青再三商讨,决定要先翻译最通俗热闹、华语读者极之熟悉的《射雕英雄传》,并向各大出版社发出该书第一章英文试译本。而其中一份就寄到身在伦敦的传奇出版人Christopher MacLehose所创办的出版社MacLehose Press那里。

Christopher MacLehose向以选书眼光独到闻名,MacLehose Press的出版物超过九成都是译作,如瑞典记者与作家史迪格·拉森(Stieg Larsson,著有犯罪小说《千禧年三部曲》)和村上春树,当年就是由Christopher MacLehose这位推手引介给英国读者的。MacLehose读过《射雕》试译后爱不释手,“金庸真会说故事!我马上联想到在英国家传户晓的小说家,比如 Walter Scott、Robert Louis Stevenson。我们一定要出版整套《射雕英雄传》!”电话那头,70多岁的 Christopher MacLehose 说话不徐不疾。

然而译金庸到底吃力不讨好,出版商有没有担心就算翻译水平顶级,也可能叫好不叫座?“金庸这么好看,但在英文世界的影响力和普及度竟如此不合比例的低!我觉得自己甚至有责任让英文读者读到这样的作品,那比短期的销量更重要。”

在英文世界,《射雕》被推介为“中国功夫奇幻巨著”(epic Chinese Kung Fu Fantasy)、“中国的Lord of the Rings”,Christopher MacLehose说:“我总相信英美的读者终有一天,会跟我们一样读到金庸的魔力。可能不是一时三刻,但这一天定会到来。”比起之前的汉学家闵福德,郝玉青年轻多了,但Christopher并不担心,“首先,翻译这个系列是一份上十载的作业,务实来说,年轻译者较具心力花十数载完成。更重要的是,我读过郝玉青的中文译作,所以对她有信心。”

“金庸的故事最大特色,是情节超吸引,读者会一本本追看下去。”郝玉青说,自己初进入金庸小说世界的时候,就完全停不了手。正式接手翻译的时候,她常常想,怎样做,才可以把小说的“追看性”一并“翻译”出来。
“金庸的故事最大特色,是情节超吸引,读者会一本本追看下去。”郝玉青说,自己初进入金庸小说世界的时候,就完全停不了手。正式接手翻译的时候,她常常想,怎样做,才可以把小说的“追看性”一并“翻译”出来。

用十二年做一件事

为了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郝玉青找来香港好友、母语为中文的张菁做拍档,二人一人一本,轮流接力。张菁整个成长期都在香港,近年主力做中国戏曲翻译。两位好友识于英国,如今张菁居于上海,郝玉青居于瑞典,但几乎每天都联络,“要商讨的很多呢,例如要确保对人物或事情的诠释是一致的,翻译后也要对方给意见;不肯定之处,也会向她请教。”郝玉青说。《射雕》第一卷刚出版,而张菁在为第二卷赶工 ——只有这样,她们才可以用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用十二年来成就一件漫长艰难的事,这回事本身,也是非常的武林小说。

中文读者如我,想知道如何翻译如“九阴白骨爪”、“铁掌水上飘”、“降龙十八掌”等功夫名词,郝玉青却说招式虽难翻译,却远比不上行云流水的武打场面难译!郝玉青译第一卷时,除原著、典籍和电脑外,原来也得靠动作,“我的丈夫是台湾人,也看许多金庸小说。翻译时,我不时让他在客厅示范,视象化武打招式。例如这场群战,到底谁在打谁,武器又在挥向哪个方位。”郝玉青笑说。

武打场面难译,不独在于抽象,更在于拳来拳往、虎虎生风的文字节奏和电影感。中英文构成十分迥异,要译出“节奏”、“感觉”,得从字里行间,留意两套语言之别。例如金庸句子偏短;又如中文每个单字只有单一音节,“打”、“挥”、“击”等,很自然就爽快清脆,英文却不同,“于是我很著意将(英文)句子也写得短和较简单,甚至有意识选择音节(Syllable)较少的英文字,像是Hit、Punch、Thud等,读来较明快。金庸的武打场面实在是他的招牌,我希望英文读者也能获得类似的快感。”然后郝玉青苦笑说,“所以这项目不单考我中文能力,也是考英文能力。”

到底是坚持“一字对一字”的翻译,还是以行文、追看性为前提,酌情撮写对英文读者太陌生的详尽历史背景—而郝玉青选择了后者。

一句说话击溃翻译者

翻译小说最常处理的是语法转换,用另一种语言去表现原著的感觉;但金庸的小说世界经常引经据典,关乎中国文化历史,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虚实交错,译者要做大量考证。例如千奇百怪的武器,“第一章牛家村里,陀背的隐世高手曲三用了一只‘八卦’击毙金兵。我知道那是一种风水法器,但何以用来杀人?!‘八卦’是否宋代常见的兵器?还是说它从来都是风水法器,只有在金庸这里才成为杀人武器?”于是,郝玉青发现要为“八卦”定性,方能写出最恰当的翻译。这时,郝玉青既要看参考书,也与张菁商量,甚至看网上的金庸粉丝讨论区,再与参考资料做对照,“世上的金庸粉丝原来很疯狂。几乎任何一个段落和章节,都会有网友仔细讨论和考证。”郝玉青笑说。

最后,郝玉青确认了“八卦”不是一种常见的武器,终于决定用“Taoist Eight Trigram throwing disk”作英文名——而这件“八卦”的篇幅,在20多万字的原著第一卷中,只占了三两行,“我想所有翻译者最害怕的,是捉错原著用神,用了错的翻译、或漏了原文的文化内涵。”郝玉青说,译金庸,一字一句都让她战战兢兢。

又有一次,郝玉青说自己译到几乎崩溃。那一幕,盲侠柯镇恶靠义弟全金发用《易经》的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发暗器狂攻丘处机。那段打斗场面,统统都是“小过”、“中孚”、“明夷”等一堆莫名其妙的易经文字,“那一刻真是惨叫了一声。在想,死定了,是否该先读懂易经,才继续译下去。但这样下去,可能自己一世都译不完了!”而那一幕,不过是全书的第二章(第一册共十章),“惊恐过后就镇定下来,找资料、跟拍档和编辑讨论,就知道那些虽然都是《易经》的字眼,但在该节的作用,就是单纯的指示方位,像我们说‘三点钟方向’、‘十一点钟方向’,不必读通一本《易经》,也可以译下去。”郝玉青又调皮地说,“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中国读者,也未必每一位都读过《易经》。”就这样见招拆招,郝玉青与编辑团队花了五年时间,完成了第一卷《射雕》英文版的翻译和校对工作。

金庸毫无疑问是华语世界的共同语言。在学院外,金庸是中小学生普罗大众的最爱读物,历年来改编成不同媒介的作品,“金庸”品牌衍生的文化商品都是叫座保证。图为2017年版本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金庸毫无疑问是华语世界的共同语言。在学院外,金庸是中小学生普罗大众的最爱读物,历年来改编成不同媒介的作品,“金庸”品牌衍生的文化商品都是叫座保证。图为2017年版本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

翻译与诠释

“金庸的故事最大特色,是情节超吸引,读者会一本本追看下去。”郝玉青说,自己初进入金庸小说世界的时候,就完全停不了手。正式接手翻译后,她常常想,怎样做,才可以把小说的“追看性”一并“翻译”出来。正如赖慈芸所说,武侠小说英译者常常面对“追看性”和“内容清晰度”之间的两难;郝玉青也常面对,到底是坚持“一字对一字”的翻译,还是以行文、追看性为前提,酌情撮写对英文读者太陌生的详尽历史背景—而郝玉青选择了后者。

在英译本中,部分记叙历史背景或武打场面的篇幅,比原著简略;像原著第一章,说书人张十五交待高宗昏庸、岳飞被秦桧陷害的大段背景故事,在英译本就短得多。郝玉青也同意,翻译书写其实包含了诠释和取舍,“不过我和张菁,和金庸小说方面的代表都有共识,翻译的大前提是,不可以改写/扭曲原文情节。”

对于读者反应,郝玉青很期待,“我知道这部小说在华语读者心中地位超凡,大家都非常熟悉,对翻译方法肯定有不同看法。我很希望知道大家如何看我的译本。”

确实,读者一定有很多意见,例如一众角色的“英文名”。在英译本当中,人名翻译有时是普通的国语拼音,像丘处机叫“Qiu Chuji”;有时则用意译,如杨铁心叫“Ironheart Yang”、郭啸天叫“Skyfury Guo”、黄蓉叫“Lotus Huang”。华语读者读著,难免觉得这些英文名有点滑稽(杨郭的名字甚至有点像Marvel英雄系列),归化(domestication)得有点太过, “我们都知道读者对名字翻译会有不同看法。但在小说里,角色的名字与其性格甚至剧情发展息息相关。我会担心,如果只以音译,读者就会错过一些细节。”像郭靖为人鲁钝戆直,初遇黄蓉时候,根本看不穿她在女扮男装、装乞儿,“但读者在旁观之,却比郭靖早一步看穿黄蓉这个人不简单,因为她在报上名来的时候,是用草字头的‘蓉’,读者其实会先想一想,‘呀,这人其实会不会是一个女孩子?’如果用上拼音,这些推进故事的小趣味,就会丧失了。”当然,译者改名也有限度,“例如丘处机,是真有其人的历史 人物,那我就不能随意改啦。”郝玉青说。

访问结束之际,我问郝玉青,《射雕》是金庸最常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的小说,翻译期间有没有看过任何一个影视版本?“其实我都知道有许多版本的电视剧,但我都很有意识的,叫自己别去看。电视剧作品跟翻译一样,就是对文本的诠释。我实在不敢看太多其他版本的作品,以免影响自己对作品的理解。”

翻译的武林危机四伏,郝玉青不敢依赖于任何版本和任何人。行走江湖,她就靠属于自己的26粒字母,期待她和拍档最后完成那整整12年的武林翻译之约。

读者评论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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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期待如何譯左右二使,四大護法,五散人等一係列人物和稱號。射鵰三部曲這十二本,當譯到倚天屠龍記的時候,都十年八年之後了⋯

  2. 好厉害,想读到一些英文片段!

  3. 金庸小說有報紙版本,明窗版本,最新修定本,改動甚大呢。

  4. 看完後我有想重讀金庸的衝動

  5. 國外已經開始在翻譯中國網路小說了,目前已經有非授權的英化組,中國也已經開始瞄準這塊市場,12年出一本,不知道會不會太慢,不過金庸的內容的確很豐富,比較難翻譯。

  6. 郭靖和楊康的名字是怎麼翻譯的,這兩個名字是有來由的噢。

  7. 挺有意思的,要是能读到一些中英对照的片段就更好啦,帮助理解

  8. 太厲害了, 自問讀了金庸百次, 卻不如文中郝玉青精闢。

  9. 想想这个翻译都觉得好艰辛啊。“所以这项目不单考我中文能力,也是考英文能力”。双语都要达到母语的高级水平和阅读量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