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洛夫过世,让人不敢置信。还在两周前,他邀我参加新诗集《昨日之蛇》的新书发表会。在会中,他还幽默地说了一段话:“我太太认为这本诗集,一定会受到儿童的喜欢,因为是动物诗集。不过一些读者未必会喜欢《昨日之蛇》,毕竟听到蛇会怕。这不是一本童诗集,〈昨日之蛇〉是一本寓言诗,蛇是带有邪性的,我把牠当作欲望的象征,每个人心里都有蛇,正如每个人心里都有欲望,有时很强烈,会钻进你的心里去,有时会跑出来,跑进草堆去。”虽然当时他有些气喘,高大的身影还是挺拔的,思路还是缜密的。
带著悲痛阅读《昨日之蛇》,洛夫总是把自己的魂魄碎裂后,融入象征与暗喻中,让万物都能展现人的欲念与渴求,而不精于读诗的读者,总是难以理解洛夫真正的想法。洛夫在一年多前《石室之死亡》新版的发表会上,把1950年代无法说出的心情,一口气说出来了:
一九四九年,一大批知识青年背井离乡来到台湾,我称之为“我的第一度流放”。我们被迫割断了血脉的母体和文化的母体,内心不时激起被遗弃被放逐的悲情。当时来台的每位年轻诗人无不认为此生再也无望回去自己的家园,何异于一群流浪之犬?精神的苦闷难以言宣,写诗便成了唯一的宣泄管道。于是探索内心苦闷之源,求得精神压力的纾解,希望通过一种特殊的创作方式来建立存在的信心,并以此来“修补心灵严重的内伤”,便成为七、八〇年代一群台湾诗人的实际处境,也正是《石》诗创作的重大意义之所在。
原来众人感到艰涩难懂,其实说穿了诗里的悲情,其实就是一种绝望,永远再不可能回到自己的故乡,不可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强烈的放逐与流浪感。同时,诗中也把同代青年感受到的欲望、恐惧、死亡等面向,以诗的语言表达出来。
如今回头看,诡异玄妙的诗句“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 老找不到一付脸来安置”〈石室之死亡·三三》,就是游子漂流在异乡“永绝家园”的伤痛,只是不能说出口,否则会有牢狱之灾,换成诗的迂回,依旧打动了无数的读者。
超越同代的国际观
青年洛夫是创世纪诗社中,英文好且用功的诗人、翻译家与编辑。1964年,他就从Wallace Fowlie 的《超现实主义时代》译出一章,以〈超现实主义的渊源〉为名,发表于《创世纪》杂志上,奠定了台湾超现实主义诗风潮的理论基础。也因为英文能力强,在越战后期,他奉命参加驻越军事顾问团,亲眼见证了战火的残酷,诗中的美军“没有酒的时候 \ 到河边去捧自己的影子 \ 没有嘴的时候 \ 用伤口呼吸”,超现实的手法暴露了战争最恐怖的一面,也展现出他在国际观上超越了同代诗人。
洛夫能够开发多重的题材,我和孟樊、方群一起编《现代新诗读本》,每10年一个分期,洛夫每一个时段都能上榜,应当是台湾诗人中的第一人,无论是超现实主义、抒情传统、隐题诗、离散主题等等,他都以宏大的思考,魔性的语言,带给读者震动的诗篇。不仅台湾,洛夫从1960年代开始,在香港就有一批忠实的读者,1970年崛起的《诗风》诗人,就受到洛夫的影响。1979年洛夫受邀访香港,当时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余光中载他到“落马洲”,远眺中国大陆,他说:“望远镜中,起初只见一片蒙眬,当把镜头调整到最适当的度数时,我的血流顿然加速⋯⋯我老家湖南,本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每次举起望远镜,家乡的一石一木、一丘一壑,便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他写下〈边界望乡〉,近乡情怯的诗人慨叹:
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在冷战未歇,两岸对峙的年代,纵使故乡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及,他留下的名句“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把沧桑与凄凉一语道尽,这首名作也获选入香港与中国大陆中学课本中。
传统与现代之奇幻
世人总是只看见洛夫几个特殊的面向:存在主义、超现实、诗魔或战争诗人。洛夫的古典抒情与离散情怀,才是他最深沈的部分。
洛夫在本土性的追求上,写台北家居与街道风景,无一不清丽动人,能镕铸禅趣,从“中国古典禅诗与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融合”(洛夫语)中点出寻常风景迷人的一面。洛夫不只一次强调古典文学的重要性,他也以创新的手法咏史,无论是〈李白传奇〉、〈车上读杜车〉,还是〈与李贺共饮〉等作品,李瑞腾就曾点出,这一系列作品和传统咏史之作皆大异其趣,他尊重客观的历史真实,也坚持以当代诗人的新感性,以出奇的创造力与想像力重新打造人物与角色,赋予更为丰富的生命情调,在历史现场中历险,展现出丰富的意涵。在“历史中最黑的一夜”,洛夫邀李贺同饮,醉后得意洋洋: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
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洛夫从西方的超现实回到传统,又转折出奇幻但自叹身世的精彩诗篇,能兼容“传统性/现代性”,把汉语现代诗写作又带向了另一个高峰。
每本诗集都开拓新彊界
洛夫的作品鲜少直接进行政治的抗议,但台湾现实的变化,深深刺激他敏感的神经。洛夫坦言:“由于族群对立,政局不稳,人们急功近利,对前途失去信心,致低俗的地摊文化和投机的股市文化极为流行。”他在1990年代选择“二度漂泊”,移居加拿大,洛夫在2001年推出长诗《漂木》,受到国内外文学媒体的好评。洛夫最深的慨叹是:“有时因为风,风是我们唯一的家。梦从来不是,梦是堕落的起点。”也道尽了他最深沈的悲痛。
2007年后再出版诗集《背向大海》,诗魔诗心饱满,以圆融的技巧,展现出记游诗、禅诗、后现代诗以及叙事诗等多种风格的类型实验,不仅开拓出更具新意的形式,也展现了更深刻的哲思与抒情性。洛夫在流离与放逐的慨叹之外,在《背向大海》呈现出更超脱的精神境界。从一系列的记游诗观之,状摹名胜,出入现实与历史之间,如〈夜宿寒山寺〉一诗,翻转唐诗名作羁旅落寞之情,向生命、潜意识中的情欲和死亡叩问,把禅意带入记游诗中,可谓别出心裁。洛夫让读者一直有所期待之处,在于每本诗集都开拓诗创作的新疆界,《背向大海》中的前卫书写如:〈大悲咒〉、〈异域〉与〈汽车后视镜里所见〉等,不仅有后现代主义诗学的游戏趣味,更或有冥想感应的灵气,或有讽刺异国现实的力道,都有不凡的成就。
洛夫青年时在语言上总能出奇制胜,但中年以后诚如诗评家郑慧如的观察,洛夫能转化古典诗的意象,诗行中透著齐鸣的弦外之音,文字清明确切,把现代汉语的各种看似矛盾与紧张的关系,精彩表演,纳入同一个语言空间,从而灭尽针线机而终归浑化,营造出具有个人风格与趣味的名篇。90岁的洛夫回台湾定居,他依旧以十足的活力写作、开书法展以及在世界各地进行巡回演讲与座谈,他巨大的生命力总让人敬畏。
漂木著岸,诗人无论是离散或复返,在在都曲折成诗,就用他在〈杜甫草堂〉的诗句怀想他:“诗句纷纷逃离口腔 \ 把难以消化的苦味 \ 留给人间。”世间总是多苦楚,洛夫曾说过:“揽镜自照,我们所见到的不是现代人的影像,而是现代人残酷的命运,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且让我们继续写作,继续对抗残酷的命运。
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真好啊。R.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