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的第三个周末,深圳知名的livehouse红糖罐里,工人乐队“重D音”发布了他们的第二张专辑《飘零的花》。他们的创作素来以工人生活为主,首张专辑《这年头不好混》,讲工人生活的艰难不易。新专辑的内容是关于深圳女工的——“飘零的花”是指那些从全国各地来到深圳打拼的女工们。
乐队主创兼主唱黄小娜站在红糖罐的舞台上,“这是一张为女工创作的专辑,我和女工接触之后有很大的触动,想把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她穿著没有腰身的薄棉衣,梳著马尾辫,扎著头巾。
黄小娜是80后,她是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读大学的时候,她就热衷于公益活动。待2008年大学毕业时,她立志凭借法律专长帮助他人,又因为朋友多在珠三角,于是找到了位于深圳的劳工NGO“小小草工友家园“(以下简称“小小草”)。这是一间成立于2003年的公益组织,为打工者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黄小娜在那里的工作是为职高学生提供务工培训,还有去工业区做劳动法普及,她同时也参与到丰富多采的工人文化活动中。
“重D音”乐队的前身便是小小草的工友文艺队。2011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那天,工人出身的鼓手董军和其他工友成立了这只乐队,在下班后的闲暇时间里写歌、排练,歌唱打工生活的酸甜苦辣。黄小娜在那时和董军相识相恋、结婚生子,并加入了乐队的创作。渐渐地,黄小娜成为大陆屈指可数的工人音乐创作歌手,并曾登上为劳动者举办的“打工者春节晚会”的舞台。
下班后,唱著《国际歌》回家
从她投身劳工圈开始,“哎呀,快到十年了,”坐在乐队练习室里的黄小娜抚著腮总结,语带感慨。
回忆起小小草,她觉得像是一个乌托邦,为工人维权,和工人一起唱唱跳跳,“那时候下班,是会和朋友一路唱著《国际歌》回家的。”同事们都知道她乐在其中,平时忙著做法律普及,只要一有时间,黄小娜就跑去文艺队参加活动。
她在七年前写下第一首和工友有关的歌《飘零的花》。灵感来自于当时读过的打工小说《我是一朵飘零的花》(又名《东莞打工姐妹生存实录》),讲的是一个来自中国农村的女孩背井离乡的打工之路。
黄小娜的歌词是这样写的:倘若每一个远离故土的男孩/都是一株无根的草/那么每一个身处异乡的女孩/都是一朵飘零的花/我们的青春和血汗/被繁华和辉煌埋葬/我们繁荣了别人的城市/却荒芜了自己的家园
“其实工人群体里面有很多不同的问题,女工的问题、工伤的问题,甚至养老的问题、融入城市的问题、孩子入学的问题……把这些问题一个一个讲明白了,才能让别人知道怎么去做改善。”黄小娜突然发现用音乐说出故事是个好主意,这是一种“讲述”的方式,可以为“改变工友的现状”做出一点贡献。这首歌后来成为“重D音”第二张专辑的名字。
她把目光放在工友中的女工身上,这也是她最容易接触到的群体。那之后,她一口气访谈了十个女工。让她意外的是,这些离乡背井的女工,在面对贫穷、苦痛、难言之隐面前,表现出来的不是消极、灰心、抱怨,而是“坚强、相互扶持、努力乐观”。
她们笑著述说往事,好像在讲别人的笑话。小娜感慨,以前对女工的理解太单一,这些坚韧的个性都是自己不具备的。
社会学家潘毅曾说过,女工的生命中不断闪现的火花、疼痛与记忆,突显出这个时代的创伤,细诉著贯穿于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每一位打工者生命之中的社会抗争。
黄小娜至今对那些女工故事记忆尤新。有一位被称为“维权斗士”的女工对黄小娜说,她自己之所以对于收入和福利的锱铢必较,是因为她在用一个人的工资支持整个家庭,说著说著哭了出来。“看上去再怎么坚强,她们背后可能都承担了很辛酸的东西。”
“她们的喜怒哀乐是真实的”,黄小娜重新认识了这种柔韧、鲜活的多面性,也进而影响了她的创作。
积极的歌曲,积极的榜样
2015年,黄小娜参加了一个关注女工人流问题的戏剧创作,她负责写剧本。多年来与女工访谈积累下的故事,支撑起剧本的情节,也引发了小娜在音乐上的再一次创作。
同时,“重D音”乐队也开始构思第二张专辑的方向。黄小娜的设想是:专辑从一个姑娘的出生讲起,讲到她出来打工、遇到种种问题,一直到人生的最后阶段。“我都想好了,最后一首歌用哥士比(鞋厂)因为养老问题跳楼的女工周建容。”
她试图向外界呈现,“女工”是个具有异质性的群体。“讲到女工,好像都是狭义的,那种流水线上的女工。其实女工有不同的年龄段、工种。像是清洁女工、大龄女工,她们除了工作选择与年轻人(有客观上的)不一样之外,她们(主观上)也更受家庭因素的影响。”
“我也想写婚姻制度里的女工是否自主。以前我认识一个新疆姑娘,她被婚姻买卖到甘肃,但是又有家暴的问题,而且那家人也不让她工作,觉得女孩子抛头露面不好。”
掌握了许多经验材料,可专辑没有达到黄小娜想象的水准,她发现讲别人的故事一点也不容易,故事糅合得不好,意思也比较简单,原来设想的脉络也未能实现。她责怪自己非科班出身,素材很多,但创作能力不够。“那个新疆姑娘我有写进去,不过就变成了一句:当我的爱情没有和我一起远嫁他乡。”
相较之下,先生董军在音乐上更游刃有余。他在“重D音”专司架子鼓,创作过多首单曲。董军会给黄小娜的歌词把关,因为“他有一个审美上的东西”。这关过了之后,再由乐队里的吉他手根据小娜设想的旋律进行编曲。
乐队成员都是工友出身的男性,他们对“女工”这个群体抱有同理心,却缺乏更深入了解的动力。在音乐上,他们更专注于玩乐器本身,各自的词或曲创作,也是把“工人”作为一个笼统的整体。小娜形容,董军已经算是乐队里比较具有性别反思意识的人,他也创作过一首“指明”与建筑女工有关的《英雄》——喝不完异乡的酒/一喝就白了头/三十年来沧海桑田/我还是找不到北斗——抒发的还是离情愁绪。
除了被家庭里的女性角色所累,女工还要面对性骚扰、家暴和争取与男性同工同酬等等,而这些具体的话题,黄小娜很难和男性乐团成员进行更深入的交流。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创作变得更慢了,也有时候,她觉得有点孤独,她想与人讨论,却无人可说。
一首集体创作的《女人的自白》寄托了她的愿景:我想我有能力/选择我想要的那幅画/我不想我的人生/由别人涂上色彩/我可以围著孩子转/但我要有自己的追求/我有自己的魅力人格/女人要为自己而活。
“我们想让这些积极的歌曲形成一个积极的榜样,不要妥协于现状,要看到其实有人在追求这些东西,要相信可以改变。”
解除“女性该有的样子”的那份成见
但在歌唱女工故事之前,黄小娜最初是拒绝与女工接触的。
在小小草工作时,她曾对“姐妹小组”丝毫不感兴趣。“姐妹小组”是小小草的员工和女工一起做手工、学习防狼术、普及性健康知识等,同时女工会向机构员工吐露自己的故事,有时难免触及伤痛。当时,机构里的每个同事都参与过这个活动,但黄小娜没有。
“我和女工交流有障碍,我觉得她们很脆弱,比如女孩子这也不安全那也不安全,这也要设防那也要设防……还防狼术呢!我自己什么都不怕……我害怕自己说什么话让她们委屈了,而且分享故事的时候老有人哭。”她这样解释过去的心情。
当时的黄小娜对女性的想象,来自她的母亲。她的老家是广西一个普通的村落,重男轻女的传统已久。“娜”字在广西的壮语里,是“不要”的意思。她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做小学老师的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是期盼下次可以要个儿子。
黄小娜的妈妈是个彪悍的女人,她在第三胎才生下儿子,却常常无惧村人,为自家的利益分寸必争。在父亲因为超生而丢掉了小学老师的国家公职之后,母亲在家里发挥的作用有增无减。
小娜看不惯男性在家庭里、村子里都处于比女性优越的位置,也看不惯母亲对弟弟的宠溺。她很不满、不喜欢,最终选择以出走家庭、外出读书的方式逃避。但她潜意识里认为这就是一种现状,只能逃离,无法改变。“家家都是这样的嘛,没有意识。”
这样成长起来的她所相信的“女性该有的样子”,就是那个彪悍的母亲——在劣势的环境中,也要表现得坚强;天塌下来,也应该毫不退缩。相形之下,女工的“脆弱”曾让小娜很是看不起。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为什么要受到男性的限制?我会期待她们像我妈一样独立。”说到这,现在的黄小娜双手遮脸,为自己当时的成见感到后悔。
直到工作后在小小草里耳濡目染,黄小娜才开始真正面对及反思性别问题:那些她所以为的个人问题,原来是与社会背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我后来才明白不管是我妈还是女工,这一群人都是被压制的,她们生活在那样一种环境中,我没有任何资格对她们做要求。”
而她从家乡的山村里走出来,才发现原来“故乡”是一个很有归属感的东西,应该是一个可以随时来去的地方。而这些女孩子们,自打出了娘胎,就没有故乡了。
在内外交困的处境下寻找新的出路
深圳地铁三号线在关内蜿蜒一段,再从老街站转90度,直直地往北边及东边的工业园区开去。“重D音”乐队所在的横岗,近年打出建设文化产业的口号。从地铁站一出来,一栋新起的写字楼在四周矮房中,显得尤为“高端”。乐队就在离这座写字楼不远处的一个旧小区里,这片楼宇残旧,楼高不过五层。
2011年底,深圳推动产业转型升级,小小草的工作人员预感到工厂会进行搬迁,因此主动将办公室迁往深圳石岩。“重D音”乐队也因此顺势从小小草独立出来,留在原地,成为一个自负盈亏的组织。随著和董军结婚、生子,黄小娜也从小小草里走出来了。起初她和董军经营乐队琴室,全职唱歌,后来要靠与基金会合作才能存活下来。除此之外,他们也要面临新的问题。
珠三角的NGO风气曾经欣欣向荣、领跑全国,但在2012年出现了转折。根据公开报道,2012年广东省提倡社会管理创新理论。一方面,在政府进行了登记注册的NGO得到官方的大力支持,但另一方面,没有登记的NGO则持续受到来自官方的打压,遭遇逼迁与关停。驻扎深圳九年的小小草是其中的一家。
原来的小小草悄悄改名为“萤火虫”,留在石岩,没有回横岗,行事也更为低调。五年过去了,NGO在中国大陆的处境并没有变得更好。除了萤火虫之外,小小草原来的员工也还有出来成立新的机构的,但这些组织就像把小小草原先的功能一个一个单独抽离出来,活动资金与服务人数、规模,较之于2012年都受到了削弱,资源动员能力亦然。
横岗这边,只剩下小娜和“重D音”守著。她也曾想过成立一个女工乐队,扩大影响力,连名字都想好了,叫乌门,英文WOMAN,寓意把黑色的门打破。但是和男工乐队不一样的是,女工成员容易受到家庭、怀孕等因素的影响,加上会乐器、学乐器的人也不多,因此迟迟未如愿。
目前中国大陆仅有的一个女工乐队,是由女工音乐第一人段玉组建的“九野”,四名成员,其中两人还因为做博士课题的机缘而加入的。整个工人文艺的脉络超过十年,但女工的参与显然与男工大相径庭。
小娜现下正为几个活动忙活著——工人文艺工作坊、工人摄影展的布展、以及今年3月女工艺术节的筹备活动……她累得感冒了,声音哑了,在布展现场只能请别的工作人员帮忙解说。
她还不能确定未来的路怎么走。上有老下有小,黄小娜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么洒脱。家庭、孩子、工作、理想,现在的她面临与女工一样的困境,她本人也早已和女工群体荣威一体,一同在内外交困的处境下寻找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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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资金与服务人数、规模,較之於2012年都受到了削弱,资源动员能力亦然。」
這句忘記轉成繁體,供參考謝謝。
錯字:文末,「榮威一體」似乎應該是融。。。。
好棒!他們的音樂很有感染力
图片下描述有错字。
‘榮威一體’应为‘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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