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火了,许多华人观众开始好奇“文物修复”这个行业。而在欧美地区,因为艺术赞助发达,博物馆经费相对充足,文物修复与保护早已发展成为一项产业,相关的教育、资质评估和供求市场都有一套成熟的运作方式。我是有幸十年前在巴黎接触到这个领域的。那是2007年到2009年,我在卢浮宫学院攻读博物馆学与文物修复的硕士学位,近距离体验了一次欧洲主流的文物保护理念与技术。
说起卢浮宫,人们去那里欣赏文物,但不多人知道,其实它还有一座藏身于自己博物馆内部的“卢浮宫学院”(Ecole du Louvre)。这学院建于1882年,出于卢浮宫想给自己培养研究和管理人才的目的。有了这座学院,人们就可以不仅在此欣赏文物,更可以就在卢浮宫学习如何鉴赏文物,以及如何修复文物。直到今天,这个学院仍在为法国的文博行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新鲜血液。
那一片片重新鲜艳起来的色彩,就像一条条时间隧道,把我们带回这幅作品刚被创作出的年代。
怎样才能成为一名文物修复师?首先你需要具备扎实的艺术史功底,能够充分理解待修复艺术品的艺术价值。由于艺术品的呈现形态不同,比如绘画、雕塑、金银器⋯⋯你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理科知识,能够操作相应的专业设备,正确进行与修复材料相关的实验和分析。最后,修复师还需要具备相应的特殊技能:绘画修复师要会画,雕塑修复师要会雕塑,古埃及方向的考古物品修复师需要能够读写象形文字,彩绘玻璃修复师则个个都是拼图十级选手⋯⋯在成为科学之前,文物修复首先是一门手艺,这是一条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成立的真理。
由于成为一名文物修复师需要大量繁杂的知识储备和手工技能,这一专业的学习成熟时间也格外漫长。以法国为例,在卢浮宫学院(或其他拥有文物保护专业的大学)成功取得硕士学位后,还需要参加法国国家遗产中心(INP,Institut national du patrimoine)的统一竞考。成功通过考试的学员需要继续进行为期五年的专业训练,最后还需要取得从业资格证,才能算是正式出师,可以开始独立进行修复工作。
所以我在卢浮宫学习修文物的日子,其实是“我在卢浮宫看大师们修文物的日子”。
我们的修复课程大部分在法国国家文物修复中心和国家遗产保护实验室(C2RMF,Centre de recherche et de restauration des musées de France,LRMH,Laboratoire de Recherche des Monuments historiques)进行。记得第一次去C2RMF位于卢浮宫的总部时,我被狠狠震撼了一下。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只是卢浮宫回型走廊的一部分,其实却是一个进门需要刷卡三次的神秘所在。记得那是“文物保护概论”的第一堂课,正好赶上一幅大型油画作品开始修复。隔着油画部的玻璃门,我们看到巨型画幅旁边三四名修复师戴着面罩在同时工作。玻璃门隔去了大部分声响,我们仿佛在看一场默片,修复师的手拂过画面,打开了一扇扇小小的天窗,画面在那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就好像时间也随着那些尘埃和氧化发黄的油彩一起被擦去了,那一片片重新鲜艳起来的色彩,就像一条条时间隧道,把我们带回这幅作品刚被创作出的年代。
在成为科学之前,文物修复首先是一门手艺。
油画的清洁工作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提香的《梳粧的女人》(la Femme au Miroir, Titian),由于釉彩氧化,这幅画长久以来都只能看到画幅前方的女子,她身后的镜子、仆人以及手中的香水瓶,都被氧化发黑的油彩遮盖了,几乎完全消失在深色的背景中。从1990年代开始一直到2009年,这幅作品经历了一系列借由现代手段的分析与修复,才呈现出了今天在卢浮宫展出的样子。想像一下那场景,随着修复师的工作,这幅画的原本样貌被一点点揭示出来:女子的裙子原来不是褐色而是绿色,她手中还握着一支香水瓶,她背后原来还有一个穿红衣的小厮⋯⋯多么神奇和令人惊喜!
在后来的课程中,我们依次和来自C2RMF和LRMH各个部门的修复师学习。除了油画之外,还有雕塑、纺织品、金银器等各种艺术品。我们不仅要学习如何修复已破损的文物,还要学习如何合理的保存和保护它们。此外,还有与修复相关的文献搜索研究、操作记录建档、乃至政府办事流程,相关法律法规⋯⋯只要是一名修复师工作中会遇到的问题,我们都要面面俱到地学习。
记得在贴金雕塑工作室里,四个修复师三个都留着大胡子,第四位没有胡子,却也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斜搭在胸前。那天课后我们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原来在补贴呼吸间都会飞起的金箔时,毛刷划过身前的毛发,就能产生最完美的静电,能恰到好处的吸起金箔进行操作。这件小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是一种和看到摆满显微镜、各种射线色谱分析仪的现代实验室不同的感受。它让我明白,即使是在颜色都可以以数字表达的今天,文物修复依然是一场修复师与艺术品之间“人性”的互动,当科学已经可以帮助我们最大限度提取信息的时候,“人”依然是文物修复中不可替代的主角。
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心力和代价,去修复和保护文物呢?如果说文物修复的结果,是为了让它们能够更好地留存给子孙后代;那么文物修复的过程,就是让历史再次“开口”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能得到很多关于历史的“第一手”资料。比如一件两河流域出土的阿卡德大理石雕像,眼睛和肚脐处镶有宝石,通过文物修复对于这些材质的化学分析可以让我们追溯出它们的产地,最终达到还原当年此地通商历史的目的。
艺术品修复还能让我们从不一样的角度理解艺术家和他的创作心路历程。毕加索的《吃海胆的人》(Gobeur d’Oursins,Pablo Picasso),乍看是一幅很典型的立体派作品,而X光却告诉我们,这幅作品底下还藏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的肖像。这幅画是毕加索1946年旅居法国昂蒂布期间所作,被覆盖的画中人是一名叫范德伯格的将军(Général Vanderberg),是当地的社会名流。这幅肖像画原收藏于昂蒂布博物馆,后被宣称遗失。为什么功成名就的毕加索会将自己的画画在另一副作品之上?不管真相是与人交恶还是顺手牵羊,这幅作品都为世人提供了一个了解毕加索的不一样的角度。
修复史上这种“画中画”的例子还有很多,另一副比较有名的作品是古尔贝的《受伤的男子》(L’Homme blessé,Gustave Courbet)。原作只是一名静静躺在树下、似乎正在死去的伤员,射线分析却告诉我们,画家原本对这幅作品的构图和内容都另有安排。这本应是一幅男子怀中搂着心爱女子在树下栖息的温馨之作。原来那消失的女子曾是古尔贝的爱人,显然情场失意让画家心如刀割,旧作到新作的改动就是对他当年心路历程的最好写照。
法国的近代史其实并不太平,各种天灾人祸中卢浮宫也被烧过好几回,可是这些档案和资料依然被全部保留下来了。所以东西方之间的差距其实是文物保护观念上的,重视程度和眼界的差距。
现在回顾那两年的学习,其实收获最大的部分是专业方面的观念建立和眼界开拓。我的硕士论文是关于一批明代帛画在法国的修复。这是一批宫廷水陆道场画,它们中的一部分在二十世纪初由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从中国带到了法国,剩下的今天仍然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和山西省博物馆。由于这批收藏同时存在于法国和中国,也都曾被分别修复过,写这篇论文的过程让我有了一个机会能够对中法两国的文物修复技术和理念有一个对比性的认识。
当时那篇论文写下来,最大的感受有两个。一是很多曾经阻碍我们文物修复工作的困难已经极大改善了:比如钱和设备。而我们最大的缺陷,也即相较于欧洲同行短时间内无法快速弥补的短板,就是文物信息收录与建档方面的差距。
在法国,无论是文物修复中心还是遗产保护实验室,都有十分完备的档案部。伯希和的中国行发生在一百多年前,而有关当年文物的一切,小到一笔购入或是一场会议,在今天的法国依然有据可查。这些档案内容翔实,分类清晰,并且很多都实现了数字化,让研究人员不用接触脆弱的纸质文物就可以开展很多工作。反观我国,即使是故宫这种全国博物馆的领头羊,在这一方面的欠缺依然十分明显。法国的近代史其实并不太平,各种天灾人祸中卢浮宫也被烧过好几回,可是这些档案和资料依然被全部保留下来了。所以这一点上东西方之间的差距其实是文物保护观念上的,重视程度和眼界的差距。因为这些乍一看没什么“实际价值”的信息,其实在文物的后世留存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我们为什么会对历史和文物感兴趣?时间是握不住的存在,它走远了,却在身后留下了痕迹。而各种文物,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最持久的关于时间的痕迹。所以我们对于文物的关注,归根究底是一种对于时间的好奇,一种可以归结为“我从哪里来,又要去往哪里”的终极命题式的求索。文物保护工作让这种探索成为可能,希望这项工作能够得到更多的认识和重视,让它能更好的为我们的“终极探索”保驾护航,直至人类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這篇真好。令我想起不久前才看過的我在故宮修文物
隱隱感覺羅浮宮與故宮彼此內在的文物修復哲學是不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