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和林同是福建老乡,也是高中同学。他们二人都在上世纪60年代出生,在90年代远渡重洋去务工。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他们从海外归乡,吴卫坐拥两千万身价,林同却两手空空。
“我现在是无产阶级啊,什么都没有,”福建高山镇一家闷热难耐的小饭馆里,林同夹上一口菜。坐在他身旁的吴卫,从黄色铁罐里抽出一支烟,港产的红双喜,点上,然后倒了一杯冰啤酒。
“我们算是时代的弄潮儿,”吴卫感叹,“考大学,出国热,老板热,什么都赶上了。”在中国的移民大省福建,留洋文化和人情纽带撬动一代又一代急于改变命运的心。然而,随着浪潮翻滚的命运究竟由谁做主,只有被打湿过的人才真正知道。
一座座高楼都是海外淘回来
林同和吴卫的第一次命运分岔发生在90年代初,一家生产LED灯的台湾企业在他们的家乡招工。那时改革开放的大潮袭来,林同刚摆脱了长达八年的体制内岗位,渴望在市场经济里自由地挣钱。
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的父母兄长都是农民,林同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大学生。他在1980年考上全国重点大学——西北工业大学,主修无线电工程,后来又在航空航天部读发动机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他进入中国直升飞机研究所做军工,可是过得很别扭,“待遇低,上下班还吹军号,”一个月收入54元,杯水车薪。此前研究所人才流失严重,等林同那届新人进来之后,所长抛下狠话:“你们年轻人想走,八年之内都不要谈。”
而八年后,台湾企业开出800元人民币月薪的待遇,却让年轻气盛的林同一口拒绝:“我认为我值一千。”
与台湾企业的价码谈不妥,林同之后到保安工程公司做过技术,在泉州卖过改装对讲机,有人给他开出1500元的薪水,他也没去。那时他还是年轻气盛,琢磨着自己做生意。
“我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吴卫不认同林同的选择。吴卫应聘同一家公司,接受了月薪450元的工作,“我以前才拿72,有400就很满足了。”
那时吴卫在福州市一家国营机械厂做工程师。本来有个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却因吴卫不是城市人、买不起房而分手。吴卫下决心要赚钱,他从国企办了停薪留职,辗转几家民营公司。
1989年,吴卫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同年两人结婚,很快有了孩子。他再一次感到没钱的压力:“人家都有房子,我们没房子住。你愿意老婆孩子跟着你颠沛流离吗?”
吴卫和林同都在福建省福清市高山镇长大,这个位于福建东部沿海的小镇因地势高而得名。走进林同家所在的高山镇塘北村,三层往上的西式楼房在村道两旁一路延伸,一幢挨着一幢。阳台间带有雕纹的圆形立柱,院门口挂着石刻的金字对联:光宗耀祖,子孙兴旺。以前村里盖房的标准配置是“三层半”,三层住人,半层用来晒衣服。后来攀比之风愈烈,东家盖四层,西家就盖五层,楼房高矮逐渐成为衡量财富的标尺。
但这气派只在门面。许多楼房院门紧闭,偶有敞着门的人家,可见屋內陈设简单,只有一条瘦狗在屋门附近原地转圈。“这个村子,除了老人就是孩子,没有年轻人。”林同说。
虽身处沿海,但福建地貌多山,人口分散,中心城市发展不足,与其他沿海省市相比,城市化基础薄弱。上世纪80年代以前,紧张的台海关系也被认为是福建作为“前线地区”得不到发展的主要原因。1990年,福建的国内生产总值仅是邻省广东的三分之一,基础设施投入只有广东的五分之一。经济的滞后和渴望海外的传统催促着一代又一代福建人离家打拼,四处扎根。
“那个时候(出国和不出国)差距太大,你用眼睛都看得到,不用人家讲。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哪里来的钱?就是海外淘回来的,”林同说。
高山镇便是著名的侨乡。塘北村口的牌坊、村里的路都是华侨捐钱修建的。华侨的传奇故事撩拨着年轻人的心。林同最敬佩的就是祖籍福清的已故印尼富商林绍良。生于农民家庭的林绍良1938年远赴印尼投奔亲人,从一个花生油店学徒开始起步,建立横跨多界的家族财团。鼎盛时期,林绍良曾是印尼第一富豪。
在林同心里,“跨出国门是第一步的”。但老同学吴卫先于他迈出了第一步。1992年,吴卫凑了几万块钱,在蛇头的帮助,只身来到日本东京。
而林同那时还犹豫着。三十年后再回忆这段经历,林同总结自己,“思路还是有的,只是没有踩到鼓点上”。
在日本,一天的收入是老家一个月的薪水
“什么都新式、都花样,都感觉到比中国好,”回忆起那个灯红酒绿的东京都,吴卫觉得,“自己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没有遗憾。”
他背着一个面包,在东京的大街小巷穿行,用刚刚学会的几句日语问:需不需要临时工?最开始,吴卫白天上语言学校,晚上在寿司店帮工。后来学校干脆不去了,白天做清扫,下午和晚上在汽车配件厂做流水线工人。
吴卫是奔着劳动力差价去日本的。90年代是日本发展的黄金时代,打一小时零工能挣1000日元(约60元人民币),一天的收入已经赶上福建老家普通人一个月的薪水。
他有管理车间的经验和察言观色的机敏,在汽配厂从流水线工人做到课长。工资涨了,老板还邀请他白天也来上班,吴卫推脱了。“小时工资高一点。日本公司社员要缴纳税金,还要扣你什么东西。他们社员福利好,但是我们不要,钱可以现拿。”
卖力的时候,吴卫一天做16个小时,一个月挣四万人民币。那是1995年,上海的在职员工年均收入不到一万。
除了拿时薪,退掉的税、报销的车费都逃不过吴卫的精打细算。日本公司提供交通补助,一个月花了两万日元,他就报两万五。后来发现复印件也能蒙混过关,他就一份票据三家报。他觉得日本人有点“傻”、“不懂变通”。
他没有精力也没有环境交朋友。和中国人一起租住的狭小房间里,六套榻榻米七个人分,上白班的人回来,赶晚班的人又要出去,谈天说地的工夫几乎没有。他唯一的“朋友”是在清扫公司结识的一个日本大学生,对方比自己大上五岁,没有结婚。俩人交流的话题从不涉及各自生活,出去喝酒也是各付各帐。直到离开,吴卫对这份友谊的感觉始终“算不上好,他不交心”。
吴卫来日本办的是留学签证,期限只有半年,之后便作为“黑户”蛰伏下来,期间没能回家看过一次。“去的长就不想了”,他说。只有工资源源不断地流回福建老家,凭借这些钱,妻子在福清盘下一家旅店,又陆续攒下数家房产、店铺,最终积累了两千万的家业。
夫妻俩的经济头脑并不被彼时的家乡人所理解。乡下人赚了钱就要盖房子,随着像吴卫这样在海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外表光鲜的楼房成为家族在外掘金发迹的炫耀之本。吴卫的父母至今责怪他没有把房子盖在老家,给老人家撑起脸面。“起初我父亲很疼爱我,最后就疼爱我的小弟,为什么?他把房子盖在乡下。”
1998年,在日本打黑工的第六个年头,吴卫决定回国。“身体不舒服,感觉不能够以命换钱。”暌违六年的家乡变得有点不认识,“那时候福清有人叫我吃饭,叫我带‘卡路’出来,就是二奶。我说我没有卡路,人家说没有二奶还敢出来,丢不丢人。”
林同是跟着吴卫后面回国的。1996年,他终于实现了出国的想法,到东京筑地市场运货打工,同时在一家跨国株式会社的厨房帮工。两份工作的月收入加起来接近两万元人民币。本以为也能挣钱回家长长脸面,没想到两年后,便被发现签证过期,不得不打道回府。
“运气不好,”林同叹气。至今回忆起来,他的声音扔掩不住沮丧: “不想提,一辈子都有阴影。”
2001年,已实现财务自由的吴卫在家乡讨了一份数学老师的工作,过上清闲的生活。而林同海外掘金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在南非打拼,“生活就像服刑一样”
不久前,林同和吴卫才重新取得联系。林同的大女儿今年读初一,碰巧是吴卫教书的学校。林同四十出头才讨到老婆,如今两个女儿都在福清读书。吴卫有次开玩笑,四十岁结婚“不正常”,林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你怎么结婚呀,你天天在路上走,”林同说。长期的漂泊还是次要,“关键还是会不会挣到钱,你要是挣到钱,现在结婚也来得及。”
2003年,一直没有折腾出名堂的林同决定去南非闯一闯。他在当地租了一辆车,带着几个侄子、外甥四处寻找合适的店铺,想做超市或加油站。他的英语底子不错,一些老家的亲戚晚辈都信他。可是,整整一年都没有收入。
中国和南非在1998年建交,随后南非的中国移民益增,至2010年,加上非法移民总人数超过50万。这其中,福建移民占到三分之一。
比起日本的处处规范,南非的移民生态更为“野蛮”,是“险中求富贵”。比他早来的福建商人大多靠外贸服装、旅店、杂货铺等小本生意起步。中国人喜欢低价倾销,打价格战,生意厮杀得很惨烈。为了增加盈利、躲避竞争,不少人把店开到了城市以外的穷乡僻壤,“占山为王”、“你店开在他旁边不行, 开在他对面不行。你开了他就揍你啊,不让你开,你没办法。”
到南非的第二年,林同和侄子们接手了一间加油站,这类生意在当时的华人圈里算是首例。前任老板因为年纪大了不想操劳,愿意用70万兰特(100万人民币)的价格将手上资产尽数转让。加油站后面连着一幢单层别墅,别墅旁边还有泳池,是笔难得碰上的划算买卖。
加油站位置优越、没有竞争对手,便利店生意也不错。红火的时候,一辆60人座的大巴刚进来,下一辆大巴已经在排队了。林同一年能挣近百万人民币,有房有车。日子顺的时候,林同觉得南非生活有民主、也自由,比起国内悠哉许多。
但是,对安全的担忧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中国人现金充裕,又较软弱,因为很容易从口袋掏出现钞,中国人被当地的劫匪称为“ATM机”。林同就不止一次成为打劫的目标。有一天晚上,一群亲友打牌归来,在别墅门口被匪徒堵上了嘴;还有一次,趁着家里没人,小偷撬开了门。
林同算是运气好。第一次,匪徒摸黑进屋的时候,惊醒了熄灯睡觉的林同,情急之下,他看准机会,拼劲全力扔出一支铁棍,用凄厉刺耳的金属噪声把匪徒吓走;第二次,是恰好有警车从附近经过,警笛吓走了小偷,才化险为夷。
针对华人的打劫几乎每天都有,林同心里清楚,这些案件背后大多“都是华人提供信息然后分赃”。
不少华人都在自家店铺安装了“防劫门”,这是一种用钢铁焊接的防盗门,不管营业与否,都要牢牢关好。林同则雇了一个南非警察做兼职保安,警察配枪,心理感受更安全。但警察也不能绝对信赖,索贿的事时有发生,有次林同出门忘了带身份证,碰上警察,被敲诈了2000兰特。
经济说变坏就变坏。2008年金融危机,南非市场动荡,兰特大幅贬值。接着是南非足球世界杯,财政吃紧,经济愈发不振。兰特的持续贬值推高了买油成本,南非国民消费力减弱也让生意愈加难做。十几年前1兰特换1.3元人民币,到如今1兰特汇率只能换到0.4元。再怎么赚钱,也抵不过汇率贬值。
“不赚钱的都回来了,都在卖了,但卖不掉,”很多人熬不住了,林同不肯说他亏了多少钱。他只说,以前在南非当老板的男人是“抢手货”,如今都没什么吸引力了。
2009年,林同的侄子、二十出头的林峰来到南非,对他来说,出国已经成了追随父辈的惯性动作。他在家乡的职高毕业后,晃荡几年找不到正经营生,来到南非后盘下一家酒店,生意很快就黄了,周围治安不好,林峰被打劫了两次,头还被枪柄敲了。
他又辗转开了第二家酒店、超市,生意还能维持,但实在是无聊。“生活就像服刑一样”,每天开门关门,一直重复。林峰觉得浑浑噩噩,“到了那边(南非)的时候,有时候会想,怎么到这边了?”
一代又一代外出务工的福建人遇到了难题:外面的世界早已不像从前那么精彩,劳务差价几近消失。他们要去哪里书写华侨传奇呢?
2016年,林同和侄子林峰决定打道回府了。
想法太多、眼界太高,反而抓不住财富
林同回国的这一年,吴卫辞去教书的工作,过起吃饭喝酒、爬山行脚的生活。林同却意识到自己在国内“已经没有机会了”。“比方说请客巴结人,你在外面呆了20年,你做不来的。”
和林同大哥的孩子林平聊起林同,他们早期曾在南非共同经营加油站。“他的头脑太好”,林平尴尬地笑了两声,“我们这边,头脑太好了不一定能挣到钱。头脑不好的话,三十也赚,五十也赚。”言下之意,出门讨生活的人,有时想法太多、眼界太高,反而抓不住财富。
这些年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林同说:“没有挣到钱,有点遗憾。”
三言两语,钱字不离口。林同是“见过大钱”的,出走半生,却未能衣锦还乡。如今租房居住,孩子在国外出生,回国只能读私立学校,学费开销亦成负担。
“他现在是50岁的想法,跟我差20年。”吴卫谈到老同学林同,“我30岁想为孩子多挣钱,现在是享受人生。你说他苦不苦?”另一边,林同形容吴卫的悠哉态度是因为站在“混凝土上”,而自己毕竟站在淤泥里面讲话,“底气不足”。
和父亲的敢闯敢拼不同,吴卫的儿子如今在福州一家国营企业上班,不愁吃穿,生活安稳。吴卫觉得,生活水平的提高已让下一代失去“父辈那种创业精神”,年轻人没有生活压力,出国吃苦便不是必须。
林同和吴卫聊起“遥想当年”的时刻,颇有些遗憾,比方,“我当初要是圆滑一点,我就入了党”,或者,如果去了那个台湾公司,“我起码是采购部经理”云云。
只是往事不容得重来,林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命的问题”。
在此刻,他们二人的心回到了原点。
(应受访者要求,林同、吴卫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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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容易被钻漏洞是人家有钱惯了,想不到这么点钱都有人想方设法想坑
国人就是爱贪小便宜习惯了,反而觉得国外的人傻,其实人家只是没穷过,不需要为了钱绞尽脑汁
想起那个纪录片里最后打黑工送女儿去美国学医的例子。敢情也是命好。
日本公司提供交通補助,一個月花了兩萬日元,他就報兩萬五。後來發現複印件也能矇混過關,他就一份票據三家報。他覺得日本人有點「傻」、「不懂變通」。
这是日本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吧…
說是運氣影響也有,但兩人的個性也看得出差異,吳求的是有錢帶來的穩定生活, 林求的是有錢帶來被認同(被叫老闆、女人青睞)的生活,放下下身段。重視的不同,一路選擇也不同。
so the lesson is it still best to invest on real-estate
其實很大程度反應了兩地人文化差距
儘管生活水平拉近了, 經濟能力好了
仍舊有一些東西, 非物質的依然很遠
@yourp 前面有点情绪激动,但个人真的不喜欢“就是xx人太多”的言论。你我都是人,共性大过差异,有些恶可能会下意识去作,唯有后天的教育能一定程度遏制。有时候不想承认,但这种爱占便宜的行为反映了这个人心思灵活,遇上变革就能翻身。最可怕的是这些行为多是长辈言传身教!
出国谋生,最典型的就是去北美,毕竟去做苦力收入也比在国内捱苦高得多,运气好还能碰上大赦。老实说我不算底层,只是一个苦逼大学生,选了偏门专业又学不好,一度动了去打黑工得过且过的念头。有这种心态我也是一脚跌入“无产”的行列。
我来自底层,我当然知道穷字如何写。坦白的说,即使现在,我也会陷入这种困境中。
但是,穷不能成为这些行为的理由(难道他们就差那么些‘套’来的钱来维持生命?)或许可以说他们其实也不想这样,只是他们生命中存在的一段历史让他们的心灵自然而然的改变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思想,这样的行为都会给社会带来负的作用。对此,我无法加以褒奖,并以此作为成功人生的标志。所以,这种行为我当然是不齿的,但是道德高位?没有。
最后,你的反讽着实很有意思。
楼上那一位,你不是出身于底层(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意义上的),初次接触到世界另一面的生活,你不会体会到什么是“穷怕了”。他们各种所作所为让你很不齿,但你并不占道德高位。
世间最大的平等是每个人人只有一条命,最大的不平等就是财产继承。
“日本公司提供交通補助,一個月花了兩萬日元,他就報兩萬五。後來發現複印件也能矇混過關,他就一份票據三家報。他覺得日本人有點「傻」、「不懂變通」。”
中国就是这种人太多,才会乌烟瘴气。
发现本篇文章主人公跟现代中国社会的大部分人都一样,嗜钱如命。我始终无法理解,对这些人来说,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