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观:躺床15载,他的最大幸运

痛苦如此切身,我不可能用那种康德式的、密尔式的纯粹理性效益去做出道德判断,我只能回答,生命是痛苦的。
生死观 社会

一岁的脑瘫病患躺在床上,呼吸机很吵,她却睡得很熟。“她是有需要才入院,还是接下来都要长期留院?”我问。医生回答:“她从出世起就没出过院.....这是文化差异。在这种情况下,高加索父母往往更愿意拔喉。至于华人父母.....”

15岁

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动来动去,对我们的出现毫无反应。我们围在他的床边,专心地抄笔记,不作其他想法。这并不是麻木,只是一种Specialization;不工作时,我们可以是喜欢无病呻吟的文青,但工作时,我们的职责是使病人好过一点。就像血统最纯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会在快餐店买早餐时不断在默念“眼前的店员姐姐不只是店员,她也是人,有自己的感情、目标与家人,我们要拒绝异化......”,而不是考虑要点什么餐。医院并不是让受薪者感怀身世的地方。

“你们觉得他多少岁?”医生问。

我们翻翻病历,噢,15岁。我还以为他要更年轻一点。

“你觉得他的病是第几型呢?”

我抢答:“第二型,因为第一型患者通常在两岁前就过身了。”

“嗯......世上总有例外的嘛。他就是非典型的第一型患者。”医生续问:“好啦,既然他已经15岁了,为什么他的智力似乎没有到达15岁的程度呢?你知道,患者的智力通常正常......”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晕眩的感觉。就像徒手捧著一碗刚煮好的面朝餐桌前进,一路上只感到饥饿,快到达餐桌的那一刻,才忽然发现那碗面烫得无法忍受,痛入指骨。

曾经接收过的无温度文字信息,在现实面前开始烧灼。一直在潜意识下被隔绝的过份同理心,如同越过堤坝奔腾而下的洪水:如果我以目前的心灵状态,像这样躺在床上,15年——

我为他的智力缺陷感到无比庆幸。

1岁

另一个病人比较幸运,只有一岁。因脑瘫躺在床上,呼吸机很吵,她却睡得很熟,我们怎么折腾也吵不醒她。我想问一个问题,却踌躇著难以启齿,最后问了一道非常迂回的问题:“她是有需要才入院,还是接下来都要长期留院?”

同学们投以惊诧的目光,因为我问了个笨问题。医生也失笑道:“她从出世起就没曾出院。”不知道是他读出了我的本意,还是单纯的有感而发,他又补充道:“这是文化差异。在这种情况下,高加索父母往往更愿意拔喉。至于华人父母......”

虽然社会一直提醒我们Don't judge,但一个人是不可能不judge的。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逃避道德直觉。所谓Don't judge,不过是一种自省工具而已,不断提醒自己:一、不要把自己的判断宣诸于口,以免伤害他人;二、因为自己没有perfect information,所以判断未必正确。

是的,世界上没有人会有perfect information。就算是深爱孩子的父母,不管他们有多爱孩子,山那么高的爱,海那么深的爱,时间般永恒的爱,他们也永无可能感受挚爱的孩子的感受,一天二十四小时和褥疮同床的感受,四肢不属于自己的感受,生存的感受。

为孩子作出生死的抉择,名义上是当孩子的代理人,实际上却反映父母的人生观。那些悲观的、软弱的,认为生命充满痛苦的父母,自然不忍让孩子受苦。那些乐观的、坚强的,认为生命是神圣的、是命定克服挑战的父母,也会要求孩子同样地坚强。
是不是每个有病的孩子都在受苦,我不敢肯定。是不是每个孩子都那么坚强,应该那么坚强,我也不肯定。

答案?

我曾看过一套非洲大草原的记录片。狮群狩猎时,喜欢咬断猎物的喉咙才大块朵颐;鬣狗却不费心处理气管,猎物一倒地,他们就直接扑到大肉块上开餐。

在记录片中,一只被鬣狗群追捕的水牛前腿骨折,不支倒地。鬣狗群随即扑到她臀后,争相撕咬她的屁股。她还没断气。鬣狗们咬下大块肌肉,可以猜想他们的吻部将从这道缺口长驱直进入她的盆腔。她前腿跪地,头部扭向摄影机的方向,不住地悲鸣。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无法忘记这幅画面,她黑色的双目鲜明如同烙印。生命是痛苦的。这就是我的注解。

我成长的过程中,又发现了生存之痛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

历史中,许多人想活,却在绝望、痛苦、悲愤、迷茫中死亡,最终化为死亡数字流传青史。历史下,许多无名的小人物莫明其妙地被生下来,没有人爱,没有人尊重,然后莫明其妙地死去。来到信息年代,他们的故事或许会被写到社交网站上,换来一些like,一些转发,一声叹息或者一丝心痛,and that's it。

病者不被时代或意外折磨,但出问题的却是最亲密的身体:人生从核心部份开始崩塌,世界对你那么友善,亲人朋友都乐意见你活著,身体却自顾自地腐朽,让你的愿望从“活下去”变成“不要再痛”。也有些人身体没问题,心却生病了。病者告诉我,觉得死了就不用面对人生了,我好想睁大眼睛高声应和,“是的,我明白的”,自杀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问题从来不是问题本身,而是生存本身,我都明白的,生活有多么的痛苦,人生又有多么地不堪忍受——但这不是正确答案,起码不是试卷上会出现的那种标准答案。

Don't judge。我不能论断让生病的孩子继续生存是不是对的、道德上正确的。痛苦如此切身,我不可能用那种康德式的、密尔式的纯粹理性效益去做出道德判断,我只能回答,生命是痛苦的。生存就是痛苦。这就是我的答案。

(病房笔记之七)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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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次看到自殺不能解決問題的勸導單都想笑,這真的是不知道自殺者的絕望的人才寫得出來的最後一根稻草

  2. 生死观读得好累

  3. 这也是病房笔记系列的文章呀

  4. 生死觀怎麼老是侷限於病人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