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迪迪:为什么留在家乡的儿时伙伴,看上去比在外拼搏的我更加“自由”

我从小对“最好的”有一种执念,要离开家乡小城,到最好的地方去,看最好的世界;而她却随遇而安,几经波折,留在家乡,我行我素地生活着。
异乡人 风物

麦蔻打电话找我玩时,我刚得知自己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我的高考成绩在家乡小城名列榜首,是个轰动的大新闻。“记者一会儿来采访我,”我说,整个人都在狂喜中。

“挺好的,”电话那头的麦蔻语气平静,“那我晚点再去找你吧。”

我被记者带出去采访了,接下来的整个夏天都过得兵荒马乱,我甚至不记得我和麦蔻有没有再见面或通电话,我们的交流就这样戛然而止。直到几年前我接到麦蔻的电话,说她要结婚,请我回去当伴娘。

那是我离开家乡的第十年。那一年,我儿时最好的朋友走入了一场形婚。

脚砸烂了,流血了,我和麦蔻还在高兴地玩

认识麦蔻时我只有三、四岁,她比我大一年,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长长一条房子——像韩剧《请回答1988》里那种。院子里有个篮球场,是我们玩耍的地方。

我俩成为好朋友是个挺戏剧化的过程。有一天,我俩不知道脑袋哪根筋不对了,要去爬电线杆,就想搬个大石板垫在脚下。哼哧哼哧搬时她先放了手,石板砸到我脚上。当时我穿一双红色皮鞋,脚砸烂了,血渗出来,自己都不知道,还特别高兴地在玩。

直到我妈看到,她说你怎么走过来地上有血,我才发现脚已经烂了。我妈抱著我去医院,当时整个指甲盖都没了,要缝针,我妈吓坏了。麦蔻的爸爸也跟着来到医院,我妈就一直骂人家:“你们家女儿怎么这么坏!”

后来大家冷静下来,我妈也为出言莽撞道了歉。我和麦蔻从此成为特别好的朋友,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

我小时候特别乖。有次我坐在痰盂上小便,我妈说一会儿来找我,我就坐在那等几个小时,最后在痰盂上睡着了。

我是少数民族,三岁以前一句汉语也不会讲。在汉族人和汉语占据强势地位的家乡,好的学校、工作都对汉族明显倾斜,我就读的幼儿园里都是汉族老师。有一次,我的手让门夹到,我用我们民族的语言喊:“我的手!我的手!”没人听得懂。

据我妈说,被发现时,我的整个手都是白的,没有血色。我妈很好强,跑去跟幼儿园的老师吵架,她说从此以后我们家女儿要学汉语。以至于后来,我都不记得自己还说过本族的语言。

我们家条件不好,但对我的教育非常用心。我妈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让我不要过她那样的生活,要往上走。她是家中的老大,很早就出来工作,供三个弟弟妹妹读大学,他们过得都比我们家好很多。

三四岁的时候,我妈就让我学手风琴,没钱请老师,就找邻居叔叔来教,叔叔的女儿在学,他会在旁边看,然后再来教我。我们给不起学费就给他家送牛奶表示感谢。后来家里有点钱了,请正规老师。我爸骑一辆很大的自行车,我妈坐后面背著琴,我坐前面,骑好远的路去学琴。

到了上学的年纪,像麦蔻这样的小伙伴都进了离家近的学校。但我妈看不上那个学校,我去读了一个很远的小学,上学路上换两次公交车,全程要一个小时。

我小时候很自卑,我妈从小给我灌输的就是“你长得不好看”。我的自信是从学习中建立起来的,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我每次考试都是双百分(编注:九十年代,大陆的小学只考语文和数学两科,每科满分一百分,两科都考满分称为“双百分”),只有一次失误,就是“黑”字底下的四个点我忘写了。到了初中、高中,我依旧比周围人聪明,成绩好、体育也好,自信心就爆棚了。班级合影里,我都是昂首挺胸站在中间。

但是,和麦蔻在一起时,我总是觉得她比我厉害。

学习是我证明自己的方式,而麦蔻的心思都在玩

麦蔻长得不算很好看,单眼皮。但我觉得她很洋气,她身上透出那股劲儿,就是和周边的小孩不一样。

她家有亲戚在香港,所以她经常会穿好看的衣服。那时家乡的小女孩都穿公主裙,蓬蓬的,粉色的,特别幼稚。相反,麦蔻穿橘红色喇叭裤,上面是白色T恤,T恤上还有一个鱼骨头,配上她利落的短发,看上去有点男孩子气,特别帅、特别酷。

不知道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如她,还是没她穿得时髦,我内心多少有点自卑,我觉得学习才是我证明自己的方式。可麦蔻不爱学习,她心思都在玩。放学后,她会冲到我楼下拍手,当时我们有一种拍手方法,声音很大,四、五层楼都能听到。一听到拍手,我就知道她在叫我了,作业还没写完,心就已经飞出去了。

或许,贪玩的麦蔻不像我一样,需要证明自己。在她的影响下,我一直持有一种观念:学习好的人是书呆子,玩得好才是厉害的人。而麦蔻永远是玩得好的人。

大概在小学三年级吧,我们开始迷恋Michael Jackson。 那时能买到的磁带应该都是盗版的,但里面还是会有歌页,上面印著他在MV里的各种造型。我和麦蔻经常拿著歌页,依据不同的造型给Michael Jackson编故事,比如忧郁的男人在雨夜跳舞啦之类的。

在她的影响下,我一直持有一种观念:学习好的人是书呆子,玩得好才是厉害的人。而麦蔻永远是玩得好的人。
在她的影响下,我一直持有一种观念:学习好的人是书呆子,玩得好才是厉害的人。而麦蔻永远是玩得好的人。

我的小卧室里有一个榻榻米,上面盖著毯子。麦蔻会把她的磁带拿过来,我们就躺在榻榻米上,用一个小小的随身听放歌。我们也常住在彼此家。晚上吱吱格格在被窝里打闹,从床上滚下来好几次。有次在她家,大半夜,她爸妈实在忍不住了,就推门进来说:“你们到底睡不睡!”

麦蔻比我有主意。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在我还在犹豫思考的时候,她已经做了。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她就谈恋爱,三年初中下来,谈了好几个男朋友。而我在感情上一直比较被动,什么都会闷在心里。麦蔻却很有技巧,她会想办法出现在对方的视线中,做很酷很好玩的事情,比如在大雨中滑著轮滑喝啤酒。

现在想想,麦蔻对我的影响持续至今:什么衣服好看,什么样的男生是好的。她喜欢穿中性风的衣服,我到现在都喜欢;她喜欢的男生都是特别幽默的,她会把那个男生说的搞笑的话转述给我,我也会觉得很搞笑。

那个男生被麦蔻甩了,转过头来追我

麦蔻的恋爱都很顺利、很好玩,但我的恋爱不是。

高一年级时,有个高年级的男生被麦蔻甩了,转过头来追我。每天晚上七、八点钟,我们会在院子门口见面,然后一起散步。但这个男生在时间上很不靠谱,每次都会迟到半小时到一个小时。

等人是心理上很微妙的事情,每过十分钟,心理都会有变化。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个暑假,我每天晚上都沈浸在这种微妙的情绪中,加上当时吃饭不规律,胃不太好,到后来就发展成神经性胃痛,每到那个点我就胃疼,是那种不安全感造成的精神紧张。

有一天他忽然就不来了,我站在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特别悲伤。过了几天,我拿著篮球去找他玩,在很远的地方我看到他了,但他没有走过来,他和朋友们一直看著我在笑。我觉得他们在笑我。我转身走了,下决心再也不联系他。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比较难过的关。我在那段恋爱中应该还挺糟糕,紧张、木讷、又不会表达,我把这归咎于自己不像麦蔻那么有趣好玩。我总觉得那个男生是被麦蔻甩掉的,他并没有很喜欢我,我的自卑心理又在作祟。

即使在失恋时,我仍然绷著一根神经——学习。我从没像麦蔻那样全情投入过吧,不为证明什么、只为愉悦自己。

祸不单行,那时我妈在一家食堂做临时工,右手不小心被卷入轧面机,断了好几根指头。她几年前下了岗,一直到处打零工。

那段时间我忙着照顾我妈。我每天给自己灌鸡汤:我一定要挺过去。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性格变得更强了。

我在外奋斗着,甩开了家乡的同龄人

高中二年级的一天,我接到麦蔻的电话,说她现在人在西安。那时麦蔻正在读高三,瞒著父母离家出走,去西安学画画。麦蔻从小就喜欢画画,我以前还当过她的模特,她画画很好看。

麦蔻的举动震惊了整个院子。我觉得她这么做挺酷的,但我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我当时在家乡最好的高中读最好的班,我认为自己早晚会去北京,去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所以这些对我构不成诱惑。

或许因为家庭条件窘迫,我从小对“最好的”有一种奇怪的执念。自从在一本杂志中看到对中国最好大学的介绍,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到那里。而且,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去外地读大学,只有能力不行的人才会留在故乡。

麦蔻不一样,她永远先要让自己舒服、高兴。她在西安呆了一两年就回家了。她说舍不得爸妈。后来她考上家乡一所大学,专业和画画无关。大概是觉得她的画反正也不能养活自己,于是做了一个现实的决定。

而我呢,我后来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一路读到硕士,毕业后成为一名记者。我彻底离开了家乡,四处闯荡,并实现了儿时对人生道路的所有规划。

刚工作时我每天都凌晨一两点下班,脸上长痘,黑眼圈很重。家乡的同龄人,都是父母给买房买车,朝九晚五,谈谈恋爱。我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们都坐在电视机前和老公孩子一起吃饭,然后看到电视里我在风雨交加的前线报道,就算我孤家寡人,这也是我想要的。

后来有次我在新加坡采访,因为当时报社给的预算有限,我住在一个很小的酒店。刷微信朋友圈时发现一个大学同学也来新加坡出差,她发了一张在新加坡顶级酒店无边泳池的照片。这位同学在一个国有企业有份优越的工作,她说你来这边找我游泳啊。我说“不去了,明天还要采访”。那天是我生日,当时我正坐在酒店的小马桶上,心想我过得充实、忙碌、有理想、有野心,我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为什么她留在家乡,却还是比我“自由”

听说麦蔻大学毕业后,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去上海待了一两年。但是她妈妈老是哭,想她,打电话叫她回去。后来麦蔻又回家乡了。

她不像我这么有规划,一直随遇而安。我觉得麦蔻应该跟我一样是个有野心的人,应该走出去的。我定义的“野心”不是升官发财、功成名就,而是对这个世界有野心,有探寻世界的欲望,什么都体验过。

我定义的「野心」不是升官发财、功成名就,而是对这个世界有野心,有探寻世界的欲望,什么都体验过。
我定义的「野心」不是升官发财、功成名就,而是对这个世界有野心,有探寻世界的欲望,什么都体验过。

那时我漂在北京,自己租房子,一年被房东赶一次。但我总觉得比留在家乡、养尊处优的同龄人过得好。我还有点为麦蔻可惜呢。

直到2013年,离开家乡的第十年,我接到麦蔻打来的电话,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回来当伴娘。我特别高兴,她却语气很淡,“看你有没有时间喽,没时间也无所谓,这个婚礼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我不明白她的话。她便把自己的社交媒体帐号给我,让我自己看。我看到她加入了很多女同性恋群组,我问“你喜欢女生?”她说:“是,遇到现在这个女朋友才发现的,所以我这个婚礼是形婚。”

她说和这个女朋友交往之后,觉得以前谈的那些恋爱都是闹著玩的。我觉得她还是比我先锋、勇敢,永远都赢不了她。

因为工作原因,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前两年回家乡,我特意去了她和她女友的家。那个房子是麦蔻自己买的,装修得很好看,还养了一只小狗。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喝了点红酒,忽然不知道该聊什么,场面有点尴尬,我就告辞了。

离开麦蔻的家,我心里却释然了。我曾多次鼓励麦蔻离开家乡,因为在家乡的熟人网络中维持形婚很累,还因为我想麦蔻和我一样看到“外面的世界”。直到我发现,坐在沙发上喝著红酒、逗弄小狗的麦蔻很幸福,比我幸福。

我忽然明白,想要出人头地的我,一直在寻找人生的意义;而无论在哪里,麦蔻都在享受生活,虽然她留在家乡,但还是比我自由一些的。

读者评论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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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像《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國版。

  2. 楼主只是暂时没得到自己要的,没必要气馁

  3. 這個「我」一直以另一個人為圓規中心丫,從來不曾自由過。

  4. 一个同龄人。被标题吸引进来,是因为也有过类似的心思—从小城市考上北京名校、立志在外独立拼搏宁可辛苦漂泊也不愿坐享家人照料,认为这样的人生才有价值。然而离家十年之后,看到自己的童年伙伴们逐渐在家乡成家立业、衣食无忧,成为撑起家族的中流砥柱,而我们却还是无根无基地漂着,为着一个无以名状的所谓梦想,不免心生疑问。但这篇文章却有些让人失望。如果2013年时离家十年的作者还没想清楚可以理解,2017年已经跨过而立之年时还在迷茫就有些不可原谅。之所以文中这位留在家乡的儿时伙伴看上去更“自由”,正是因为她比我们这些从小就认准学习才能证明自己的人,更有抵抗体制和规训的天赋。而我们这些循规蹈矩考名牌大学走阳关大道的人,或早或晚会发现其实我们从小信奉的人生目标只是社会的建构而非发自内心的热情感召。这个时候如果生活状态并非完全达到自己理想预期,就容易产生如这篇文章的自我怀疑。我想但凡自我认知未完全被俗世磨灭的人,最晚到二十几岁末期都该有这样的反思。但这种反思不应该是通向迷惘、自嘲、愤世嫉俗,而应该是一种对自我意识及能动性的潜力和局限性的重新认知,是一种对自己少年成长和青春的总结,是一种重新打包行囊的再出发,是一种少了些少年意气多了分洞察世事的老成的人生面向的刷新。而这篇文章恰恰少了后者,还停留在一种迷惘的状态,读罢令人胸中郁结。

  5. 這個暑假我去中國實現了兩個月,走出去後更能體會文章所說的—在外地掙錢,還是在家鄉舒適的生活?
    我一直都是前者,想出去闖闖,到「最好的地方」看看。選填大學時我甚至無法理解那些只想留在家鄉的同學,為何不趁年輕多出去闖闖。
    出去闖完一圈的我反而更珍惜台灣這座寶島,更懂得欣賞家鄉的美,讓我對家鄉的土地意識更深。

  6. 嗯…从“我”的视角里可以发现麦蔻是les的蛛丝马迹啊(中性打扮),另外麦蔻的随遇而安和“永远先锋、勇敢”是“我”的一家之言啊。母亲对“我”自信的培养方法并不理性——但是“我”并未表现出对此的负面情绪;但这带来的自卑严重影响到了“我”的后续人生。We only accept the love we think we deserve.“我”的价值观在摇摆,既握紧了手里的学历和职业追求,又羡慕老家同龄人的“坐享其成”。……真是个精神摇摆的年代。

  7. 兩位都各自找到屬於自己對於「幸福」的定義,我覺得不相衝突呀!

  8. 其实在我看来,觉得在家乡的伙伴更加“自由”,是站在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上才会产生的观点。因为我们总是会看到别人身上自己不具备的东西,总是会潜意识里希望别人有的,自己也有。
    但是上帝是公平的,没有毫无回报的劳累。我特别庆幸我从家乡走了出来,赚钱是最最次要的原因,不管你在上海还是在家乡,赚的一样是人民币。但是出外游历打拼的你,才更可能见识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更多种多样观点的碰撞冲击。大城市不只是楼高地方大,人心里的世界也大。在外打拼,历经动荡,见识到了更大可能性的你,才更可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即使最后回到家乡,这时候自己,依然是有所选择的。
    和文中的伙伴不同,我儿时的伙伴没有那么特别,那么酷,他们和我一样年轻,但所被给予的世界十分狭窄。坐在国企办公室,银行柜台,他们得到了亲戚梦寐以求的工作。但是旁人只能看到easy money,安稳生活和朋友圈,谁能知道他们内心的渴望?谁知道他们对乏味工作的厌烦?何况根本就没有真正easy的工作。他们的“安稳”也好,“平淡”也好,事实上,是毫无选择的。一如大清古旧的民居,不是民族风貌特色,是无力翻修的窘迫。
    我们风波半生,从小开始努力念书,在每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奋力追赶,就只是为了这个简单的,但又珍贵的,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权。我并不是说人生有高下,我只是觉得,对自身命运的把握,是我最最珍视的东西。

  9. 也许是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你却还没有真正得到吧,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这个也没有办法。

  10. 麦蔻到底比莉拉幸运些

  11.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人,很多时候都是安全感与好奇心驱使着我前行,当落地生根时才发现离开了熟悉的一切。

  12. 似乎是伊索寓言《螞蟻和蚱蜢的故事》的現實版。當然,人類社會已經不是伊索時代,不一定非要像螞蟻一樣才能不餓死,所以也可以有新的價值判斷。只是,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希望他/她未來走哪條路呢?

  13. 幸福的定義,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可這兩位都找到一個自己的路子了。
    年過三十,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什麼(苦笑)

  14. 莉拉和埃莱娜

  15. 寫的很真誠,謝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