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你的病人至亲,你会怎么选择?
或许这样说不太公平,但在我眼中,ICU(深切治疗部)医生几乎等同死神使者。这倒不是说他们与死神有甚么枱底交易,只是他们突如其来的造访往往都意味著某位病人生命垂危。那天早上我回病房开工,看到ICU医生在病房内游荡,一张病床外围上粉红色床帘,几位护士从中进进出出,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我坐了下来,从我上司和护士的对话中疏理出事件大概:年迈老妪因小病入院,本来病情不重,一个小时前却突然心跳停顿,抢救成功,目前已插上喉管协助呼吸。ICU医生接获咨询,与家人商谈过后,决定不把她送进ICU。
“真没想到她还能被(心外压)救回来,现在还要这么精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护士满脸惊讶地说,然后又摇摇头。我那时还不懂摇头的含义。
“她不舍得离开呀。”我的上司瞪圆一对杏眼:“她老公太爱她啦!”
“这样的,每年的这个时候,怪事都特别多......”护士说。
“好啦好啦,”上司笑著打断她:“你不要吓Houseman(实习医生)啦,她一会还要把病人送去呼吸加护病房的。”
我掀开床帘,趁著推病床的工作人员到达之前,先看病人一眼。我经历过一两次成功的心外压,那些病人在心跳恢复前后的唯一区别,就是有没有脉膊而已,我很好奇一个心跳甫复苏的人,到底可以有多精神?
躺在床上的这个老婆婆,闭著眼睛,嘴角处伸出一根塑胶管,与嘴唇相交处被胶带黏好。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如何描述她,她看起来就和其他病床上的病人一模一样。我见到这样一个老婆婆,如同同时看见过往所有我见过的老婆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说:“婆婆......”她枯稿的眼皮略略打开,露出两条细缝,眼白与眼珠,像显微镜下植物细胞的气孔。我的内心涌出莫名的兴奋,摸索她在拘束带底下尚且自由的手,得寸进尺地将食指伸入她左手指间:“你试试抓紧我的手指。”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握力,很弱,但确实存在。一种奇妙的感受油然而生;我猜在产科工作的同事大概每天都感受得到,但这于我可是千载难逢的经历,是赞叹生命奇妙的神圣感受。既然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又被我们自鬼门关前抢了回来,她便是新生的了,是需要重新扶养的老婴儿,是我裹著尿布的欧苏拉。
她那自由的手要拔喉
我们一路护送她到呼吸科加护病房,她的神智维持稳定。工作人员帮她解开拘束带,打算将她移去新病房的床上时,她还能举起手臂,往自己脸上凑。
“你看她好精神,”我一派天真烂漫地说:“还会举手。”
此话一出,护士们一片哗然,接下来便是手忙脚乱地压紧病人右手、按紧气管内管,并指责我:“她刚刚想拔喉,你还有心情看戏?”
我再次看见那位婆婆,已经是几天后了的事情。其时病历上已挟好一份“放弃急救同意书”。我走进隔离病房,打算帮她抽血,刚好碰上探病时间,病房里已有三位家属。我向他们解释:“现在我要帮她抽血,裤子要脱掉,所以麻烦你们回避一下。”
其中两位边应声边往后退,但还有一位公公攀著床栏背对著纹风不动,我便再重复一次刚才的话。
公公没反应,开口回应的是另外一位家人,笑著告诉我:“他是她老公,没关系吧。”
难道不正因为是夫妻,所以才更不应该在他面前解开婆婆的尿布吗?无论如何,我见公公攀著床栏,猜想他走路不方便,便点点头,然后以较大音量说:“......我现在拉上床帘,你小心点。”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拉上床帘,提著针筒走到公公面前的床侧,以眼神与他打个招呼,再覆述一遍台词后,才解开尿布。
抽血时,我嚷出自己的老台词:“痛不痛呀......”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病人已经插了喉管,没可能回答我;其实不回答也不要紧。我在沉默中抽完血,左手拿纱布按住伤口,右手伸过床栏抵达她在拘束带底下尚且自由的手,伸出食指,字正腔圆并缓慢地吐字:“你痛吗?如果痛就捏我手指一下,不痛就捏两下......是两下喔,厉害啊,这么能忍!”
我一边调整吐息,一边黏好松开的尿布的一边,公公也呵呵地笑了,也伸手越过床栏:“呵呵,不痛不痛......”帮我黏好了另一边,然后用手轻扫婆婆大腿内侧,来回摩娑那枯稿、蜡黄、有如树皮的肌肤。
我离开病房前又回望一眼,只见公公仍在沉默中反复轻扫婆婆大腿内侧。我不合时宜也不吉利地浮现一个念头:要是我到了一百岁,还有人愿意以爱抚婴儿的方式抚摸我,那真是死也甘愿了。
几天过后,我找回婆婆的病历记录,补足自己的进度:家属在与医生商讨后,决定为病人拔喉,几天后病人逝世。至于拔喉后,病人有没有说过什么吗?记录上没有提到。
这些日子以来,我的脑海尤如被植入一个木马程序,每当我想起那位公公的背影,这个程序就会自动开启。
这个程序由一个疑问开始:救回病人,就只是让她多活几天,值得吗?
我在不同的病历牌上写过很多句“有需要时穿拘束衣”,当中不少是要使用呼吸机的病人,直到我走到他们床前,我才惊觉他们有多么清醒(说不定比正在当夜班的我还要清醒),见我走近会微笑,等我抽完血后会向我道谢。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得为他们穿拘束衣,因为他们会拔掉呼吸机,完全清醒地、出于自由意志地拔掉呼吸机,像那个恢复心跳的婆婆,在鬼门关前走过一趟,双手得回自由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喉管。我想她一定好辛苦,只是另一边厢,夫妻携手走过几十年,连道别的时间都不给,实在太过残忍。
于是我会陷入两难,直到“木马程序”向我抛出另一道问题:如果是你的至亲,你会怎么选择?
在规则面前,病人和医护都不情不愿,又身不由己
这个问题会令我停摆,思绪一下子跳到另一个场景:清晨六点,我在床上挣扎起来,因为有病房急召我去帮病人打点滴。病人是命不久矣的末期患者,早就自己签好“放弃急救同意书”,血压低不用管,含氧量低不用管,但血糖低,得管。他好虚弱,找遍全身都找不出能用作打点滴的静脉,护士、我、抽血员一人占据一只肢体打点滴,他一路喃喃道:“你们别打可以吗?不要让我这么辛苦好吗?”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在无言中继续推针。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法律容许人因末期病死亡,却不容许人因为低血糖死亡。我和抽血员都是被护士传呼过来的,不可以不打。护士有其专业操守,不可以不打。最后我们三个人都成功了,病人身上一下子出现了三个能用的点滴。我觉得好抱歉,在场的四个人都不情不愿,又身不由己,说到底我们都没有选择,真是毫无办法。
这真是奇怪,我一开始的命题是“值不值得”,最后的结论却成了“毫无办法”。话说回头,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归根究底是机会成本,Option Forgone,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好像没甚么机会 Forgo Options。当那位婆婆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活下去;当医护人员开始帮她施加心外压时,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心外压;当她恢复心跳时,也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继续活下去。一开始就没得挑,也就没甚么值不值的了。
人还是应该信“命”。相信一切都是命数早定,自己没办法做选择,会减少很多烦恼,很多懊悔。花是不问结果,该开的时候便开,该落的时候便落,流水顺著地势起伏亦从来不问终点,我想人也是如此,能道别的时候便道别,能放手的时候便放手,如此而己。
(病房笔记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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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