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实验音乐地图:一名香港吉他手在柏林的第三年

他在柏林长住,想要知道这座城市孕育和容纳众多艺术家的秘密。
风物

“我住在这里。”

施普雷河(River Spree)流过指尖,由柏林市区东南去向西北。手指却停下来,指着沿河边的一块梯形区域。Wrangelkiez 在旧围墙的这一边,刚好落进曾经的西柏林美占区,奥伯鲍姆桥(Oberbaumbrücke)从这个街区升起,跨过河对岸就是前东德,如今毗邻游客喜爱的景点东区划廊,还留下一片以波兰城市命名的街道。Wrangelkiez 则成为艺术家们喜爱的居住地,这里咖啡店与小餐厅随处可见,到处都可以是休闲据点。

Eric 阴差阳错入住在这个区。房东说,房源抢手,但看在他姓氏简洁:一群电邮地址西方人长长的姓氏扎堆,中间突然出现一个“Wong”,便将房子租给了他。走出住处向南走不到一分钟,就是大麻胜地 Görlitzer Park。“其实明明其他地方也有人贩售,但不知为何这里特别出名。”住处向北到地铁站 Schlesisches Tor,也是一分钟路程,他用德语念了一遍站名,音节多得像有回音,“我也是去了好久之后才念清楚这个字。”

“香港很容易让人气馁,但这里也有人不断努力。大家用各自的方式去实现一些事,走到外面闯是一种,留在香港努力也是一种。”

Eric 是吉他手,主力做即兴音乐。之前曾在美国长住,往来香港与美国之间。2010年帮朋友的乐队当现场吉他手,2012年跟 Sascia Pellegrini 组成了 Meta Fog,同时亦开始以个人身分在实验音乐会中演出。2012年时他去了一次柏林,深受冲击,“当时觉得柏林似乎有好多文化艺术的好事情发生,很好奇是什么可以让一座城市培育和容纳那么多厉害的艺术家。”

德國柏林的其中一間有音樂表演的酒吧,樂手吹奏色士風。
德國柏林的其中一間有音樂表演的酒吧,樂手吹奏色士風。

很多人想在香港的独立音乐圈有一番作为,但有心无力。“在一个经济本身已高度发展的城市里出钱出力做独立音乐是高难度动作。”大家都想追到英美日的程度,但各种因素累积起来却很难成事,而且对外交流相对地少。

“香港很容易让人气馁,但这里也有人不断努力。大家用各自的方式去实现一些事,走到外面闯是一种,留在香港努力也是一种。”Eric 去柏林更大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他不想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终老。大学毕业之后他曾尝试去纽约,却不太顺利。柏林对他来讲,等于一次新的机会。他希望证明自己可以由零开始,实现一些事情。

那几年中,对德国的好感一直增加:他曾经喜欢过不少德国电影,也好奇过当地的工作假期制度,终于有一场音乐表演彻底勾起了无限的好奇。2011年,驻柏林的日本音乐人黑川良一受邀在香港兆基创意书院办了两场跨媒体演出,精彩至极。Eric 看过后开始联想,柏林这座城市一定有它的奇妙之处。“当时想去一个非英语地区,去一个语言和文化都不熟悉的地方。”他逐渐在网路上发现了越来越多柏林艺术家的表演和佳作,越挖掘越好奇,越向往。当初的冲击多少将柏林浪漫化,但催促他开始计划,一定要去柏林住一些日子。2014年,他正式搬到了柏林。

柏林墙倒之后,自由与反叛延续下来,当初“荒芜”的城市,变成了闲散的乐园。近几年,柏林却越来越仕绅化,也不能过度浪漫化这个地方。

每次他从这座有型的城市回来香港,对各种反差影响深刻。“回来之后,想不到自己用手机上网也比在柏林密集了很多。”柏林很多人不使用智能电话,也没有无限4G服务,他们不会在地铁里看 YouTube 短片。“在香港出了地铁站,各种告示牌和广告,想要催眠你消费。”不过香港也并非毫无优点,城市交通极为方便,柏林的天气则不那么好,德国的全民医疗保障也不是如外人以为般免费。Eric 希望每一年都能回家一两个月,做一些表演和创作。“长期不在香港,偶尔回来,才让我更珍惜这里。”
“而且也不能过度浪漫化柏林。”柏林墙倒下之前,很多西德年轻人为逃避兵役,都选择迁往西柏林。深陷在东德的西柏林可谓天高皇帝远,自由和反叛之风尤其兴盛。柏林墙倒之后,这种自由与反叛延续下来,当初“荒芜”的城市,变成了闲散的乐园。近几年,柏林却越来越仕绅化。

地产商想要赶走旧居民,提高房价和租金,也会重新装修之后待价而沽,甚至有地产商打东边画廊的主意,想把用地改建酒店,也有人想在旧机场起住屋。前者因市民示威得以保留,后者公投没有通过。难民问题引人注目之后,也有人想做难民住房,难民离开之后再彻底商业化。“不过还有很多可能性,大家意识到团结可以令这座城市更有可持续性。”

德国柏林的奥伯鲍姆桥(Oberbaumbrücke)。
德国柏林的奥伯鲍姆桥(Oberbaumbrücke)。

“在这里,你也是怪人,我也是怪人,所以就没有人是怪人了。”柏林觉得,人就应该奇奇怪怪。

“在柏林你不一定要会德文,英文,西班牙文或者土耳其文,只要会一种你就可以活下来。”Eric 还是去上了德文课,“德文课上完之后,我就遇到了一个『存在危机』。”

2015年四五月间,他的德文课完成了,只是并没有结识很多可以合作的艺术家,也没有什么演出机会。“当时很灰心,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事。”柏林聚集大量艺术家,笼统地说实验音乐乐手,活跃的人数至少三位数。“你一开始去,根本不会有人理你,因为没有人认识你。”Eric 说学校并不会教乐手怎样谋生:“音乐人不是有一张纸,就有大把公司聘用。”

在那段低潮期,他决定用录音的方式梳理自己的创作,想不到反而拓宽了自己的创作思路和理解力。录完之后正好谈下了几场波兰的演出,顺理成章变成了推广唱片的巡演。在柏林,音乐人们出唱片真的变成顾名思义的“名片”,同样可以向别人介绍自己之余,数量也是真的很多。“有人常常反思说出碟是不是多得过分了,我倒很庆幸录了那样一张碟。”

在最绝望的时候,他也开始领悟到一些学校里学不会的事,艺术家在柏林不能靠“等”。“你真的要不断去看表演,不断表达自己,告诉其它艺术家和乐手,让他们看到你。”他有时想,如果再没有进展,过几个月之后就返回香港。“反倒在那时慢慢积累起来了一些:认识了很多音乐人,演出多起来了。”机会也让他的音乐成长,“我发觉到柏林住真的是一个好的决定。”

“在这里,你也是怪人,我也是怪人,所以就没有人是怪人了。”柏林觉得,人就应该奇奇怪怪。“这个世界不应该是理所当然,没有一种价值绝对错,也没有一种价值绝对正确。”

每年的五一劳动节,德国柏林的Goerlitzer Park都会举行大游行,参加者众多。
每年的五一劳动节,德国柏林的Goerlitzer Park都会举行大游行,参加者众多。

柏林有两种人,一种会过份享乐主义,什么都不做;另一种会努力不断接受各种新的机会,做到不知停手,变成工作狂。“我看到有的人住了一段日子,花光钱就走,也听到不只一个人过劳情绪崩溃。”在柏林,如果你搏命做,一个音乐人一个月甚至可以做三十几场演出。

大部分刚去到柏林的外国艺术家也都经历过冷遇阶段,初来乍到要不断观看表演和展览,去充分表达自己。敢于表达自己的人,往往都会有机会。“柏林是一座很主动的城市。”他看到很多人忙着走出去,创造契机,去组织活动和表演。“大家都在不停地找人合作,不断计划自己接下来的工作。”艺术家走向观众之前,先走向了同行和场地管理者,要么自己当起了主办方。

柏林好像一座大熔炉,或者好像一所大学,“这里没有主流,就是一个让各种知识冲击你的地方。”

“如果你比较生面孔,不少场地的确有门槛,但如果你有一个扎实的概念,可以演示出来让人看到,机会就大很多了。”他在柏林最深切的感受是,人们不会想要模式化的作品和表演。“不要用固定的方法,你一定要表达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如果你玩的音乐很像 John Cage,一心要把自己弄成 John Cage 第二,不会有人理你。”独特,在柏林有最强的说服力,“你要表演只有你能做到的音乐。”

柏林好像一座大熔炉,或者好像一所大学,“这里没有主流,就是一个让各种知识冲击你的地方。”Eric 在这里不断地学习。“会有一些艺术家比较有份量,观众对他们的名字也很熟悉。不过总体地说,大家的机会都较为均等,也都对各种合作持开放态度。”只要音乐人做出实在的作品,观众会看到其中的用心所在。“也因为太多艺术家在这里,其他人的看法,大家不太在乎。”所有的成就,对艺术家自己的意义更大。“在这里,你的价值不是由别人的意见决定。”

夜间七八点,商店开始结业。大部分的店铺都愿意开放给艺术家表演,只要艺术家们用“自己的作品”说服了店家,场地就有了着落。“基本上可以玩到十点。”十点后,要么附近的住客会投诉噪音,要么场地的所有者,比如夜店和酒吧,要开始半夜的营业,七八点到十点之间,就是表演时间。

其中也有一些固定的场地。比如 Miss Hecker,本身是一位德国人和一位日本人开设的酒吧,卖极好喝的酒,每逢五六日都会举办小型的即兴或实验音乐演出。可惜今年一月关闭了,正在另觅新址。位于 Wedding 区的 Studio 8 酒吧,每个礼拜日都有音乐会,而他们会比较着重概念性强一点的演出;另外位于 Mitte 区的 Hošek Contemporary 画廊,自上年十一月开始每个礼拜三晚会举行 Improvised & Experimental Series;日裔音乐人 Seiji Morimoto (森本诚士) 自今年起每个月于 Friedrichshain 区一家叫 Tik 的酒吧内举办 Experimentik。还有一家 Madame Claude 则开在他住所附近,曾经是一个色情场所,如今也变成了音乐表演的酒吧。每一晚这里有不同的主题,“星期一就是专做实验音乐表演,他们叫 ExperiMontag。”店内的装饰家私都悬在顶上,倒转而下。

德国柏林每年初举行的CTM 电子音乐节。
德国柏林每年初举行的CTM 电子音乐节。

“柏林还有另外一个特色,很多一时兴起的冲动。”Eric有一次临时想约另一位音乐人一起玩,说说停停,到决定要做的时候,很多场地已经订不到了。他就去问自己楼下转角两家相连的小唱片铺和小咖啡馆有没有兴趣。想不到一切也顺利,两周之后,这次合作就如期在这两家小店举办了,“很多书店餐厅也都可以问。”临时起意的组合,多少都为尝新。如果特别有化学作用,大家会相约到柏林以外做演出。新的组合层出不穷,要想有人留意也不容易,“有时我们搞很大一场大龙凤(大阵仗),最后只有两三位观众。”

这个圈子并不与世隔绝,它往往将不同界别的艺术家连结在了一起。音乐人通过这些途径可以与很多优秀的舞者联络,或是用跨媒体手段来玩音乐表演。

Eric 参与了很多组合或乐队,各自活动频率不同。有的不算活跃,偶尔才推出作品。如今还活跃的有一个吉他与两位舞者的三人组,一个吉他长号与大提琴的三重奏,后者很快就要录制第一张专辑。

音乐家们在柏林也爱用 Facebook 来互通有无,看大家的日程安排。喜欢即兴音乐的人还可以关注网站 echtzeitmusik.de ,它为同好准备了演出日历,光是这个网站公布的内容,每天柏林至少有三到四场演出。“你说它像不像一个圈子,它也的确是某种意义的『圈子』。”这个圈子并不与世隔绝,它往往将不同界别的艺术家连结在了一起。音乐人通过这些途径可以与很多优秀的舞者联络,或是用跨媒体手段来玩音乐表演。还有很多艺术家自己架好个人网页,用邮件订阅的方式通知同行和观众。从 Facebook 到电邮,再到印刷海报,大家都希望自己的演出多些人来看。“但你就不要指望了。”周末很可能弹出六十个节目通知,其中十五个都是自己的朋友在表演,他们是没法来看你演出的。”听起来像是一个音乐人的“宇宙”,“你只是六十分之一。”

德国柏林每年初举行的CTM 电子音乐节。
德国柏林每年初举行的CTM 电子音乐节。

艺术和创作之外,右翼抬头,英国脱欧,艺术家们谈论起这些话题也会忧心。“现在想想2012年好像古代一样。”Eric回忆2012年的柏林和他两年后正式迁居的柏林已经很不一样,“但我的角色也很难讲,因为我也是慕名来柏林的其中一个人。”他思考自己是否算是共犯。在柏林如今的混乱之中,他不希望自己是令这座城市仕绅化的凶手之一。“有人跟我说,Nothing lasts forever.(变幻是永恒。)”想深一层,这座城市仍然有很多天才,大家为了维持好的气氛,在不断做喜欢的事。每年一二月有CTM 电子音乐节,九月有实验音乐节,其他还有柏林艺术周,柏林影展等。每逢夏天的户外音乐节,整条街都有乐手卖艺表演。

“过去有位柏林市长说,这是一座贫穷但性感的城市。”这里没有主流,怎么玩都可以。“这里很欢迎所有艺术家来表达自己,表达自己的创意。”德国其他城市也略有危机感,科隆想了不少办法,希望吸引音乐人常驻。“柏林居民也想过要长大,去别的城市生活。”无奈其他城市不是柏林,满足不到他们的需求,他们最终留下来,成全了这座自由,有型的城市。

评论区 3

评论为会员专属功能。立即登入加入会员享受更多福利。
  1. 人就應該奇奇怪怪 同意~

  2. 好想俯瞰整个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