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2016年的今天,我们仿佛已经忘了黑人曾经是白人奴仆的历史,又或是以为种族歧视早已随着1970年代废除种族隔离政策而结束。我们甚至可以在电视上看到黑人运动员代表美国参与奥运、看到黑人演员获颁奥斯卡奖项,在2008年更选出了首位黑人总统,这一切看似都很公平、很美好。
但存在于白人社会的歧视并没有因着时间而被冲淡,近年更有尘跃纸上的迹像。黑人少年被无故枪杀、警方选择性地执法甚至滥杀黑人无辜、黑人演员因评审不公而发起 #OscarSoWhite 行动等等都在告诉我们,种族从未公平过。回望香港社会,因历史和经贸发展而形成这个多种族、多族群的社会,面对这些肤色、语言、宗教、文化及生活方式都略有不同的少数,又可曾因为刻板形象和社会结构,让他们与美国黑人一样,被置于不公待遇之中呢?
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文标题为〈当佛格森在燃烧—在深切绝望中不放弃的理性批判〉,为《在世界与我之间》的专文导读,经卫城出版授权刊出。
人心不是一个黑人总统上任八年就能改变的,刻板印象不是,结构也不是,多年来种族与阶级的锁死僵局更不是。
2014年8月密苏里州的佛格森市(Ferguson),因为一位黑人青少年麦可·布朗(Michael Brown)被无故枪杀引发黑人抗争,警方入驻制暴,坦克车开上佛市街头。当时我住在距离佛格森只有十六公里远的白人区拉杜(Ladue)。佛格森有67%的黑人,拉杜有96%的白人。当佛格森正在燃烧,拉杜富裕的中产阶级正在把酒言欢。佛格森与拉杜的距离,远远超过那区区的十六公里。
《在世界与我之间》讲的就是这黑与白之间十六公里的实际距离。
2008年美国总统欧巴马(又译奥巴马)竞选第一任总统的时候,他的口号是“希望”;2012年竞选连任的时候,口号是“前进”;他所写的两本著作分别是《欧巴马的梦想之路》(Dreams from My Father)及《欧巴马勇往直前》(The Audacity of Hope)。从这些不难看出,欧巴马的中心思想及对美国社会的企盼是一种整体怀着希望前进的积极乐观。他奉为圭臬的一句名言,是马丁·路德·金恩博士所说的“宇宙中道德的曲线很长,但它终究会趋向正义”,这句话就绣在他在白宫总统办公室的地毯上。
有着一半黑人血统的欧巴马能选上美国总统,这将不可能成为可能的故事本身本来就充满希望、激励人心,在他2008年当选之际,很多人更盼望或预言或笃定,美国黑人自1619年第一位黑奴抵达美国以来的血泪历史将会成为过去,欧巴马必然能将心比心处理美国种族问题,必然能让美国所有的黑人有与有荣焉的骄傲并改善他们在社会上的次等地位吧?在一个黑人可以当总统的美国,种族歧视及种族论述都应该可以被终结了吧?所以欧巴马就职后,美国就应该可以进入“后种族”(post-racial)或“后种族歧视”(post-racist)时代了吧?
这些都没有发生。
长年被社会默许的种族不公
南方各州因小罪而被判刑牢狱的美国黑人比例直线上升,监狱成为变相继续实施奴隶制度的合法烟雾弹。大量判刑黑人的结果,是污名化美国黑人,也根深蒂固了黑人的犯罪性,至今仍难以改变。
长达二百五十年的奴役制度与九十年的种族隔离制度(Jim Crow)的影响,在意识层面、社会养成中,实际形塑了美国在财居政警法各种社会架构被默许的种族不正义。
大萧条时期小罗斯福总统(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1945)政府为了刺激房事及经济,1934年成立了联邦住宅管理局(Federal Housing Administration),提供优渥贷款鼓励白人中产阶级买房,同样的福利却不适用于黑人公民。这个联邦政府所主导的不公平的房屋及贷款政策(redlining)至少进行了三十年。三十年足够让贫穷的黑人区愈穷途潦倒、学区崩坏,足够让白人得以贷款集体搬迁离开老旧市区(white flight)前往郊区,也足够奠下美国许多城市种族隔离居住再难以翻转的事实。
1865年美国内战过后,政府通过了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这条修正案明文规定蓄奴非法,然而这个举世闻名的“正义”宪法法条中却有个但书——将“罪犯”排除在这条宪法的保护中。也就是说,在美国宪法规定下,罪犯可以合理被奴役,他们的劳力可以合法被继续剥削。因此废奴之初,南方各州因小罪而被判刑牢狱的美国黑人比例直线上升,监狱成为变相继续实施奴隶制度的合法烟雾弹。大量判刑黑人的结果,是污名化美国黑人,也根深蒂固了黑人的犯罪性,至今仍难以改变。
美国的人口仅为世界的5%,它的牢犯比例却占全世界的25%,而在这大量的牢犯人口中,美国黑人刑犯与白人刑犯的比例是七比一。事实上当今美国黑人接受刑事监控(例如入狱、保释或缓刑)的数目,远比1850年的黑奴数目还多,美国监狱系统俨然成为奴隶制度之后,另一套控制贬低美国黑人的手段。[1]古柯碱使用者以白人及西班牙裔为大宗,但因持有古柯碱被起诉的黑人却比白人多出了两倍。黑人仅占美国总人口的13%,却占与警方致死冲突中的三分之一。
这些史实与数字透露了太多制度、结构、判决及执法上的根本不公。人心不是一个黑人总统上任八年就能改变的,刻板印象不是,结构也不是,多年来种族与阶级的锁死僵局更不是。
只有“一半黑”的黑人总统
欧巴马当选虽然代表了承诺与希望,但这些希望的背后有着不可否认的条件、限度及整体黑人的牺牲与成全。
但除了这些根本上的难题之外,欧巴马对于种族问题的回避,强调阶级重于种族的言论,以及对自身种族身分的认同及操演,都是欧巴马时代不但似乎没有脱离种族问题,反而面临更剧烈的种族分化的重要原因。美国《大西洋月刊》的名评论家塔纳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他成长于黑人贫民区,对于美国黑人难以翻身的处境有切身之痛,在批判美国社会种族问题毫不留情。他的文字真实、理性、考据精准,却又不失文学性,读来刚柔并济,在欧巴马上任后很快变成了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欧巴马批评家。当欧巴马政权强调乐观前进,他的文章总是看到悲观停滞;当欧巴马政权强调阶级,科茨提醒他们种族。科茨许多文章深入剖析欧巴马的各种论述及行为表现背后的种族意义,他理性观察身为第一位在歧视黑人的民主社会中的黑人总统,欧巴马该如何操演又如何被制约于“总统”这个角色。
2012年欧巴马成功连任之际,科茨发表了一篇广受盛赞的论述,名为〈对一位黑人总统的恐惧〉(Fear of a Black President)。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欧巴马当选虽然代表了承诺与希望,但这些希望的背后有着不可否认的条件、限度及整体黑人的牺牲与成全。他认为欧巴马任内的行为操演有两个逻辑可循:“一半黑,加倍好”(half as black, twice as good)。科茨引用宾州大学政治科学家的数据,指出欧巴马身为第一位黑人总统,在上任的前两年期间,政策及演说中提到种族的比例,是1961年以来历届民主党总统中最少的。欧巴马回避用种族论述回答种族相关的社会议题,不只是因为他个人对于自身种族身分认同的问题,同时也是因为,当他站在黑人那一方做出种族回应时,他偏袒黑人权益的说辞永远有被放大及被政治化的危机。
《在世界与我之间》
出版时间:2016年10月
出版社:卫城出版
作者:Ta-Nehisi Coates
译者:宋瑛堂
当黑人的怒火燃烧(black rage),美国白人必绝地反扑,不容其有任何燎原之机。
2012年当佛州少年崔旺·马丁(Trayvon Martin)在自家社区被无故枪杀时,原本社会舆论同口谴责滥杀无辜,同样身为黑人孩子父母的欧巴马语重心长对马丁的父母喊话,他说“如果我有儿子,他也会长得像崔旺”,一句话将欧巴马向来极力维持的种族中立粉碎殆尽,政客及民众开始政治化、种族化崔旺·马丁案。欧巴马的一句话将崔旺·马丁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黑人”,而欧巴马自己则从一个“总统”变成“黑人总统”,一夕之间美国社会长期养成的种族偏见如惊蛰初醒般改变了社会舆论的走向。
即便在近几年警方无故枪杀黑人的事件愈见频繁,都鲜见欧巴马如此显露真心、如此以一个黑人自居做出回应。但维持一个种族中立的立场及言辞,就是欧巴马任期中“一半黑,加倍好”的条件及限制。纵使白人社会对黑人施加无理暴力,纵使欧巴马的对手屡屡语带不屑、行为乖张,欧巴马总显得不为所动、冷静回应,这样的冷静在科茨看来就是要“加倍好”的制约。白人可以愤怒,但黑人永远无法以愤怒相应,因为美国历史中如奈特·杜纳(Nat Turner)的黑奴暴动事件仍然牵动着美国人的敏感神经;当黑人的怒火燃烧(black rage),美国白人必绝地反扑,不容其有任何燎原之机。歼灭黑人怒火的决心,我们在佛格森市以制暴的装甲卡车处理黑人抗争看得再清楚也不过。
因此科茨认为,美国黑人长期对白人社会的忍让与妥协,也就是从奴隶制度以来的压抑到马丁·路德·金恩的非暴力路线,成就了一个可以想像黑人总统的社会氛围,也因此忍让与妥协也是欧巴马身为总统的包袱,甚至是全体黑人的包袱。因为当任何的黑人暴力与黑人怒火都会延烧到他们视为骄傲的黑人总统身上时,全体黑人都不得不背负了一个“保全大局”的责任,被动地被套上“加倍好”的行为约束,即使这样的相忍为国并不会换来这位必须要或者希望要“一半黑”的黑人总统,对黑人利益的加倍关注。
至此,可以想见科茨(及许多美国黑人)对于欧巴马政权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们清楚看见吞忍及让步只是助长了种族偏见的恶性循环。
挣扎,是为了打开潘朵拉盒子后的希望
2013年科茨受邀参加一场与总统的会议时,欧巴马将他拉到一旁,对他说,“不要绝望。”
“希望”正是科茨与欧巴马之间最大的不同,也就是为什么科茨的《在世界与我之间》可以解读成是对欧巴马“希望论”的批判。科茨相信社会结构的力量,不相信情感政治(politics of emotion);他的笔调诉诸事实而不是安慰,他清楚认为白人至上的逻辑是美国社会的基调与养成,永远会存在,也永远将会如此,他在书中鼓励儿子不用再为此浪费心神,不用再为了要让白人了解黑人价值而神伤,因为这永远不可能。与欧巴马所勾勒的一个终究会趋向正义的社会未来相比,科茨的未来显得相当无望。科茨给他的儿子以及新一代美国黑人的建议不是希望,而是不断的质问与挣扎。
但若是未来已无进步的可能,那又挣扎什么呢?
若是科茨认为白人至上的路程已定,那他又为什么不放弃对此的炙热批判呢?
是他的书让原本应隐藏的黑色愤怒随着曝光及讨论宣泄而出,冲撞出更有力的一个集体黑人之声,足以与白色愤怒抗衡的黑人怒吼。
2014年佛格森警方滥杀黑人无辜之后,“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黑人平权运动在各地四处开花,他们对于警方执法不公的抗争让欧巴马政权在2015年5月呼吁禁止联邦政府发放重型机械(如佛格森暴动时所使用的坦克车)给地方警部使用;同年12月FBI宣布加强追踪警方致死射杀的系统;芝加哥与科茨的家乡巴尔的摩也同时在抗争要求下,开除了他们的警力首长。这些难道不是趋向正义的折弯?
也在同一年,科茨的《在世界与我之间》成了全世界的畅销书,读者透过他的文字看到黑人切身的躯体之痛与种族歧视的根深蒂固。科茨受邀到各地演讲,让美国社会再次直视并审视结构的根本不公与内化僵固,他的畅销书让跨种族的各界知识分子一同参与了这个国家层级的对话,不但承续前人如布莱恩·史蒂文生(Bryan Stevenson)在《不完美的正义》(Just Mercy: A Story of Justice and Redemption)中的批判,或蜜雪儿·亚力山德 (Michelle Alexander)在《新种族隔离制度》(The New Jim Crow)中的控诉,更将解析结构偏见的风潮带到另一个高度,如杰西·威廉斯(Jesse Williams)记录“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纪录片《保持清醒》(Stay Woke),或黑人女导演阿娃·杜威内(Ava Marie DuVernay)大胆探讨美国牢狱制度结构中种族偏见的纪录片《宪法第十三条》(13th),都是在这时期接连推出的重要作品。
是科茨的书铿锵有力地,用他来自社会底层的成长经验及最贴近人心的文字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是他的书让原本应隐藏的黑色愤怒随着曝光及讨论宣泄而出,冲撞出更有力的一个集体黑人之声,足以与白色愤怒抗衡的黑人怒吼,是他的书帮助美国黑人再次看清,和平抗争的梦想与希望如果不自己去闯永远不会到来,是他的书心痛地告诉美国黑人,世世代代的不公掠夺着我们的一切,我们已经有太多可以愤怒的理由。这样的觉醒难道不是一种进步?
跨越十六公里的怒火能燃出希望
其实科茨很清楚,他从来没有真正绝望,只是他追求的是一个理智的、做得到的希望。欧巴马所提倡的同理心(empathy)或融合,对科茨来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粉饰太平的希望。
因为身为奴隶后代在贫民区成长的美国黑人,与身为肯亚知识分子之子的欧巴马不同,他们没有选择另一个身分的自由、勇气甚至想像的能力,在社会长期的制约及养成下,他们,及美国白人,都无法想像跳脱、转换或看见其他种族身分的可能,谈同理心与融合只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姿态。科茨所要的希望,不是跳脱,而是面对。
“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重要支持者及发言人杰西·威廉斯曾说:“历史的轨迹并不会逐渐趋向正义,那是人为所致。”正义及希望对科茨来说,同样不是瑰丽未来中想像的空中楼阁,不是在现实之外与之上的天真企盼,而是在现实中努力与挣扎奋斗所赢得的那一点一滴。
二十一世纪的美国黑人平权运动还在如野火般燃烧,它的历史地位仍难以被盖棺论定,但《在世界与我之间》以其心已死的沉痛感性,加上理智坚定诉诸事实的批判声音,解释及持续催化了这一波的黑人觉醒,它无疑将会是了解这个时期最具力道的经典之一。
当佛格森在燃烧,那炙热的怒火必要逼得拉杜为之驻足停摆,因为它们之间,应该只有十六公里。
[1] 这个数据引用自美国学者蜜雪儿·亚力山德(Michelle Alexander)在2010年所出版的《新种族隔离制度》(The New Jim Crow),180页。虽然当今的黑人人口也远比1850年增加许多,这样的比较不见得公平,但考量当代美国向来以自由平等自居,这样的数字人足以令人震惊与深思。
寫得很好
全員在逃:即使沒犯罪,恐懼警察也成了他們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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