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芳:Patti Smith 《时光列车》,灵光充满的伤逝与疗愈之书

Patti Smith的《时光列车》不算容易的书,它是暮年之书,是人生慢慢收拢的时分,是与失落共处的试炼。
读书时间 风物

《时光列车》(M Train)

出版时间:2016年3月

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作者:佩蒂 · 史密斯(Patti Smith)

译者:非尔

《时光列车》(M Train) 出版时间:2016年3月 出版社:新经典文化 作者:佩蒂 · 史密斯(Patti Smith) 译者:非尔

《时光列车》(M Train)不算容易的书:假如你读过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那本拿下美国国家书卷奖的自传《只是孩子》(Just Kids),而抱着类似的心情翻开《时光列车》,霎时可能会迷茫失措:

这本书并没有线性条理的叙事,而是十九则随笔连缀而成。然而你跟着她在回忆、梦境和现实之间穿进穿出,很快忘记原本打开这本书的预期。你跟着她不断岔题,漫游,拼了命喝咖啡:在家里,在街角,在梦中,在记忆里的店,在未来梦想的店,一杯一杯地喝(这整本书根本是蘸着咖啡写出来的)。她独居,养着几只猫,住处摆着父亲留下的椅子和书桌,那难得翻开的书桌“里面珍贵物品放的是如今不堪回首的往事”。

《只是孩子》是青春之书,成长之书──年轻的眼睛看出去,万事万物都泛着光,世界是敞开的。《时光列车》则是暮年之书,是人生慢慢收拢的时分,是与失落共处的试炼。

佩蒂史密斯行文有其自为的节奏,乍读轻巧,实则静水深流。她自由跳跃在叙事、抒情与论说之间,即使写激情,写奇遇,写人生至乐至痛,仍是一贯地静定,几乎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隔着记忆的窗,什么都蒙着淡淡的光晕。她只短短几行,便能浓缩光阴、跨越疆界,不愧是写诗起家──当年佩蒂为了在朗读会上壮声势,找了乐手在她念诗的时候伴奏,就这样误打误撞,辗转变成了“庞克教母”,入祀摇滚名人堂。究其根本,她的歌,从来都是摇滚伴奏的诗。

这本书我原来不打算写出来,只是把时光录起来,录下那些过去的,还有现在进行中的。我看过雪花落在海面上,追寻过那些不在人间的旅人脚步......。万事都会变,男孩会长大,父亲过世了,女儿现在比我高,仍会为噩梦哭着醒来。请永远留在那里吧,我说给认识的每样事物听。别离去,别长大。

── M Train 页262

我读到这一段,终于流下了眼泪。读这本书的感觉很奇妙:你看她东拉西扯,写写咖啡店,旧日的旅行,童年回忆,梦境,又写写她如何贪看犯罪剧集。然而你一面读着,却无时不感觉到背后那山雨欲来的压抑。她淡淡地写,始终在那巨大的空洞边缘绕行:失落,死亡,孤独,衰老。“不着边际的写作可没有那么容易(It's not so easy writing about nothing)”,这是全书开篇的句子,也在书中反覆出现。诚然:这本貌似“不着边际”、貌似笔随意走的书,一路散散淡淡写下来,愈近尾声,碎片渐次聚拢,悬念得解,情感释放,而竟剧力万钧。然后我们终于明白,她在前面的绕行,为的就是最后这无可回避的直面凝视。

一九八○年,派蒂史密斯与同是摇滚乐手出身的佛雷德史密斯(Fred "Sonic" Smith)结婚,从纽约搬到底特律,告别歌坛,生养儿女,当起家庭主妇。之后十六年,她只出版了一张专辑。一九九四年,佛雷德和她弟弟陶德(Todd Smith)相继因病与意外辞世。她痛定思痛,搬回纽约,并在老友鼓励下复出,重新成为最受敬爱的诗人歌手。在书里,她写到专心顾家那些年的心情,并且透露她近年大量摄制拍立得(Polaroid)照片的缘由──她经常千山万水专程去拍她深爱的艺术家遗物:

那时我碰到的东西都是活着的。我丈夫的手指、一株蒲公英、破皮的膝盖。当时我并没有要想办法把这些时刻保存起来。他们就这样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足兹纪念的证物。现在我飞越大洋,只为了一个目的,想要在一帧帧单一影像里拥有罗伯葛拉夫斯的草帽、赫塞的打字机、贝克特的眼镜和济慈卧病的那张床。而那些我已然失去无法再找回的东西,我用脑子记着......光线能到哪里,我的边界就到那里。

── M Train 页312

我爱极了她穿插在书页间那些黑白照片。拍的多半是静物:一把椅子,一面咖啡店的招牌,一幢海滨老屋,一株树的特写,墓园的石天使,芙烈达卡萝(Frida Kahlo)的床和拐杖,席勒的桌子,托尔斯泰的标本熊,吴尔芙(Virginia Woolf)的手杖,棋王费雪(Bobby Fischer)世纪对奕的棋桌,还有好几座文人的墓:普拉丝(Sylvia Plath)、芥川竜之介、她深爱的热内(Jean Genet)。那些照片都带着静谧的“圣物”气质,既属于当世,又像来自遥远的永恒,暗藏着一言难尽的谜题。

我爱极了她穿插在书页间那些黑白照片。那些照片都带着静谧的“圣物”气质,既属于当世,又像来自遥远的永恒,暗藏着一言难尽的谜题。

然而整本书我最爱的两帧照片,并不是佩蒂史密斯拍的。一九八一年她刚结婚,夫妻双双专程远赴法属圭亚那,只因那儿有一座她崇敬的小说家热内深深倾慕、 却无缘囚禁其中的荒废监狱,她要带一块那边的石头和泥土回来赠他(多么坚贞绝决的粉丝啊)。那段旅行,是书里最精采的故事之一。

他们辗转来到完全没有公共交通的法属圭亚那,找到了那座荒废的岛上监狱,佩蒂史密斯仔细挑了块石头,用一只Gitanes烟盒盛起。在大城卡晏,他们找到“一个来路不明自称是林医师的中国男人......工作室里满是大片幅的照相机,坏掉的三脚架和用大口玻璃罐装起来一排一排陈列的药草。”这位“林医师”替他们拍了两帧证件照,照片里两人打扮都很“正常”,可若干细节却又透露了他们“不平常”的气质:佩蒂史密斯穿黑衬衫,一头梳理得很乖顺的黑卷发,一副牧师娘的打扮,和她前几年“庞克教母”的模样简直天差地远。但她领口的项链却整个歪到了一边,偷偷泄漏了这位女士疏于打扮的本性。原本一头长发的摇滚客佛雷德史密斯,为了这趟旅行特别剪了头发还穿上了西装,人模人样,只不过头发仍然乱乱地披在额上。佩蒂表情有点儿紧张(否则也不至于浑然不觉项链歪了一边),佛雷德却微微笑着,仿佛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兴味盎然,一无所惧。

那块石头历经种种曲折惊险,终于带回美国。它的下落,直到书近尾声才揭晓,那是另一段动人的旅程了。

书里的她,是个迷迷糊糊、丢三落四的独居老妇,口袋里胡乱塞着写了字的纸,总在修改那首长诗,一恍神就把手边正在读的书和心爱的外套都搞丢。她经常带着天真的直觉行事:六十几岁的她,历尽江湖风霜,骨子里仍是《只是孩子》那个一腔好奇的少女。这本书以她每天光顾的咖啡店“伊诺”(Ino)开始:店里手艺最好的咖啡师要出来创业,到海滨开一间自己的咖啡店,这勾起她曾经差一点开咖啡店的梦想(尽管仔细想想,她开店应该也开不长久)。她主动资助这家新开的海滨咖啡店,老板答应她终身免费喝咖啡。

就在初次光顾新开咖啡店那天,她遇到一间荒废的海滨老屋,一见钟情,克服万难挣足了钱,买下了这个投资客眼中一无是处的物件。不久飓风珊蒂横扫美东,刚开的店卷入大海,片瓦无存。她日日报到的“伊诺”也关门结束营业了。老板为她煮了最后一杯咖啡,并且亲自把她常坐的那副桌椅扛到对街赠她。

然而她濒临颓圮的百年老屋,毕竟挺住了毁灭一切的飓风,尽管千疮百孔,百废待兴,她仍一点一滴开始装修这幢屋子。那毁灭后重生的老屋,何尝不映照着此刻的她自己──一如她那颗柔韧的心,和经历过暴风雨摧折的灵魂。

细细读完,你会发现《时光列车》不只是伤逝之书,失落之书,也是灵光充满的疗愈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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