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出发前夕

他发现自己在这里无非就是活着,粗糙地,这终于令他有悲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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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灰、小津和薇拉陪着连城到广场去。所谓广场,其实只是建筑物前的一块空地,密密麻麻都是人。连城去到也没有什么可做,只是挑了个位置静静坐下。人人都是这样坐着。静坐的人加上静坐的人,能聚合的人数多寡遂成为关键;个人是面目模糊的,一旦聚成群众,就夺目而有声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连城才终于明白,谁也不比谁更有能耐和权力,这跟个人的成就或挫折,根本沾不上边。

——谦卑。

连城原以为自己早就懂得谦卑,他过去甚至以这样的道理去教诲后进晚辈,只是到了今天,他才搅清楚,当初只是知道这样的说法而已,如今才真的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被无力感缠绕引发的抑郁,终于在连城领受了“公民”的身份后得到释放。

烈日当空,或,狂风暴雨,人潮不散。

连城对小灰说,你别再有事没事抓住我的手好不好?我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留在这。

谁也不愿离开,就算离开,位置转眼就有人补上。人人轮班似地现身。烈日当空,或,狂风暴雨,人潮不散。

到了学校开课的日子,学生们在广场醒来,在记者的镜头下梳洗换上校服上学。连城嘀咕,还要折腾这些孩子到什么时候?

终于,政府收回成命,学生回到校园去安静学习。

连城回家。

2 日子如常,龌龊继续在暗处顽强滋长,每天仍在发生动摇价值观的事情,不过连城不再独自焦躁。

连城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什么是最重要的?腾芳不知道,好像只有全要,或,全部都不要。

3 落实前往距离香港最远的地方之后,腾芳就悄悄将父亲送她的房子卖了,贱卖。然后她开始收拾,只是她茫无头绪,她毕竟在这里住过一年半载,房子里总该有些什么是她不舍得的,然而她无从作出抉择。什么是最重要的?腾芳不知道,好像只有全要,或,全部都不要。最后她什么也没带走,就将锁匙交给物业经纪。林佳对腾芳这样的决定,一点也不讶异。

之后腾芳就随林佳回到他的居所。三周之前,二人在这里共渡一夜,然后他们成为彼此别无选择的搭档,接着就要朝着更大的冒险进发。林佳看着腾芳在这局促的斗室中,是如此自在。腾芳甚至说,如果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也不一定要逃去最远的地方……。

林佳也在想类近的事情,如果他原先的生活里有腾芳在,好像也不致于太难过……。只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想,我这个人就是懒。

4 腾芳用橡皮圈将头发束起,穿上林佳的衬衫搭自己的短裤,踩着胶拖鞋就到两条街外的超市采购食材。林佳呆在他惯常抽烟的地方,临窗看着腾芳走远,她边走边将手上的购物袋在空中甩来甩去,他只看她的背影,都知道她在哼歌。

不要问我为什么,总之我悲从中来,我很清楚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减轻一点点她的负担或令她稍稍快乐起来……。

半小时之后,林佳看着腾芳走回来,他不明白她的样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沮丧而忧愁,她手上的购物袋是瘪的,内里空空荡荡。

腾芳说,我结账的时候,看着瘦小的收银员将我放下的货物逐件捧起,在条码器上扫过,货物被举得太高或太低,条码器都会无法读取到货品标签上的银码,于是她必须维持微微俯身前倾的姿势,那样子令她仿佛是在献祭,然后我看见她的黑眼圈、抿成一条线的咀巴和疲惫的神情……。不要问我为什么,总之我悲从中来,我很清楚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减轻一点点她的负担或令她稍稍快乐起来……。

林佳打断腾芳,走,我们明天就走。

林佳知道,在这里就是无法懒洋洋地躲着过日子——没有之前或其后,他们就是轧在这个时间点上,于是只好一起离开。

原来这就是他们离去的前夕。

5 林佳和腾芳搭的是夜机。早上,腾芳说,我要去办点事情,就揹着手提包离去。

林佳一个人在房子里,他打量四周,努力回想在这里度过的日与夜。就算他如何努力,都无法令自己感伤起来。他发现自己在这里无非就是活着,粗糙地,这终于令他有悲哀的感觉。

林佳决定留给自己一份纪念品。不是金笔、匙扣、手表、纸镇、无实际用途的真皮或贵金属铸品,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放进口袋中带着四处去的消闲工具,但不管是谁看了,都会立刻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将一叠千元纸是币放进牛皮纸袋里,带到楼下的小酒吧。这小酒吧在日间变身小餐厅,供应午餐给在附近办公室工作的人。林佳穿过这些只顾低头进食的白领,到达酒吧的后门,推门出去就见杂工将脏碗碟草草冲洗。

林佳打开牛皮纸袋,让这个他也记不清楚是叫荣哥还是达叔的杂工看里面的纸钞,然后将牛皮纸袋重新封好交给他,吩咐他为自己按月交租给业主。

他知道抓牢了牛皮纸袋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背在看,一动不动,直至他在巷底消失。

这个不知道叫荣哥还是达叔的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谨慎地接过牛皮纸袋。他凝重地跟林佳说,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办妥。

——牛皮纸袋里的钱,够付一年的租金,也可以让他过不一样的生活。

林佳没有沿餐厅的来路离去,他从小巷走出,没回头。他知道抓牢了牛皮纸袋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背在看,一动不动,直至他在巷底消失。

林佳喜欢这样。

6 然后林佳发现腾芳留下了她的手提电话在房子里。她故意的。

于是他放弃收拾,也就不需要行李箱了。他抓起外套就出门。林佳没有学效那些远游的人,将电表与总水掣关上,他甚至由得窗户打开,就像他随时都会回来一样。

7 林佳一直在让排他后面的人先办登机手续。他跟自己说,再等一个……。再多等一个。好,不等了。林佳真的不知道是否会再跟腾芳相遇,以致腾芳在他面前出现时,他以为她只是另一个想打尖去办手续的人。

腾芳将头发剪得很短很短,这让她的样子看上去年轻了很多,其实更贴近她的真实年龄,也更像一个长得瘦小俊美的逃家男生。

林佳忍不住抱紧了她。

二人进了禁区就疯狂购物。到了他们登机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就连太阳眼镜都是新的,提着新的手提包,里面放满新的日用品与消闲小玩意。他们充满了暴发的气息;一对雌雄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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