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灰、小津和薇拉陪着連城到廣場去。所謂廣場,其實只是建築物前的一塊空地,密密麻麻都是人。連城去到也沒有什麼可做,只是挑了個位置靜靜坐下。人人都是這樣坐着。靜坐的人加上靜坐的人,能聚合的人數多寡遂成為關鍵;個人是面目模糊的,一旦聚成群眾,就奪目而有聲勢。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連城才終於明白,誰也不比誰更有能耐和權力,這跟個人的成就或挫折,根本沾不上邊。
——謙卑。
連城原以為自己早就懂得謙卑,他過去甚至以這樣的道理去教誨後進晚輩,只是到了今天,他才攪清楚,當初只是知道這樣的說法而已,如今才真的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被無力感纏繞引發的抑鬱,終於在連城領受了「公民」的身份後得到釋放。
烈日當空,或,狂風暴雨,人潮不散。
連城對小灰說,你別再有事沒事抓住我的手好不好?我什麼地方都不去,我就留在這。
誰也不願離開,就算離開,位置轉眼就有人補上。人人輪班似地現身。烈日當空,或,狂風暴雨,人潮不散。
到了學校開課的日子,學生們在廣場醒來,在記者的鏡頭下梳洗換上校服上學。連城嘀咕,還要折騰這些孩子到什麼時候?
終於,政府收回成命,學生回到校園去安靜學習。
連城回家。
2 日子如常,齷齪繼續在暗處頑強滋長,每天仍在發生動搖價值觀的事情,不過連城不再獨自焦躁。
連城說,我們一定要好好活着。
什麼是最重要的?騰芳不知道,好像只有全要,或,全部都不要。
3 落實前往距離香港最遠的地方之後,騰芳就悄悄將父親送她的房子賣了,賤賣。然後她開始收拾,只是她茫無頭緒,她畢竟在這裏住過一年半載,房子裏總該有些什麼是她不捨得的,然而她無從作出抉擇。什麼是最重要的?騰芳不知道,好像只有全要,或,全部都不要。最後她什麼也沒帶走,就將鎖匙交給物業經紀。林佳對騰芳這樣的決定,一點也不訝異。
之後騰芳就隨林佳回到他的居所。三週之前,二人在這裏共渡一夜,然後他們成為彼此別無選擇的搭檔,接着就要朝着更大的冒險進發。林佳看着騰芳在這侷促的斗室中,是如此自在。騰芳甚至說,如果讓我一直留在這裏,也不一定要逃去最遠的地方……。
林佳也在想類近的事情,如果他原先的生活裏有騰芳在,好像也不致於太難過……。只是他什麼也沒說,他想,我這個人就是懶。
4 騰芳用橡皮圈將頭髮束起,穿上林佳的襯衫搭自己的短褲,踩着膠拖鞋就到兩條街外的超市採購食材。林佳獃在他慣常抽煙的地方,臨窗看着騰芳走遠,她邊走邊將手上的購物袋在空中甩來甩去,他只看她的背影,都知道她在哼歌。
不要問我為什麼,總之我悲從中來,我很清楚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一點點她的負擔或令她稍稍快樂起來……。
半小時之後,林佳看着騰芳走回來,他不明白她的樣子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沮喪而憂愁,她手上的購物袋是癟的,內裏空空蕩蕩。
騰芳說,我結賬的時候,看着瘦小的收銀員將我放下的貨物逐件捧起,在條碼器上掃過,貨物被舉得太高或太低,條碼器都會無法讀取到貨品標簽上的銀碼,於是她必須維持微微俯身前傾的姿勢,那樣子令她彷彿是在獻祭,然後我看見她的黑眼圈、抿成一條線的咀巴和疲憊的神情……。不要問我為什麼,總之我悲從中來,我很清楚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減輕一點點她的負擔或令她稍稍快樂起來……。
林佳打斷騰芳,走,我們明天就走。
林佳知道,在這裏就是無法懶洋洋地躲着過日子——沒有之前或其後,他們就是軋在這個時間點上,於是只好一起離開。
原來這就是他們離去的前夕。
5 林佳和騰芳搭的是夜機。早上,騰芳說,我要去辦點事情,就揹着手提包離去。
林佳一個人在房子裏,他打量四周,努力回想在這裏度過的日與夜。就算他如何努力,都無法令自己感傷起來。他發現自己在這裏無非就是活着,粗糙地,這終於令他有悲哀的感覺。
林佳決定留給自己一份紀念品。不是金筆、匙扣、手錶、紙鎮、無實際用途的真皮或貴金屬鑄品,不是那種可以隨便放進口袋中帶着四處去的消閒工具,但不管是誰看了,都會立刻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將一疊千元紙是幣放進牛皮紙袋裏,帶到樓下的小酒吧。這小酒吧在日間變身小餐廳,供應午餐給在附近辦公室工作的人。林佳穿過這些只顧低頭進食的白領,到達酒吧的後門,推門出去就見雜工將髒碗碟草草沖洗。
林佳打開牛皮紙袋,讓這個他也記不清楚是叫榮哥還是達叔的雜工看裏面的紙鈔,然後將牛皮紙袋重新封好交給他,吩咐他為自己按月交租給業主。
他知道抓牢了牛皮紙袋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背在看,一動不動,直至他在巷底消失。
這個不知道叫榮哥還是達叔的將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謹慎地接過牛皮紙袋。他凝重地跟林佳說,你放心,我一定替你辦妥。
——牛皮紙袋裏的錢,夠付一年的租金,也可以讓他過不一樣的生活。
林佳沒有沿餐廳的來路離去,他從小巷走出,沒回頭。他知道抓牢了牛皮紙袋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背在看,一動不動,直至他在巷底消失。
林佳喜歡這樣。
6 然後林佳發現騰芳留下了她的手提電話在房子裏。她故意的。
於是他放棄收拾,也就不需要行李箱了。他抓起外套就出門。林佳沒有學效那些遠遊的人,將電錶與總水掣關上,他甚至由得窗戶打開,就像他隨時都會回來一樣。
7 林佳一直在讓排他後面的人先辦登機手續。他跟自己說,再等一個……。再多等一個。好,不等了。林佳真的不知道是否會再跟騰芳相遇,以致騰芳在他面前出現時,他以為她只是另一個想打尖去辦手續的人。
騰芳將頭髮剪得很短很短,這讓她的樣子看上去年輕了很多,其實更貼近她的真實年齡,也更像一個長得瘦小俊美的逃家男生。
林佳忍不住抱緊了她。
二人進了禁區就瘋狂購物。到了他們登機的時候,他們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服,就連太陽眼鏡都是新的,提着新的手提包,裏面放滿新的日用品與消閒小玩意。他們充滿了暴發的氣息;一對雌雄大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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