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变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与性感。
少年时期的某些记忆,总比另一些更加深刻。比较起来,那些有图案、色彩,以致气味的图景,跟感官配合,成为感官的一部分。
成长的年纪,无论成人世界宣称如何开明进步,犹如中世纪的残光,被教识的训条,依然是要过滤掉某些背景或场景。它们看起来淫秽可鄙,不仅丝毫不重要,还带着反社会的因子,在人的原始冲动最疯狂的无理性时期,必须革除。
性意识从不是天降斯人,而是在实在的背景和鲜活的图案里,萌芽,生发,受挫,笨手笨脚爬起身。这个过程,充斥着原始的悸动和复杂的故事。少年宁愿关起门来,在幻想的世界摸爬滚打,也不愿大人插足。
在少年时期的性启蒙的生活世界里,有三个场景,对我特别意味深长。它们分别是:一个电视画面、一条田间小路,和一家书店。
认识 P 纯粹是同班的缘故,一年的同班,一年教室内外的交往,可称得上暧昧。那年的我,成绩名列前茅,对这个农村乡镇初中来说,简直就是人人谈论的未来才俊,有机会进入省级重点高中、国家级重点大学,此后顺理成章踏上飞黄腾达的人生之路。
这种“乡愿”,也在少年人中以歪歪斜斜的奇妙形式彼此流传着。
“是 W 君吗?你是我的榜样,希望可以跟你认识,跟你学习!”
生长的味道与少年身体里原本的味道太相近,他反而被根苗开始腐坏的死亡的味道吸引,这味道因此也变成是属于青春期的,带着挑衅和腥气。
在校门口,一位机警的男生从身后加快脚步追上来,志诚地说。他以一种特意友善的、夸张的笑脸,出现在学校门口,却并没有构成某种画面,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青春的残酷的直觉,是傲慢而果断的。
但这种被宠的错觉,给我一种特权,独占美的特权。我可以在放学前全班都静静自修的时候,走到 P 的座位,坐上他的酥软温暖的大腿膝盖,若无其事的玩笑斗乐。女班主任竟然允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然后,反而因为老师的纵容,稍稍享受,P 和我也就懂得适可而止了。
前一年的暑假,是巴塞罗那奥运会。所有赛事前,都要播放的片头里,一个身材健美的裸体男子,卷缩身子蹲着,像静止在子宫里的肉体海绵。音乐旋律随鼓点甦醒,扬起,在赛场跑道上,结实、宽厚的小腿缓缓蹬起,奔跑前的一刹那,蓄势待发。优美的年轻的身躯,大概三秒后快闪即逝,被其他比赛的镜头盖过。
但这拥有神秘与性感的古希腊之美,却构成“画面”,与这源自古老传说的现代竞技场,潜入脑海,翻腾起无尽的潮水冲击石滩的白沫。
少年 P 的优柔、鲜嫩的美,与这喚起雄性之美的古希腊竞技美,恰好相反,把我拉回现实身体的地平线。他是班上最水灵清秀的男同学,两个小酒窝,一笑,跟迷濛的眼睛搭配,犹如释放出性感的气味。香软的,青草的腐烂的味道。在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刚劲好胜的男子气概、带着东方分寸感的阴柔的性感。
青草的、干涩的香味,飘荡在第二个场景,每天上学都要路过的乡间小路。
春夏之交,蔓延开的稻绿色,淹没了田埂泥路上推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的少年。青春烂熟而近于死亡的味道,通常出现在夕阳时分放学的路上。为什么是死亡而不是生长的味道?大概,生长的味道与少年身体里原本的味道太相近,他反而被根苗开始腐坏的死亡的味道吸引,这味道因此也变成是属于青春期的,带着挑衅和腥气。
又回到黑暗的没有性的中世纪生活世界,成绩单是青春原罪的唯一的赎罪券。
水稻开始出穗,在微微的初夏的清风里,汩汩涌出大量腐烂的青草的味道。少年拨弄阴部,大口大口吸入空气,在一整片稻田的抚慰中颤抖。
跟 P 的肉体交往,都是隔着军绿色天丝麻裤子。裤腿子上镶嵌着斜条纹,摸起来能感受到细纱布里的粗粒子。仅止于课间的调笑,相互间无处不在的触碰,却带着调情的暖意。
P 的家里富裕过大部分的同学,他家在镇上开了一家有名的饭店。在饭店的杂物间,我俩建起了一个小天地。我们买来小黑板、彩色粉笔、还有画架和颜料,摆出舞文弄墨的架势,却什么也没做成。但这并不让人伤心。这是接近学校以外的他的最好机会,只要能进他家玩,少有的、虚荣的幻想,趣味贫乏的乡下少年已经够满足。
有一天,P 说,要去新华书店偷一本书。毫不犹豫的,我立刻答应了。
那是京杭大运河支流旁的一间旧式木屋,四扇木门敞开着,高高的木门槛,要跨个大步才能通过。所有的书店都叫新华书店,这家也不例外。于是,书很顺利的偷来了。没过几天,行迹败露,书店职员像侦探一样,追到了 P 家的饭店。
从此,我像是被赶出了 P 的家门,每每路过,都怯生生羞愧难当,忍不住探头多看一眼。后来,才发现那本偷来、又被罚买下的三言二拍《警世通言》中,有许多偷情故事。
过了一年,升级又一次调班,所有同学都不认识,开始决战一样的考试准备。又回到黑暗的没有性的中世纪生活世界,成绩单是青春原罪的唯一的赎罪券。
学校就在书店的河对岸,要爬过一条斜坡陡峭的桥才能到。到了冬天,下雪后地上结冰,也还要推着大人用的二手凤凰自行车,小心爬坡,过桥。却一次也没发生意外过。
少年 P 从此再也没出现过。像短短的、流年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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