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少年時期的性

少年 P 從此再也沒出現過。像短短的、流年的星。

刊登於 2015-09-02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插圖由 Sarene Chan 繪製
插圖由 Sarene Chan 繪製

少年時期的某些記憶,總比另一些更加深刻。比較起來,那些有圖案、色彩,以致氣味的圖景,跟感官配合,成為感官的一部分。

成長的年紀,無論成人世界宣稱如何開明進步,猶如中世紀的殘光,被教識的訓條,依然是要過濾掉某些背景或場景。它們看起來淫穢可鄙,不僅絲毫不重要,還帶着反社會的因子,在人的原始衝動最瘋狂的無理性時期,必須革除。

性意識從不是天降斯人,而是在實在的背景和鮮活的圖案裏,萌芽,生發,受挫,笨手笨腳爬起身。這個過程,充斥着原始的悸動和複雜的故事。少年寧願關起門來,在幻想的世界摸爬滾打,也不願大人插足。

在少年時期的性啟蒙的生活世界裏,有三個場景,對我特別意味深長。它們分別是:一個電視畫面、一條田間小路,和一家書店。

認識 P 純粹是同班的緣故,一年的同班,一年教室內外的交往,可稱得上曖昧。那年的我,成績名列前茅,對這個農村鄉鎮初中來說,簡直就是人人談論的未來才俊,有機會進入省級重點高中、國家級重點大學,此後順理成章踏上飛黃騰達的人生之路。

這種「鄉願」,也在少年人中以歪歪斜斜的奇妙形式彼此流傳着。

「是 W 君嗎?你是我的榜樣,希望可以跟你認識,跟你學習!」

生長的味道與少年身體裏原本的味道太相近,他反而被根苗開始腐壞的死亡的味道吸引,這味道因此也變成是屬於青春期的,帶着挑釁和腥氣。

在校門口,一位機警的男生從身後加快腳步追上來,摯誠地說。他以一種特意友善的、誇張的笑臉,出現在學校門口,卻並沒有構成某種畫面,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青春的殘酷的直覺,是傲慢而果斷的。

但這種被寵的錯覺,給我一種特權,獨佔美的特權。我可以在放學前全班都靜靜自修的時候,走到 P 的座位,坐上他的酥軟溫暖的大腿膝蓋,若無其事的玩笑鬥樂。女班主任竟然允許這種事情在眼皮底下發生。然後,反而因為老師的縱容,稍稍享受,P 和我也就懂得適可而止了。

前一年的暑假,是巴塞羅那奧運會。所有賽事前,都要播放的片頭裏,一個身材健美的裸體男子,捲縮身子蹲着,像靜止在子宮裏的肉體海綿。音樂旋律隨鼓點甦醒,揚起,在賽場跑道上,結實、寬厚的小腿緩緩蹬起,奔跑前的一剎那,蓄勢待發。優美的年輕的身軀,大概三秒後快閃即逝,被其他比賽的鏡頭蓋過。

但這擁有神秘與性感的古希臘之美,卻構成「畫面」,與這源自古老傳說的現代競技場,潛入腦海,翻騰起無盡的潮水衝擊石灘的白沫。

少年 P 的優柔、鮮嫩的美,與這喚起雄性之美的古希臘競技美,恰好相反,把我拉回現實身體的地平線。他是班上最水靈清秀的男同學,兩個小酒窩,一笑,跟迷濛的眼睛搭配,猶如釋放出性感的氣味。香軟的,青草的腐爛的味道。在他身上,有種不同於剛勁好勝的男子氣概、帶着東方分寸感的陰柔的性感。

青草的、乾澀的香味,飄蕩在第二個場景,每天上學都要路過的鄉間小路。

春夏之交,蔓延開的稻綠色,淹沒了田埂泥路上推着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的少年。青春爛熟而近於死亡的味道,通常出現在夕陽時分放學的路上。為什麼是死亡而不是生長的味道?大概,生長的味道與少年身體裏原本的味道太相近,他反而被根苗開始腐壞的死亡的味道吸引,這味道因此也變成是屬於青春期的,帶着挑釁和腥氣。

又回到黑暗的沒有性的中世紀生活世界,成績單是青春原罪的唯一的贖罪券。

水稻開始出穗,在微微的初夏的清風裏,汩汩湧出大量腐爛的青草的味道。少年撥弄陰部,大口大口吸入空氣,在一整片稻田的撫慰中顫抖。

跟 P 的肉體交往,都是隔着軍綠色天絲麻褲子。褲腿子上鑲嵌着斜條紋,摸起來能感受到細紗布裏的粗粒子。僅止於課間的調笑,相互間無處不在的觸碰,卻帶着調情的暖意。

P 的家裏富裕過大部分的同學,他家在鎮上開了一家有名的飯店。在飯店的雜物間,我倆建起了一個小天地。我們買來小黑板、彩色粉筆、還有畫架和顏料,擺出舞文弄墨的架勢,卻什麼也沒做成。但這並不讓人傷心。這是接近學校以外的他的最好機會,只要能進他家玩,少有的、虛榮的幻想,趣味貧乏的鄉下少年已經夠滿足。

有一天,P 說,要去新華書店偷一本書。毫不猶豫的,我立刻答應了。

那是京杭大運河支流旁的一間舊式木屋,四扇木門敞開着,高高的木門檻,要跨個大步才能通過。所有的書店都叫新華書店,這家也不例外。於是,書很順利的偷來了。沒過幾天,行跡敗露,書店職員像偵探一樣,追到了 P 家的飯店。

從此,我像是被趕出了 P 的家門,每每路過,都怯生生羞愧難當,忍不住探頭多看一眼。後來,才發現那本偷來、又被罰買下的三言二拍《警世通言》中,有許多偷情故事。

過了一年,升級又一次調班,所有同學都不認識,開始決戰一樣的考試準備。又回到黑暗的沒有性的中世紀生活世界,成績單是青春原罪的唯一的贖罪券。

學校就在書店的河對岸,要爬過一條斜坡陡峭的橋才能到。到了冬天,下雪後地上結冰,也還要推着大人用的二手鳳凰自行車,小心爬坡,過橋。卻一次也沒發生意外過。

少年 P 從此再也沒出現過。像短短的、流年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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