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老爸不敢做的事 张超雄

“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很久,有些moment (时刻) 可能塑造了我一世,但爸爸究竟想法如何,在他那边的意义又是什么,原来是个谜。”
张超雄自小跟父母聚少离多,共处的日子短暂,各自在自己的生命里忙,直到她妈妈去世前一小段日子,两母子才拥有一些打开心窗倾谈的回忆。
家庭照相馆 风物

记者问张超雄,可否替他父子俩拍张照片,阿Fer(张的简称)这就问问张父意愿,但遭他拒绝,反正八十几岁的老爸不想高调。张超雄回心一想,才发现手头上竟然没几张跟爸爸的合照:“我想,为何要等到有传媒走来问我,我才找爸爸拍照?我和他两个人,去拍拍照片,一起做些事情都可以呀。有些东西我想问他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好好详谈。”

我们都知道张超雄的故事(香港泛民立法会议员,常为弱势社群发声),他是一个爸爸,次女盈盈智障。他曾说过,盈盈每天都在提醒他,一个弱势社群的生活是如何的,然而他几乎没怎么谈及过父亲。他廿四岁就在加拿大注册结婚,只透过一通长途电话知会双亲。随后他留美十五载,再回流香港时,已由当日出国的“宅男”(颓废青年)变为带着五口之家的“中坑”(中年男人),但父母却又从香港移居加国了。

然后他的母亲就去世了。“未试过这样的痛,那个Loss好痛。我对妈妈的歉疚是,觉得她很惨,觉得她一生也不开心,离世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加拿大。而我也没有给她带来特别开心的日子。大家相聚的时间太少了。”

他不是一个与父母缘厚的人,他的爸爸也是,而他爸爸的爸爸也是。

远离爸妈的童年

张超雄爷爷是澳门人,年轻时独自离家到秘鲁打拼。在秘鲁安顿下来就娶了当地的女子,但他坚持儿子必须接受中国人的教育,故在儿子(张超雄爸爸)十岁左右,就把他送到澳门念书,父母孩子,自此分离。张爸爸本来只会说西班牙语,在澳门生活多年后,变成只会说广东话,最后他跟身处秘鲁的妈妈再无法沟通,因为彼此言语不对。

张爸爸这就回到他爸爸的原点,在澳门安顿,娶妻生子。在儿子张超雄出生后不久,张爸和张妈觉得澳门难以赚取生计,两人决定到香港干活,遂把儿子交给公婆照顾。“这大概让我有点缺失,套用现代的概念,亲子时刻很少。但我这个人,本来缺失就很多,哈哈。”人大了以后,自身有什么缺失,都是自己扛的责任,大概也不能再怪责父母亲了。

张妈妈是澳门镜湖医院毕业的注册护士,但来港后只能当登记护士;张爸本来在澳门当老师,来港后也只能做学历要求较低的舍监。直到张超雄七岁大,他才离开澳门,来香港与父母团聚,住在粉岭一处非常偏僻的地方。一家三口终于一起生活,这个才是张超雄认识父母的起点,也成为他长得老大之后,再度寻回自己的终点。

“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很久,有些moment(时刻)可能塑造了我一世,但爸爸究竟想法如何,在他那边的意义又是什么,原来是个谜。”他口中的“moment”,第一个,就在这时候发生。

张爸爸是校长,但对儿子的学业反而看得开,到外国升学或者修读什么科目,也随儿子拿主意。张超雄记忆中,没怎么受过责骂,即使他就读圣保罗男校时非常烂玩。张超雄提供相片
张爸爸是校长,但对儿子的学业反而看得开,到外国升学或者修读什么科目,也随儿子拿主意。张超雄记忆中,没怎么受过责骂,即使他就读圣保罗男校时非常烂玩。

你为什么没为我出头?

他九岁,在一家教会学校念书,爸爸在那里教书。“我爸爸是工作狂,非常投入,他经常说:要“瞓身”落去(广东俗语,意指一头栽进去)。”太投入、太拚命,有时也成为被排挤的理由。“可能是老师之间的politics(政治),而我是我阿爸的儿子,就变成了victim(受害者)。”

在小学课室里,有个老师按着张超雄的头,把一小瓶白花油朝他的鼻孔灌入去。他呛得很,挣扎着。在另一个课室,有个老师要张超雄把手掌放在桌上,沉沉的用间尺按着,然后把书钉钉在他手指缝间。“那是校园的bully(欺凌),纯粹因为我是我阿爸的儿子。
至今他仍然愤慨:“那些老师是变态的,那绝对是虐儿案。”

回家后,张超雄向父亲投诉,“他基本上没反应,没当成一回事,没追究。现在回想,我爸爸处理得不好,基本上他没有处理过。我觉得他在这些情况下就变得比较软弱,不想开罪人。”

这件他遗忘了几十年的事情,当下又重现脑海,“可能我正正要做回我老窦(广东俗语,意指爸爸)唔敢做的事情?”因此他变成了一个要发声、要抗争的人?这点连他自己都不大确定。“其实我一直想问爸爸,为何他当时没追究事件,没为我出头?”

张超雄常常说,爸爸妈妈是思想走得很前的人。母亲本来不打算生育,因为她觉得世界有太多不公平、不公义,不想把小孩带来人间受苦,“我应该遗传了妈妈那份悲观。”最后是父亲很想要孩子,他们才决定生一个。而由舍监苦读而晋身老师,往后再当上校长的爸爸,则自有一套教导学生的心得。“他做舍监时专管曳仔(坏孩子),和曳仔一同生活凡事一同经历,曳仔都很服他。”做校长的张爸爸,每天早上会站在校门迎接学生,“我猜他是第一代这样做的校长,很有学生缘。”

你为什么不敢发声?

中学升上圣保罗男校之后,张超雄沉迷中学生活的姿采,父母的身影渐渐减退。“圣保罗非常开放,让我们留长头发,真是长毛(以及肩长发为标志的立法会议员梁国雄)的样子,又可以穿喇叭裤,那是全新的地方,我跟父母的交流更少。”爸爸虽然是校长,但对儿子也不严厉,只会轻轻提醒他努力读书,“可惜在圣保罗的日子太好玩了,我都没放心机读书,会考成绩不好,去了读树仁,之后再转读浸会大学社工系。记忆中爸爸也没有埋怨或者责骂

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二个人生的“moment”,一个至今他仍然充满疑问的嫌隙。“应该十九、二十岁,我们几个同学去大陆旅行。回到香港大家很累,在车上睡着,我拿相机出来影同学的睡相。突然两个恶形恶相的男人走过来,粗鲁地问我为何拍他的照片,要抢我的相机,菲林曝光。”恶男声称自己是捉垃圾虫的人,类似这个年代的食环署人员,并坚持要报警。于是张超雄被他们押到警署落口供,当时阿sir(警察)问他地址,张回说:“坚尼地道110号。”阿sir愤怒了,吼道:“几座几楼呀!整个街号也是你住吗!”

原来那是圣雅各小学的地址,张爸爸是校长,一家人都住在学校宿舍。张超雄如实回答,阿sir和两个彪形大汉立即软化,“好像拍戏一样,他们拍拍我的肩膊,连声说没事没事,原来你爸爸是校长。”后来菲林冲晒出来,证明相片中只有张超雄同学的睡相,却没有大汉的身影。

但张超雄愤愤不平,想寻求父亲智慧上的开导,“我很愤怒,跟爸爸说这事,但他没反应,没有提出过要追究。那两个男人,差在没揍我,爸爸最低限度都为我发声,但他没有。但我觉得,遇上不公平要发声,不能骨碌一声把它吞进喉咙。”到了今天,他已比当时的父亲活得老大,但仍然质疑“成人世界”的潜规则,“是成年人有太多东西要权衡?我坚持不公道要出声,道理要先行。”爸爸的退缩,反而塑造了他担头的性格。

从他人身上认识父亲

留一行小胡子的张超雄,处理社会议题道理公义时声大大不怕开罪人家,但说起父母亲情时,总是欲言又止。“我这人其实好古肃,不懂得流露感情,甚至不懂亲情……我的亲情启蒙,更多在太太处学习到。”张太是家中孻女,是开朗乐天的活泼女生,几乎全盘补足了张超雄的“缺失”,记者打趣说:“但她竟然喜欢你……”,“古肃”的他,顿一顿,煞有介事的回答:“因为我很死心塌地。两个人的关系中,必须最少有一方是死心塌地,才能维持或能挽救一段关系啊。”

张爸爸回港居住,是最近十年的事情。两父子返回香港这个起点,再次同住在一个城巿。以为是重新拉近的关系,实际上又是有一点疏离。“爸爸现时也有自己的partner(伴侣),有自己一个家庭,我们又是各自各的生活。”

至今走在街上,间中仍然有陌生人走上来,亲切的拍拍张超雄肩膊,介绍自己为:“我是你爸爸的学生。”他们通常会一脸热情的说:“我很敬佩你爸爸的!”。这个来自他人的提醒,每次都让张超雄看到爸爸对工作的承担和对社会的贡献,但转念他的悲观又浮现出来:“为何我爸爸的好,是由别人口中转述?”

他说,希望日后孩子长大,对父亲的感动,是来自自己心底的回忆,而不是他人的提醒。纵使他仍然一脸“古肃”,但这次是一边说胡子一边似在跳舞:“真的!我想,为何要等到有传媒走来问我,我才找爸爸拍照?我和他两个人,去拍拍照片,一起做一些事情都可以呀。那些我刚才说的moment,我要问问他,为何他当时没反应呢?他当时心里想的究竟又是什么……”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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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多事未必可以有很好答案。
    學校欺凌,應該是你父親軟弱怕事。
    警察那一次,可能是他都覺很少事,畢竟只誤會加粗聲粗氣,之後的軟化,已經係對方畀面。
    奇怪的是你爸爸和你很疏離,甚至沒把握機會和你講些處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