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刺客聂隐娘》再看《道士下山》,有说不尽的难堪。1984年,陈凯歌执导《黄土地》,标志着中国“第五代导演”受世界注视的开端。同一年,侯孝贤凭《风柜来的人》在法国南特影展夺得最佳影片大奖,“台湾新电影”运动正如火如荼。三十年后,“第五代导演”已纷纷转型制作商业电影,争夺炙手可热的中国电影市场,《道士下山》由选角到戏剧设计,都可见商业考虑,截至下笔之时,票房已达人民币四亿元。然而影片上映后即引来大量负评,甚至再度传出《霸王别姬》乃陈凯歌父亲陈怀皑代拍的谣言。侯孝贤则凭着《刺客聂隐娘》在康城影展夺得最佳导演奖,法国《解放报》以头版盛赞,最近国际影评人联盟票选全年最佳电影,《刺客聂隐娘》亦跻身最后四强。
《道士下山》和《刺客聂隐娘》都是武侠电影,艺术取向却南辕北辙。《道士下山》改编自徐皓峰的同名长篇小说,原著是民国时期小道士何安下偷偷下山,遭遇连串光怪陆离的人与事,颇有点魔幻味道。看徐皓峰自己执导的《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亦不乏怪异描写与冷幽默,一面遥向胡金铨致敬,一面把种种光怪陆离收于冷峻的电影风格中。陈凯歌把本来枝节繁多的《道士下山》小说改成电影,就选择大刀阔斧,省略成三段历程:何安下(王宝强)下山后遇上收留他的西医崔道宁(范伟),然后拜周西宇(郭富城)为师,最后找查老板(张震)替周西宇报仇。然而找王宝强来演何安下,以《人再囧途之泰囧》一样的傻里傻气去表现角色的纯真与入世未深,却已根本改动了关键人物的性格。
当然,既是改编,则一定会有改动,《刺客聂隐娘》改编唐代传奇小说,亦是大刀阔斧,把大量神怪情节删去。要求忠于原著并不保证就会拍出好电影,有时候,拘泥于电影是否忠于原著,反而阻碍我们欣赏电影的优点。《道士下山》遭人诟病并非由于没有忠于原著,而是因为失控。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是尽量去芜存菁,拍出来效果不好的就剪掉,奇幻的特效设计没法做好就放弃,拍武打场面也不靠“吊威也”,舒淇的台词由原初十六句减至最后只剩九句,追求干净俐落,不啰唆,留白,点到即止。《道士下山》却是相反,人物造型俗气浮夸,那些向日葵和猿猴的视觉特效拙劣得教人不忍卒睹,飞檐走壁场面“吊威也”亦太过碍眼。它有点像《卧虎藏龙》,有点像《功夫》,最后被讥为东拼西凑的四不像。周西宇与查老板突然相拥滚草地的一幕,不知陈凯歌是否在暗示同性恋人关系,但拍得难看就只能引来观众嗤笑。
《道士下山》倒是在孤高与媚俗之间摇摆不定,既想如戏中高僧(王学圻)那样出尘,讲一番大道理,又忍不住插科打诨胡乱搞笑。
或许拿《刺客聂隐娘》跟《道士下山》来比较并不公道,《刺客聂隐娘》始终不是取悦大众的电影,《道士下山》却是商业电影。那么,拿差不多同期上映的《捉妖记》比较又如何?执笔之日,《捉妖记》已打破《人再囧途之泰囧 》的票房纪录。它聪明地揉合中国元素与迪士尼动画公式,把香港电影里的天师捉妖桥段变成跨越文化界限、老幼咸宜、简单易懂的娱乐电影,也许通俗,但创作团队看来清楚知道自己要拍什么,也清楚知道观众要看什么。《道士下山》倒是在孤高与媚俗之间摇摆不定,既想如戏中高僧(王学圻)那样出尘,讲一番大道理,又忍不住插科打诨胡乱搞笑(这倒是刘镇伟最拿手的癫狂中包藏道理,但陈凯歌拍出来只有无尽尴尬)。论迎合大众,它不及《捉妖记》;论境界,亦远逊于《刺客聂隐娘》。它要表现民国时期的光怪陆离,再拿姜文导演的电影作比较吧,则既不及后者荒诞狂放,也缺乏姜文掌控全局的力度。
那毕竟是曾经拍过《黄土地》、《孩子王》、《边走边唱》和《霸王别姬》的陈凯歌,《霸王别姬》几乎被众口一词认定是他的高峰,之后却仿佛江河日下。《道士下山》有句对白,是戏中何安下在下山之前,师父曾训言:“不择手段非豪杰,不改初衷真英雄”。“第五代导演”的初衷难道都忘记了?陈凯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已力有不逮?今日动辄过亿票房的中国电影市场,却是烂片当道,陈凯歌未有力挽狂澜,却仿佛孤独的道士下山后一脚踏入万丈红尘,心里尽管有大道理,说出口都成荒腔走板了。
陈志华,现任香港电影评论学会会长,编有《2012香港电影回顾》,著有小说集《失踪的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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