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拍《繁花》:上海香港双城对倒,电视剧繁花面临的2个危机?

王家卫其实不是第一次写电视剧,如今再拍上海,王式美学将如何调校贪新喜快的观众预期?
《繁花》剧照。
香港 电影 风物

对更多的刘以鬯及王家卫们,那上海来客初来埗到的时代已远去,走散的上海人及其传奇,现实里一分为二,一支在香港,一支留在上海——其实该还有第三支,去了台湾,那故事早已由白先勇写下。以至到今日可能有第四分支⋯⋯

距离他上一部电影作品《一代宗师》已十年有多。《繁花》的拍摄念头也公开了九年,直到2023年年末,电视剧版本终于推出。提前放出的预告片,理所当然上海话对白,以至有人觉得大胆,面向全中国市场,怎么会来一部方言剧集?他们也许不知《繁花》的来头,一本地道的上海小说。或许更不清楚的,是王家卫与上海的文化与情感关连。

要理清楚这关系,没有比在上海一个矮楼底的阁楼中与王家卫聊上海,更富“王家卫式上海意象”了。当时他当然还不知道自己日后要拍《繁花》,正确一点来说,甚至连金宇澄这《繁花》小说也尚未出版。但既然人在上海,怎会不“因地成便”,追问他电影中那上海意结的缘由。于是由他五岁离开上海前居住的淮海路弄堂讲起,如何大江大海,一家人,一半到了香港,一半留在上海。

被王家卫留在身后的上海

这股“繁花热”得力于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中国大城市的激荡转型,作为当前中国大都会典范,上海翻天覆地的改变,浓缩了这时代与居住者的转折命运。

那是1963年,和十多年前断续离开那座城市的家庭一样,有些觉得不会等太久就能回去,又或者留下的家人很快会出来团聚。然而时代就此关上门,留在上海的不单是他的哥哥姐姐,而是他所不清楚的故事另一端,有关自己的家庭,有关于上海。

如果真有王家卫“上海香港电影宇宙”的话,《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和《2046》是构成他那代上海人在香港的故事,但就像一幅封尘后重现的家族与城市拼图,来去端详,总有那么几块缺失了。六十年代他离开之后的上海,到底怎样了?所以大可想像,多年后当王家卫读到金宇澄《繁花》开头之时: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 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 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 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他大抵知道若真要讲那未完的故事,就得回上海讲。

《花样年华》剧照。
《花样年华》剧照。

2012年金宇澄发表的长篇小说《繁花》有35万多字,十年过后依然为人谈论,在释出要改拍成影视作品之同时,有全上海话的舞台剧版本在中国各城公演。很大程度上,这股“繁花热”得力于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中国大城市的激荡转型,作为当前中国大都会典范,上海翻天覆地的改变,浓缩了这时代与居住者的转折命运。

而这正好是《繁花》小说中涉猎的内容与时空,当中由六十年代讲到九十年代。原著上百个人物,三大男主角,除了今次电视版由胡歌饰演的主角阿宝,还有小毛和沪生,各 自又搭上男欢女爱商场闹市三教九流诸色人等,经历文革、改革开放到九十年代上海股市与下海经商风潮,一夜致富与横尸街头,也有饭局杯光街角游走,用小⺠的城中生活去看城市几十年变迁。

在今天可以“复古”九十年代?

现在哪能弄出一整个真的旧弄堂,来拍假的当年戏?因此,记忆与书写所以重要,因它才有可能重组一个时代。

此前的宣传中,自觉最惊心动魄的其实是这一句:“此剧有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一部怀旧味十足的作品,主演一身九十年代复古装扮现身”。曾几何时,九十年代好像刚过去没多久,现在已经等不及要以“复古”来形容。时代不能说不仓促,上海人加倍感受到那份源于这种翻天巨变的浮华与苍凉。

而距九十年代至今,又有三十年过去,此城又展开了新的散聚。新世代的阿宝小毛沪生,又将如何记忆他们这一代的上海?

细数一下小说以外的现实城市面貌,这个“复古”的讲法其实没差。

小说除了以角色遭遇去连贯,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对上海街头与建筑的细心关注,让它成为尤如都市闲逛者的记录。它记下了人们吃些什么,看些什么,住在哪里。金宇澄的小说最令人看得眉飞色舞,就是写转弯抹角走走逛逛上海街道弄堂小馆公园公交站巨细无遗。由上海前法租界中心区茂名路思南路国泰电影院到长乐中学,像一大本上海上只角地理志。

菜场、里弄、市集什么的,现在哪能弄出一整个真的旧弄堂,来拍假的当年戏?因此,记忆与书写所以重要,因它才有可能重组一个时代。原著中有一张上海卢湾区手绘地图,导览著书中的街角风物。可现在上海竟已再没有卢湾区,早已被并到黄浦区里去了,正如后来闸北区也并进静安区。如果有一天,上海这个城市消失了,人们或需凭《繁花》的文字把它重建。

而这种城市旧生活的消失,正好就是今天人们怀缅旧时旧物的情怀精髓所在,包括了已消逝的人情与建筑,又或者逐渐遭忘怀的语言。此所以,小说文学界对《繁花》的讨论,其中一个焦点便是对小说中上海方言书写的争论,伴随著此时此刻,无论是在中国哪个地方,都有当地方言或遭淘汰的恐惧。

但不要误会,《繁花》其实非全为上海话写成,金宇澄似乎用了极为技巧的平衡,大体为白话文的叙述主线让懂中文的读者都能读懂,而后才夹杂个别上海方言、专有词汇、片言只字,平添特色,也为上海以外读者带来一点异域趣味,与对老上海的好奇。

2013年3月30日,中国上海斯文里的一条深巷。摄: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2013年3月30日,中国上海斯文里的一条深巷。摄: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人面桃花”之叹

这种人面桃花之慨,对于当年由上海到香港的圈子而言尤为熟悉,也是王家卫长期关照的命题。其实是关于流徙,由是镜头之下,尽皆过客。

这些老上海派头,早也构成了王家卫作品的特色。时刻雍容的潘迪华,一时南来贵妇,一时包租婆,说一腔连今天上海年⻘男女都认为是老派的上海话。语言与街道的消逝,两者合起来,就是时代情怀,也就是这种情怀被完美的嫁接到王家卫的作品世界中。那一点共通,王家卫曾经告诉我,是一种“人面桃花”之叹。

当我们看《阿飞正传》、《东邪⻄毒》、《花样年华》、《2046》、《春光乍泄》到《一代宗师》,有一种情感意象常能引起共鸣,正就是那种时不我予,那种机会错失。一种遗憾,但又似乎是时代变化的必然。人在其中,回过头去看,纵使地景似然,但早已物是人非,只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人面桃花”正是王家卫要表达的意象所在,是那个终于响得姗姗来迟的公众电话亭中的电话;那个回不去的白驼山;那吴哥窟的遗址;那孤零的酒店门牌;那本来计划是 两人同往但到最后只得一人抵达的瀑布。王家卫讲得最详细,是《一代宗师》的画面:

一个佛山来的大少爷(当年练咏春的,都是有钱富户才请得起师传来教),如何虎落平阳,来到香港深水埗唐楼,每天教完功夫后得在同一地方“行张床出来瞓觉”(开张床铺睡觉)。

这种人面桃花之慨,对于当年由上海到香港的圈子而言尤为熟悉,也是王家卫长期关照的命题。其实是关于流徙,由是镜头之下,尽皆过客,乘搭不同交通工具,永远在移动之中。无论是地理上的从北往南(不仅是由上海至香港,《一代宗师》述说的更是中华武艺的南北融汇传承,最终叶问再传李小龙,而后走遍世界);抑或如《重庆森林》那行人电梯旁都市游牧族般看众生,串连起一个大宇宙就是几代人的生命历程,流徙不定。

或问,一个五岁就离开母城的孩童,真的会对已离开那么久的城市这么上心吗?母语之外,可能还有几代上海人流徙基因的使然。不要忘记,从三十年代开始,基于不同原因,由达官贵人、厂家商贩、文人戏子到黑道头目,多数都为避祸,上海人及其资本就断续南移香港。在那时代,这批南来客爱聚居于尖沙咀和北角,也是活在一个随身携带的香港小上海。

《一代宗师》剧照。
《一代宗师》剧照。

上海来客:华人流徙分支

作家在香港寻找上海,甚至是把由上海开始的新感觉派城市书写也带至香港,也就以文学,率先构建起香港与上海的双城对倒。

这种流徙的情怀,王家卫后来在同为来自上海的南来作家刘以鬯的生平中,得到极大启发,甚至自况。于是《阿飞正传》、《花样年华》和《2046》这三部曲很大程度上,也是写由上海到香港,转而再下南洋,各个时代中给到他们那漂泊命途的传奇。刘以鬯那启发了《花样年华》的《对倒》,道尽了这种上海人南漂的情怀:

他不能忘记全面抗战爆发前的上海。那时候,上海到处是靡靡之音:《小小洞房》《拷红》《玫瑰玫瑰我爱你》《襟上一朵花》《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三十多年前的上海,给淳于白的印象已像旧照片那样褪了色;但是,有些事情,记忆犹新。“弟弟斯”的烤小猪与伏特加。霞飞路上的安南巡捕与帽上有一只大红球的意大利水兵⋯⋯那是贾利·古柏与海伦·海丝演《天长地久》的时代。舞厅里的菲律宾洋琴鬼在吹奏华尔兹与探戈。梅兰芳在天蟾舞台演出《贵妃醉酒》。城隍庙里可以吃到最美味的鸡鸭血汤。永安公司里边的弹子房。法租界有一家名叫“锦江”的四川馆子。喜欢喝酒的人到“洪长兴”去。大世界的文明戏。苏州河上的小船。兆丰花园的雪景是摄影家必须猎取的题材。静静的大⻄路。静安寺是交通中心。胶州路的落日光。黄浦滩的晨曦。坐著包车招摇过市的妓女。小瘪三抢包饭。黄包车夫的脚力与电车竞赛。新世界屋顶上的活动新闻标题。跑马厅的金风针在阳光中闪耀⋯⋯这些,都是存在于三十多年前的东⻄。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有许多东⻄是值得留恋、值得怀念的。那些东⻄已经过去了,再也找不回了。那些东⻄在香港是找不到的。香港也是冒险家的乐园。但是,香港终究不是上海。它无法产生旧日上海的气氛。

《阿飞正传》剧照。
《阿飞正传》剧照。

作家在香港寻找上海,甚至是把由上海开始的新感觉派城市书写也带至香港,也就以文学,率先构建起香港与上海的双城对倒。不要忘记,更早的穆时英在《上海的狐步舞》 就有类似的街角描写:

Evening Post !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在电车的旁边瞧著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著醉眼,瞧准了拉车的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著人的潮。 车的潮。这许多人,全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一个fashion model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妇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

和穆时英同代的叶灵凤也成为这流徙大队的一员,后来到香港后,写出大量有关香港本土文化及郊野见闻的作品。

这些上海人在香港的故事,在王家卫电影世界中的六十年代中曳然而止。对于更多的刘以鬯及王家卫们,那一个上海来客初来埗到的时代已经远去,走散的上海人及其传奇,在现实里却是一分为二,正是又回到王家卫的家族史一样,一支在香港,另一支留在上海——其实该还有第三支,是去了台湾,那故事早已由白先勇写下。以至到今日可能有第四分支,即流散全球,存于其他海外华人世界。

在此上海人,或更大程度上指华人,的离散背景下,看《繁花》才更突显意义。更多没有离开的人,在上海本土延续王家卫的上海故事,这刚好也就是《繁花》的情节。

在此上海人(或更大程度上指华人)的离散背景下,看《繁花》才更突显意义。更多没有离开的人,在上海本土延续王家卫的上海故事,这刚好也就是《繁花》的情节。这代人于七、八、九十年代,伴随上海的新生,外滩开始了倒卖泊来货,黄河路酒家林立,不远处就是上证交易所。

彼时上海人交叉的路轨,再一次和香港息息相关。不少上海家庭,都会有亲友在香港。离开的人,后来又有机会陆续“回去”,探亲的,送日用品的,后来做生意的,嫁娶的。上海香港,双城对倒命运不变。

《繁花》故事中,女角梅瑞一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到了香港,假使觅到香港好女婿”当然就结婚。阿宝的嫂子都安排好了,阿宝要不要也到香港?少年沪生则老是盯着那位打空气针的香港小姐。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是上海把时髦带往香港,至八、九十年代,却是香港使摩登重临上海 ——纵然最讽刺的是,这股港式潮流开风气之先,是TVB拍有关上海枭雄的电视剧《上海滩》。

人之外,还有空间。小说《繁花》开始于《阿飞正传》最后梁朝伟小阁楼梳头袋钱整装待发一幕。 又或者《花样年华》梅林茂音乐下那些窄道穿梭,实则也像上海庶⺠的寻常生活空间比例。狭小, 曲折,容易听到隔屋的声响。

《繁花》剧照。
《繁花》剧照。

电视剧版的两个危机

现在这种由老上海主题公园式改成的九十年代黄河路,那俗艳的色彩,连同过于精致的光线,在美学上就难免和当年才刚睡醒的上海格格不入。

但这个时候拍《繁花》同样是危险的,原因是那个时代确实早已不在。尤其是上海近三十年,正好赶上可能是中国现代历史上最大的城市化进程。不要说七十年代,就是九十年代随著浦东大开发和第一波港资房地产发展带来的拆迁,至今老弄堂所剩无几,致使以真实地理风貌为依归的原著,竟然也得用堆砌出来,惯用的老上海影视基地去重现,大大削弱了故事的实感。

向来王家卫于旧作努力经营的实感,哪怕其实不为香港实景,也会走到澳门或南洋类似的老街,试图通过一街一巷的骑楼或招牌去重现。现在这种由老上海主题公园式改成的九十年代黄河路,那俗艳的色彩,连同过于精致的光线,在美学上就难免和当年才刚睡醒的上海格格不入。

老上海只能说,那时候的街市哪有这么花俏,男人自然也没胡歌那么⻄装毕挺,而多是穿著香港拿过来的不称身剪裁。 倒是有几个书中提及的上海建筑地标,现今还站在那儿,像当中的教堂,却早已闭门不纳。

蝉鸣不止,附近尼古拉斯东正小教堂,洋葱头高高低低,阿宝记得蓓蒂讲过,上海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是淮海路,复兴路。但卡车一路朝北开,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房,经过了苏州河, 烟囱高矗入云,路人黑瘦, 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栗的毛豆田,凌乱据开的以这全部算上海。

《繁花》

《花样年华》剧照。
《花样年华》剧照。

贪新喜快的电视观众,对一部两小时的文艺片或许还会流露耐性,但若三十集的电视剧都那么文艺慢的话,似乎又会考验他们的底线。王家卫将要如何调校观众的预期?

另一个危机在于把长篇小说改编,长篇当中应份的絮絮不休、多点散落,好容易就得被改成一集之内曲折奇情大起大落。如果保留原著精髓,写角色行行企企(走走停停),却又不适合电视剧节奏。贪新喜快的电视观众,对一部两小时的文艺片或许还会流露耐性,但若三十集的电视剧都那么文艺慢的话,似乎又会考验他们的底线。王家卫将要如何调校观众的预期?

王家卫其实不是第一次写电视剧,他有份参与甘国亮那部今天已成传奇的《轮流传》。虽然未有证言显示当中的上海大家庭设定出自王家卫手笔,但巧合的是,这电视剧人物支节众多,同样是写一个时代的各阶层生活种种。当中来自上海家族定居香港的女主角到南洋产子,强势上海母亲,以至那位情深的军装警察,常常会被评论人刻意过度阅读成《阿飞正传》的前传。就如《繁花》也可引伸阅解为这个上海故事的后传。

尤如镜象,这上海故事中永远不缺的是香港。两者像是处于某个历史时刻的分叉口两边,如花园小径生出的歧路,导向两个平行世界,到了某一刻又再交织在一起。如果过往是在香港中看到上海,不知如今在上海中又能否照见香港?电视版本《繁花》要如何再现那间尼古拉斯东正小教堂?那个处处生猛和机会的时代?用这角度对照来看,可能才会掀出另一幅人面桃花的景象。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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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写的什么东西…… 电视剧本身就不完全是基于小说的,作者并没有写出上海香港双城对倒的所以然,倒是像个噱头在借此抒情而已。但有一点我倒是认同,上海-香港-台湾和海外,如果能再着墨多些会更好。

  2. 好文章。好作者。好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