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疫情之后的中国社交媒体出现了一个新名词:“走线”。许多大陆人走上了这条本由南美偷渡客和难民走出来的路线,从南美厄瓜多尔开始,穿越哥伦比亚﹑巴拿马﹑危地马拉﹑墨西哥等国,再进入美国申请庇护。走线客通常要用当地蛇头提供的服务,还要跋山涉水穿越未经开发的原始地形,才能走完全程近五千公里的偷渡路线。据巴拿马政府纪录,2022年从哥伦比亚越境进入巴拿马的25万人中,大陆人有2000多名,是疫情前10年人数总和的六倍。中国放弃清零政策后,2023年大陆走线客的数目又达到另一个高峰:今年1月至7月,从哥伦比亚过境巴拿马的中国人突破1万人。
端传媒在加州新移民聚集的丁胖子广场,记录了这些“走线”来美的偷渡客如何在异国他乡重建生活。端传媒早前亦刊出另一报道,记者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开始,一路记录偷渡客结队﹑买装备﹑联络蛇头﹑也记录一般没出过国门,英文也不大会讲的他们,为何冒死“润”出中国。请按此阅读。
29岁的李晴来美国两个月了。她的住处不起眼,但在这附近却无人不知。想要找到这里,只需要在谷歌地图里输入“丁胖子”,导航就会把你带到距加州洛杉矶往东大约15分钟车程,蒙特利公园市(Monterey Park)的一座美食广场。广场上有卖煎饼果子的中餐厅,草药店、照相馆、移民中介。小店的招牌上都写着汉字,不一定有英文名——即使有,也很少有顾客在意。在这里稍微驻足,就可能有中介上前招揽生意:是刚来的吗?是拿旅游签,还是走线来的?
李晴属于后者。去年以前,几乎没人听说过“走线”这个词。今年6月,李晴和丈夫带着5岁的儿子翻山渡海,穿越拉美9个国家,再从墨西哥北边越境进入美国时,已有至少1万多名中国人走过了同样的旅程,还有更多人在来的路上——因为这条横跨美洲大陆5000多公里的偷渡路线需要穿越一座原始雨林,多数人只能靠双脚走,所以称为“走线”。
丁胖子广场是许多华人到美国后的第一站,也被称为移民的“新手村”。据说一位姓丁的老板在这里开饭馆挖到了第一桶金,广场因此得名。如果在美国有家人,或者找到稳定的工作,人们在这里短暂落脚后就会离开。但许多“走线”来美的新移民都没有家人可以投奔,在站稳脚跟前,他们就一直住在丁胖子,把这里当作美国的大本营。
李晴住的家庭旅馆,与丁胖子广场仅有一街之隔。这些房子以前有的是整体出租的,但近几个月,因为走线来的人多了,房子也被改造了:一室一厅摆着8到10张单人床,男客住客厅,女客睡卧室。每张床每晚收取几美元到十几美元不等的费用,房东通常不问租客姓名,也不看证件,交现金就能住。沿街的大铁门很少上锁,推门走进来,眼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左右手边各有几阶铁制楼梯,踩在上面会发出空洞的闷响。楼梯的扶手已经生锈,有些地方挂着租客的T恤和袜子,安静的时候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楼梯上下约有20多户,有的门前挂着褪色的春联和灯笼。房门总是开着,人多的时候,常有人探头进来问:“有床位吗?”
李晴一家人从亚利桑那州的移民监出来以后不久,她就在这里租了床位,小孩交给一位远房亲戚照顾,丈夫则在从这往东几十公里车程的一间种植大麻的农场上班,负责搭塑料大棚。两个人都没有固定的休息日,多做工就多赚钱。她在一间仓库工作,负责给包裹分类并贴上正确的标签。大部分包裹都是从中国寄来的商品,从电子产品到玩具都有。有时她会摸一摸包裹的形状,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里每小时的工资是15美元。仓库老板和同事都是中国人,没有人问她要工作许可,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自己“走线”的经历。“网上骂‘走线’的人很多,好像我们就是来美国当蛀虫的,”李晴说,“所以如果有人问,我一般都说自己是来旅游的。”在家庭旅馆,她也早出晚归,天没亮就起来洗漱,用两分钟的时间下楼,穿过丁胖子广场,坐完70号公交再换地铁A线,在长滩市北边下车。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同事开车捎她一程,不然她就需要再走15分钟才到仓库。
晚上,等她回到家庭旅馆时,通常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她会从洗碗池里捞出一口小锅,煮一把挂面,烫几根青菜,再加点火锅肉片和“老干妈”,就是一顿饭。偶尔休息的时候,她会坐在楼梯旁边的扶手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短视频学英语。她很少和人说话,室友换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最近来的人太多了,这里工作不好找。特别是带着小孩,很难,”她说。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丈夫能换一个近一点的工作,一家人尽快租个房安顿下来,或者一起到外州去。
雨林
“感受过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隶。”
最初是李晴丈夫提议“走线”的。疫情前,他在湖北的富士康组装苹果手机,每个月收入约4000人民币。李晴也在富士康工作过,每天要抛光上千部手机的铝制外壳。后来她因为视力下降和偏头痛的原因离开了工厂。疫情爆发后,李晴的丈夫被遣散。在时紧时松的“清零政策”下,他尽力寻找打零工的机会,在仓库卸过货,也送过外卖,有活干就赚钱,赶上疫情封城就只能躺平。后来工厂恢复生产,他却不想再回去了。“感受过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隶,”他说,希望“润”去一个经济前景更好,政治上更自由的国家。
他考虑过找蛇头偷渡。他听朋友说,找福建蛇头可以办理日本或欧洲的签证,办下来就能直接飞到墨西哥,接下来出海关、翻越美墨边境都会有人打点好,“自己跟着走就行了”。但走这样的路线每个人要花30多万人民币,一家三口承受不起。
直到去年,李晴的丈夫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中国人在墨西哥扒火车偷渡美国的视频,后来他在抖音上也刷到“走线”,只要看完一个视频,算法就会不断推荐相似的内容。在视频的评论区,有人说走这条路线,每个人的开销可以控制在六七万人民币以内。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以前觉得去日本也行,去新加坡也行,从来没觉得美国离自己这么近。”
但一家人能走到美国,他觉得还是要归功于李晴。从决定走线到出发前,李晴在Telegram上的走线群里待了好几个月,把能找到的信息细致地记下来:在哪里换汇,怎么联系蛇头,进雨林做哪些准备才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
然而在这条绵延几千公里的偷渡之路上,什么样的准备都做不到万无一失。
在雨林入口,李晴花了1500美元,为自己和儿子雇了向导和马匹。她丈夫为了节省,坚持走了另一条更便宜、但更危险的路。这座雨林名为达连隘口,位于巴拿马和哥伦比亚之间,长约100公里,由大片沼泽、森林与河流组成。泛美公路本来要从这里穿过,将北美的阿拉斯加和南美的阿根廷通过公路连接起来;但这里生态脆弱,地形复杂,修建公路成本太高,于是这片雨林成了长达3万公里的泛美公路中间唯一的断档。
进雨林的第二天,李晴的丈夫和几十位讲西班牙语的偷渡客一起拽着绳索蹚过一条河,放在背包里的手机泡了水,打不开了。没有手机就意味着无法和妻子联系,也用不了谷歌翻译软件,只能靠比划和同伴交流。第三天,他因为膝盖扭伤而掉了队。他试图跟着别人的脚印走,但下雨后小河涨水冲掉了脚印,他很快就迷了路。落单的他在雨林里来来回回找路时,突然发现一条小径旁边横着两个人的遗体,已经微微发臭。
天色渐暗,他坐在河边,觉得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妻子和孩子了——他很害怕这个想法,但越害怕,想法就越在他脑子里转。这时候他听到不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和交谈的声音,是一队南美的移民。他大喊道:“Amigo!Amigo!”——朋友,这是他路上学会的三个西班牙语单词之一。他加入了这队人,还把身上带的食物和水都分给了同伴。第四天,在雨林另一端巴拿马的难民营里,他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妻子和儿子。
后来,一家三口从危地马拉进入墨西哥东南部的恰帕斯州后,从那里两次试图坐大巴北上,都被墨西哥警方拦下。他们只得联系当地蛇头,希望走水路离开。在蛇头的安排下,一家人趁天黑出发,在港口登上一艘快艇。小船上挤着大约15个同伴,大部分是中国人。冰冷的海水打在身上,人们的衣衫全部湿透,儿子靠在爸爸怀里咳嗽不停。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多个小时,快要靠岸的时候,一位同伴试图抓住孩子的救生衣帮他下船,但救生衣太大了,没有系紧,孩子一下就掉进了海里。还没等李晴回过神来,她丈夫已经一跃而下,从后面抱住在水中挣扎的儿子,把他托举起来,李晴赶快抓住儿子的手,把他拖回了船上。孩子被海水呛得涕泪横流。
“他一路都没有叫过苦,”李晴的丈夫后来红着眼眶回忆,“真让人心疼。”
为自己而活
李晴一家在路上跋涉时,51岁的Lei已经住进丁胖子广场附近的家庭旅馆了。
出发的那天,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拎了一个假的名牌包,尽量打扮成出国旅游的阔太太,忐忑不安地排队等待办登机手续。对选择“走线”的人来说,第一步是想办法飞到厄瓜多尔。这是签证政策最宽松的南美国家之一,中国游客可以免签入境。但随着“走线”人数激增,从国内直飞厄瓜多尔很容易被边检拦下,因此Lei和许多人一样从第三国转机。此外,按照按国际惯例,如果乘客到了目的地无法顺利入关,航空公司可能要承担送乘客回出发地的费用。最近一年多,各航司对前往免签国的中国旅客加强了审查。
在她前面排队的也是中国人,一位中年男子穿着冲锋衣,揹着越野行囊,行李很少——Lei看着他,心里紧张极了,因为这样的打扮往往会引起航司地勤的怀疑。果然,航空公司拒绝为这位旅客办理登机手续,并且把排在他身后几个持中国护照的旅客全部拦了下来。
去年偶然看到“走线”视频之前,Lei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变化。90年代从单位下岗后,Lei一直承担着照护的角色:洗衣做饭,带小孩,照顾生病的亲戚;丈夫在家请人聚会喝得烂醉,她就默默收拾烟蒂和散落一地的酒瓶子。Lei的丈夫有一间小公司,接一些当地政府的工程项目。但即使是在家里经济相对宽裕的时候,Lei也很少感受到丈夫的体贴。有一次一家三口出去逛街,丈夫对她说:“孩子想要的我买,你想要的你自己买。”
孩子上学后,Lei想要开一间小店,但丈夫不愿意出钱支持她。“他脸上那种嫌弃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拉着丈夫坐下,“然后我把从我手里花出去的钱一笔一笔列出来,我让他看:是不是每一笔都是为了这个家?有哪一笔是花在我自己身上的呢?”
疫情后,丈夫的生意急转直下,很难接到项目,脾气变得更暴躁。从她的穿着到待人接物的方式,丈夫每一样都要挑剔。“在家里那些年,我过的是很没有自信的日子,”Lei说,“我的付出他从来看不到。”
丈夫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个姐姐。每年春节,Lei都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做一大桌年夜饭,迎接丈夫的家人一起过年。有一次,丈夫和姐姐在客厅里说话,她借口上厕所,在卫生间里躲清静。过了一会,丈夫过来敲门催促:“干什么呢?快出来陪大家聊天。”
人过中年,孩子也长大了,Lei想要出去找工作,但求职异常艰难,再过几年她就要满55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到时候想去超市当营业员都没有人要了。”去年,她在抖音刷到一段又一段“走线”视频,开始想像自己在异国他乡能过的另一种人生。在过了50岁生日不久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以前的日子我过够了。50岁以后的人生,我想为自己而活。”
在登机失败后,Lei临时想办法换票飞往泰国,从泰国转飞土耳其,然后飞厄瓜多尔。她从厄瓜多尔越境进入哥伦比亚,开始了她的“偷渡”之路--一旦过了这条国界,她就不再拥有合法身份,处处要小心移民执法。她和十几个路上结识的“队友”一起,穿越雨林后一路坐大巴北上。
到墨西哥北部的时候,丈夫发来一条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发去一个微信定位,定位显示她在“下加利福尼亚州”,这是墨西哥最北端的州,与美国加州的圣地亚哥市接壤。而丈夫只注意到“加利福尼亚”这几个字,就以为她到了美国。
“他自始至终以为我只是出国来旅游的,”Lei说,“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如来佛,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几天后,Lei在华人蛇头的帮助下越过美墨边境,然后向边境官员提出庇护申请。按照美国法律规定,移民无论是否以合法途径入境,均有权利申请庇护。她在移民看守所里住了近一个月,期间手机被收走,无法与家人联络。丈夫这才发觉不对劲,他辗转联系上了帮助Lei越境的人,询问她的下落。蛇头没有替她隐瞒:“你老婆是偷渡去美国的,你不知道吗?”
再次在电话里听到丈夫的声音时,Lei已经从移民看守所出来了,正在亚利桑那的机场里等待飞往洛杉矶的航班。面对电话那头暴跳如雷的丈夫,Lei把这些年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委屈和盘托出,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然后放声大哭。
她说,许多年来的辛苦,全部化在了那天的眼泪里。“今后的日子要为自己好好活。”
边境
Lei入境后不久,拜登当局推出一系列新政,旨在减少南部边境的非法越境现象。其中一项重要要求是,庇护申请者必须在到达美国边境前使用CBP One手机应用程序预约庇护面谈,否则入境后就没有资格提交申请。美国国土安全部每个月发放约4万个名额。这款应用程序因为可靠性差而饱受诟病,许多移民由于技术故障无法预约。受到新政影响,大量移民被困在美墨边境线。
但由于这款应用程序没有中文服务,大部分来自中国的移民都成功申请到了豁免:即使没有预约,越境后一样可以按照法律申请庇护。
此外,中国和美国之间的移民执法合作近几年处于停滞状态。虽然墨西哥同意接收美国遣返的四个国家的公民(委内瑞拉、尼加拉瓜、古巴和海地),但中国并不在列。因此,已经越境的中国移民很少遭到遣返。
“许多年来,美国的边境政策几乎没有考虑到西半球以外的移民,特别是非西班牙语国家的人,”移民议题专家凯特林·叶茨(Caitlyn Yates)说,“现在,越来越多其他地区的移民涌来美国,给移民体系带来新的考验。”
特朗普任内推出“留在墨西哥”(Remain in Mexico)政策,要求移民在墨西哥等待美国移民法庭排期,人权组织批评这项政策给需要庇护的移民增加了不必要的风险。拜登当局虽然撤销了这项政策,但仍继续向墨西哥施压,令其配合阻止移民北上。作为回应,墨西哥加紧打击偷渡。2022年,当局拦截了大约45万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创下历史新高。
在墨西哥,腐败亦很常见。执法者常常对中国移民索要更高的贿赂,而且一旦进入移民拘留所,就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被释放。在东南部塔帕丘拉市的一间拘留所里,Lei花了500美元请律师,这是她在墨西哥最大的一笔开销。Lei不记得律师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律师。她只知道,花钱就可以早一点被释放。
除了移民执法,墨西哥还有盘根错节的黑帮势力。
在一个距离边境不到500公里的小城市,38岁的Mike带着儿子和同行的中国家庭一起打了一辆车,司机答应把他们送到边境。刚开出去几个路口,司机突然猛打方向,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巷子,一辆面包车从后面超过来,车上跳下来七八个男人。
接着,Mike的车门被拉开,他只觉得被一个男人的手臂卡住了脖子,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拖出车外。
同伴试图挣扎,被对方一阵拳打脚踢,到他求饶才罢手。绑匪通过翻译软件提出要求,要他们每人交4000美元赎人,然后把他们关进了一间仓库。
Mike注意到其中一个绑匪耳朵后面有一个十字架纹身。出国前,Mike是一个小剧团的魔术演员。他曾在全国各地的开业酬宾活动上演出,也给工厂里的工人和过生日的小孩子表演。他说,如果这些年的经验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看人的直觉。他觉得这个纹著十字架的绑匪有信仰,“不会是坏人。”
第二天,有十字架纹身的男人给他们送来食物,Mike趁机会用翻译软件求他放了他们,他说:“家里父亲身体有病,我带孩子去美国就是为了挣钱。”一天半以后,绑匪把他们释放了。
等待
来美国以后,李晴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从移民监释放,等待见律师,等待丈夫从大麻农场回来和她一起去亲戚家看儿子,还有等待工卡(即工作许可)。
美国法律规定,庇护申请提交150天后才能申请工卡,期间可选择的工作非常有限,大多是仓库、餐馆、装修等,这些工作对身份的限制较少,但工作强度大,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
随着越来越多中国老板在美国投资大麻生意,各地的大麻农场上也出现更多中国劳工的身影,其中大多数是新移民。李晴的丈夫通过移民和职业中介Wei Hu找到了这份工作,他戴着老板给的大檐帽,在加州沙漠毒辣的阳光下搭建种植大麻的塑料大棚。他的皮肤以衣领为界,分成两种肤色。天气太热的时候,室外无法干活,他就在仓库里码货,听老板指挥“哪里缺人手就做什么”。晚上,他睡在农场上的简易工棚里。
他第一个月的工资是3500美元,Wei Hu从中抽取了350美元的“介绍费”,并坚持说自己是在“做好事”,“大部分客人都没有工卡,但刚来又需要工作,我给他们介绍工作也要承担风险。”
等庇护申请者拿到工卡,下一步就是等待案子开庭,由于案件大量积压,庇护申请从递交到裁决要经过数年的等待。一旦被拒绝,临时的身份就失效了,也就成了“黑工”,随时可能面临被递解出境的命运。
随着“走线”人数增多,中国当局打破了沉默。6月,中国驻洛杉矶领事馆发表声明:“近期,有中国公民通过非正常途径入境美国,遗失个人护照。其中不少人因无有效身份证件、无在美合法身份、无经济收入,在当地生活困难,或来美后实际情况远低预期,迫于无奈选择回国,向总领馆申办护照、旅行证。”领馆又呼吁中国公民应“通过合法途径来美,确保来美目的与所持签证种类一致”。
但对于李晴这样的走线客来说,想获得一纸签证还不如带着孩子穿越雨林和整个美洲大陆来得实际:“我们没有学历,做的是体力活,哪个签证官会给我们发签证呢?”
美国是每年接纳新移民人数最多的国家。去年,有近100万人成为美国公民,是近15年来最多的一次。但比起想来的人,位子远远不够。特别是对于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或者没有足够资金办理投资移民的人来说,申请庇护往往是唯一的一条路。但庇护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一条路:即使顺利递交了申请,能否获批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法官的态度。在洛杉矶市中心奥利弗街的移民法院,不同法官对庇护案件的批准率相差很大,庇护案件通过率最高为67.4%,最低只有4%。
“有些法官手很严,对移民比较强硬,”移民律师彭佳玮说,特别是曾在移民执法机构或者检方工作过的法官,“有些可能对移民比较同情。总体来说,针对法官的监督很少。如果赶上‘杀手’法官,案件就很难通过。”帮李晴照顾孩子的亲戚许多年前持旅游签证入境美国,随后递交了庇护申请。但现在,这条路已经很难走通。
根据美国政府的数据,2019财年,中国公民申请美国商务和旅行签证(B1/B2)有82%都获得批准。这个数字在疫情期间跌至21%,主要是因为特朗普政府出台禁令,不允许从中国大陆出发的旅行者入境美国,除非持有美国护照或绿卡。去年,虽然通过率回升到70%,但美国对中国申请者仅发放了不到7万张B1/B2签证。在2019年,这一数字是100万张。也就是说,现在发放的旅游和商务签仅有疫情前的百分之七。专家普遍认为,这既有案件积压的原因,也是因为严格的审批程序让更多人望而却步。
Lei也在漫长的等待中。她不知道庇护能不能办下来,就算办不下来,也许拿着在美国存下的钱回国开启新生活也未尝不可。
等待期间也有开心的事情,她每次回到洛杉矶休整或者办事,都会住在同一间家庭旅馆,这里有她的朋友——一位年纪大她几岁的大姐。她们今年3月在家庭旅馆里相识,大姐也是“走线”来的,在附近一家餐馆后厨做面案师傅。Lei的丈夫催她回国,她就向大姐吐苦水;大姐会买零食和车厘子分给Lei吃。“我在这里遇到的都是好人,”Lei说。
7月的一天,Lei回到蒙市见律师,办理工卡。律师让她交一张证件照,于是她穿上一件白色的衬衣,站在镜子前,反复端详自己的样子。她没有腮红,就随便涂了些口红在脸颊上。大姐看不下去,走过来用手掌帮Lei把脸颊上的颜色涂匀:“腮红哪能这么打呀。”
第二天中午,Lei走了。她的朋友并不清楚她要去哪,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新工作在哪,她就到哪去;老板什么时候来接,她就什么时候走。这一次,职介所帮她找到了外州的工作。“外州”指的并不一定是加州以外。只要是离开洛杉矶几小时车程,亚洲面孔开始变少、不再有随处可见的中文招牌的地方,都统称为外州。离洛杉矶越远,招工就越难,所以老板会开出更好的条件,比如包吃包住。如果员工没有车,老板还会接送上下班。在外州,只要耐得住寂寞,就能攒下更多钱。
Lei曾在加州海岸线上的一个小镇做家政工,她不大需要和客户交流,那是老板的工作。每当移民程序有了新进展,或者要换工作,她就会回到蒙特利公园的家庭旅馆,休整几天,和朋友说说话。如果手头相对宽裕,就去做个美容,等找到了新工作就离开。
Mike也在等待工卡。他租了别人的账号送外卖,约10%-15%的收入要上交给“号主”。每天早上7点,他从“丁胖子广场”附近出发,导航带着他穿行在洛杉矶的大街小巷。有一单的目的地在一条车来车往的主干道上,Mike找不到地方停车,只能打上“双闪”停在公交车道上。他把客人写的指令截图保存下来,上传到翻译软件里翻成中文,然后拎起装外卖的纸袋子,一路小跑进一栋写字楼。几分钟后,他跑回来一把拉开车门,赶在警察给罚单前把车开走,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送外卖需要一些计划:他需要知道洛杉矶哪些地方安全,哪里的客人给小费比较慷慨,哪些区域应该避开——到了这些地区,就要考虑把app关掉。他还要记住每个月必须跑够多少单,才能在下个月拿到更高的账户权限,有了权限就能随时随地上线,不需要预约,也不需要耗费汽油空跑到app规定的繁忙地区才能接单。想赚钱,运气也必不可少:运气好才能接到大单,拿到更高的小费,并躲过罚款。Mike觉得自己是受到幸运之神眷顾的人,不然他和儿子也不可能平安到达美国。
除了送外卖,剩下的时间他都在陪12岁的儿子。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离了婚的Mike把他留给老家的父母照顾,他自己跟着小剧团在全国各地演出赚钱。有时候演出的地方离家不太远,他就会挤出时间回去看孩子。这次把儿子带出国,是父子俩第一次真正生活在一起。
经历过路上的九死一生,他开始每周带儿子去教会。在这里,他们结识了新朋友,其中有不少人也是“走线”过来的。有一次周日的聚会上,一位教会的弟兄当着很多人的面夸Mike的儿子二胡拉得好,小朋友笑得很腼腆,父亲脸上写满了骄傲。
“最近在洛杉矶遇到一位很好的音乐老师,愿意教我儿子,”他希望孩子以后能在美国继续学音乐,“(孩子)天赋还不错,扔给他一个《赛马》的谱子,他没多久就能练好。”
Mike从不掩饰他对中国经济和政治形势的失望。演出行业对经济变化的感受最为直接,他说,工厂效益差,或者没有新店开业,剧团就没有生意可做。现在他在洛杉矶,如果运气好,或者少休息几天,每个月能有三四千美元的收入,他希望陪着儿子“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长大”。
今年入境的Mike、Lei和李晴都还在等待出庭。李晴一家人首次开庭时间定在2025年2月,而案件最终的结果还需要更漫长的等待。
李晴觉得很难说自己喜不喜欢美国,但和家人分开的日子让她感到很难熬。有一天她在丁胖子广场附近散步,看到别人搬家,男主人在指挥搬家工人,女主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旁边还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跑来跑去,路边散落着一些他们丢掉的家具。一个沙发靠垫看上去还很新,她就捡起来带回了家庭旅馆。
“路上再苦,至少一家人是在一起的,”她说,“现在反而感觉看不到头。”
她希望丈夫回到蒙市附近,在仓库或装修队工作,报酬和农场上相差不会太大。但他搬回来就需要开始自己花钱租房,就算住在家庭旅馆,一个月也会多出约400美元的住房开销,还没有算吃饭的费用——于是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晚上,李晴会在B站上看美剧解说,或者跟着抖音视频学英语,大多是最基础的对话:“There are three people in my family. This is my father. This is my mother…”如果室友还没睡,她会跟着轻声念一念。
有时候床头的灯还开着,她已经睡着了,手机就从手中滑下来,落在枕头边。
勇敢走出去,但切忌不要變成大外宣和小粉紅。
Lei太酷了!希望大家都能顺利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祝愿Lei和文中的所有人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想很震撼也很諷刺
中國經濟都變好了,都脫貧了
竟然還越來越多中國人像五六十年前一樣用偷渡方式寧願一無所有也要去美國從新開始
被LEI大姐的故事感動了,祝福她從此以後自由、幸福,為自己而活!
新时代的北京人在纽约
看来以后这样人只会越来越多,祝他们一切平安
這篇文章令我大受震撼,時至今日還有偷渡的中國人。
Lei 和其他人都加油唷!
Lei, let’s go!!!
很好的报道!
什么年代了还指望跑去美国大富大贵
賺的是多。祝lei為自己而活
很棒的文章!
Lei大姐slay!!
號稱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嘅人民要偷渡他國謀生,悲哀!
中國沒有離婚制度嗎?想離開爛丈夫爛婚姻還要偷渡到美國去?
比第一篇更精彩
晚上,李晴會在B站上看美劇解說,或者跟着抖音視頻學英語,大多是最基礎的對話:「There are three people in my family. This is my father. This is my mother…」如果室友還沒睡,她會跟着輕聲念一念。
看到這段 就想到那種在外地語言不通的辛酸和無奈了
的確,在國家層面難民是一個複雜的議題。但希望在個人層面每個人都可以對那些異鄉人多一份友善和體諒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以前經歷過甚麼
昨天刚去了纽约ChinaTown的Chinese American Museum 再读这篇文章 太让人难受了
仿佛看到了过往历史中一代代华人移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