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疫情之後的中國社交媒體出現了一個新名詞:「走線」。許多大陸人走上了這條本由南美偷渡客和難民走出來的路線,從南美厄瓜多爾開始,穿越哥倫比亞﹑巴拿馬﹑危地馬拉﹑墨西哥等國,再進入美國申請庇護。走線客通常要用當地蛇頭提供的服務,還要跋山涉水穿越未經開發的原始地形,才能走完全程近五千公里的偷渡路線。據巴拿馬政府紀錄,2022年從哥倫比亞越境進入巴拿馬的25萬人中,大陸人有2000多名,是疫情前10年人數總和的六倍。中國放棄清零政策後,2023年大陸走線客的數目又達到另一個高峰:今年1月至7月,從哥倫比亞過境巴拿馬的中國人突破1萬人。
端傳媒在加州新移民聚集的丁胖子廣場,記錄了這些「走線」來美的偷渡客如何在異國他鄉重建生活。端傳媒早前亦刊出另一報道,記者從厄瓜多爾首都基多開始,一路記錄偷渡客結隊﹑買裝備﹑聯絡蛇頭﹑也記錄一般沒出過國門,英文也不大會講的他們,為何冒死「潤」出中國。請按此閱讀。
29歲的李晴來美國兩個月了。她的住處不起眼,但在這附近卻無人不知。想要找到這裏,只需要在谷歌地圖裏輸入「丁胖子」,導航就會把你帶到距加州洛杉磯往東大約15分鐘車程,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的一座美食廣場。廣場上有賣煎餅果子的中餐廳,草藥店、照相館、移民中介。小店的招牌上都寫着漢字,不一定有英文名——即使有,也很少有顧客在意。在這裏稍微駐足,就可能有中介上前招攬生意:是剛來的嗎?是拿旅遊簽,還是走線來的?
李晴屬於後者。去年以前,幾乎沒人聽說過「走線」這個詞。今年6月,李晴和丈夫帶着5歲的兒子翻山渡海,穿越拉美9個國家,再從墨西哥北邊越境進入美國時,已有至少1萬多名中國人走過了同樣的旅程,還有更多人在來的路上——因為這條橫跨美洲大陸5000多公里的偷渡路線需要穿越一座原始雨林,多數人只能靠雙腳走,所以稱為「走線」。
丁胖子廣場是許多華人到美國後的第一站,也被稱為移民的「新手村」。據說一位姓丁的老闆在這裏開飯館挖到了第一桶金,廣場因此得名。如果在美國有家人,或者找到穩定的工作,人們在這裏短暫落腳後就會離開。但許多「走線」來美的新移民都沒有家人可以投奔,在站穩腳跟前,他們就一直住在丁胖子,把這裏當作美國的大本營。
李晴住的家庭旅館,與丁胖子廣場僅有一街之隔。這些房子以前有的是整體出租的,但近幾個月,因為走線來的人多了,房子也被改造了:一室一廳擺着8到10張單人床,男客住客廳,女客睡臥室。每張床每晚收取幾美元到十幾美元不等的費用,房東通常不問租客姓名,也不看證件,交現金就能住。沿街的大鐵門很少上鎖,推門走進來,眼前是一個長方形的庭院,左右手邊各有幾階鐵製樓梯,踩在上面會發出空洞的悶響。樓梯的扶手已經生鏽,有些地方掛着租客的T恤和襪子,安靜的時候能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樓梯上下約有20多戶,有的門前掛着褪色的春聯和燈籠。房門總是開着,人多的時候,常有人探頭進來問:「有床位嗎?」
李晴一家人從亞利桑那州的移民監出來以後不久,她就在這裏租了床位,小孩交給一位遠房親戚照顧,丈夫則在從這往東幾十公里車程的一間種植大麻的農場上班,負責搭塑料大棚。兩個人都沒有固定的休息日,多做工就多賺錢。她在一間倉庫工作,負責給包裹分類並貼上正確的標簽。大部分包裹都是從中國寄來的商品,從電子產品到玩具都有。有時她會摸一摸包裹的形狀,猜猜裏面裝的是什麼。
這裏每小時的工資是15美元。倉庫老闆和同事都是中國人,沒有人問她要工作許可,她也心照不宣地沒有提及自己「走線」的經歷。「網上罵『走線』的人很多,好像我們就是來美國當蛀蟲的,」李晴說,「所以如果有人問,我一般都說自己是來旅遊的。」在家庭旅館,她也早出晚歸,天沒亮就起來洗漱,用兩分鐘的時間下樓,穿過丁胖子廣場,坐完70號公交再換地鐵A線,在長灘市北邊下車。運氣好的時候,會有同事開車捎她一程,不然她就需要再走15分鐘才到倉庫。
晚上,等她回到家庭旅館時,通常已經過了晚餐時間。她會從洗碗池裏撈出一口小鍋,煮一把掛面,燙幾根青菜,再加點火鍋肉片和「老乾媽」,就是一頓飯。偶爾休息的時候,她會坐在樓梯旁邊的扶手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短視頻學英語。她很少和人說話,室友換了一批又一批,大部分人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最近來的人太多了,這裏工作不好找。特別是帶着小孩,很難,」她說。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丈夫能換一個近一點的工作,一家人盡快租個房安頓下來,或者一起到外州去。
雨林
「感受過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隸。」
最初是李晴丈夫提議「走線」的。疫情前,他在湖北的富士康組裝蘋果手機,每個月收入約4000人民幣。李晴也在富士康工作過,每天要拋光上千部手機的鋁製外殼。後來她因為視力下降和偏頭痛的原因離開了工廠。疫情爆發後,李晴的丈夫被遣散。在時緊時鬆的「清零政策」下,他盡力尋找打零工的機會,在倉庫卸過貨,也送過外賣,有活幹就賺錢,趕上疫情封城就只能躺平。後來工廠恢復生產,他卻不想再回去了。「感受過自由,就不想回去做奴隸,」他說,希望「潤」去一個經濟前景更好,政治上更自由的國家。
他考慮過找蛇頭偷渡。他聽朋友說,找福建蛇頭可以辦理日本或歐洲的簽證,辦下來就能直接飛到墨西哥,接下來出海關、翻越美墨邊境都會有人打點好,「自己跟着走就行了」。但走這樣的路線每個人要花30多萬人民幣,一家三口承受不起。
直到去年,李晴的丈夫在YouTube上看到一個中國人在墨西哥扒火車偷渡美國的視頻,後來他在抖音上也刷到「走線」,只要看完一個視頻,算法就會不斷推薦相似的內容。在視頻的評論區,有人說走這條路線,每個人的開銷可以控制在六七萬人民幣以內。他覺得自己被甚麼東西擊中了。「以前覺得去日本也行,去新加坡也行,從來沒覺得美國離自己這麼近。」
但一家人能走到美國,他覺得還是要歸功於李晴。從決定走線到出發前,李晴在Telegram上的走線群裏待了好幾個月,把能找到的信息細緻地記下來:在哪裏換匯,怎麼聯繫蛇頭,進雨林做哪些準備才能最大限度保障安全......
然而在這條綿延幾千公里的偷渡之路上,甚麼樣的準備都做不到萬無一失。
在雨林入口,李晴花了1500美元,為自己和兒子僱了嚮導和馬匹。她丈夫為了節省,堅持走了另一條更便宜、但更危險的路。這座雨林名為達連隘口,位於巴拿馬和哥倫比亞之間,長約100公里,由大片沼澤、森林與河流組成。泛美公路本來要從這裏穿過,將北美的阿拉斯加和南美的阿根廷通過公路連接起來;但這裏生態脆弱,地形複雜,修建公路成本太高,於是這片雨林成了長達3萬公里的泛美公路中間唯一的斷檔。
進雨林的第二天,李晴的丈夫和幾十位講西班牙語的偷渡客一起拽着繩索蹚過一條河,放在揹包裏的手機泡了水,打不開了。沒有手機就意味着無法和妻子聯繫,也用不了谷歌翻譯軟件,只能靠比劃和同伴交流。第三天,他因為膝蓋扭傷而掉了隊。他試圖跟着別人的腳印走,但下雨後小河漲水沖掉了腳印,他很快就迷了路。落單的他在雨林裏來來回回找路時,突然發現一條小徑旁邊橫着兩個人的遺體,已經微微發臭。
天色漸暗,他坐在河邊,覺得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妻子和孩子了——他很害怕這個想法,但越害怕,想法就越在他腦子裏轉。這時候他聽到不遠處有人的腳步聲和交談的聲音,是一隊南美的移民。他大喊道:「Amigo!Amigo!」——朋友,這是他路上學會的三個西班牙語單詞之一。他加入了這隊人,還把身上帶的食物和水都分給了同伴。第四天,在雨林另一端巴拿馬的難民營裏,他見到了等在那裏的妻子和兒子。
後來,一家三口從危地馬拉進入墨西哥東南部的恰帕斯州後,從那裏兩次試圖坐大巴北上,都被墨西哥警方攔下。他們只得聯繫當地蛇頭,希望走水路離開。在蛇頭的安排下,一家人趁天黑出發,在港口登上一艘快艇。小船上擠着大約15個同伴,大部分是中國人。冰冷的海水打在身上,人們的衣衫全部溼透,兒子靠在爸爸懷裏咳嗽不停。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了10多個小時,快要靠岸的時候,一位同伴試圖抓住孩子的救生衣幫他下船,但救生衣太大了,沒有繫緊,孩子一下就掉進了海裏。還沒等李晴回過神來,她丈夫已經一躍而下,從後面抱住在水中掙扎的兒子,把他托舉起來,李晴趕快抓住兒子的手,把他拖回了船上。孩子被海水嗆得涕淚橫流。
「他一路都沒有叫過苦,」李晴的丈夫後來紅着眼眶回憶,「真讓人心疼。」
為自己而活
李晴一家在路上跋涉時,51歲的Lei已經住進丁胖子廣場附近的家庭旅館了。
出發的那天,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拎了一個假的名牌包,儘量打扮成出國旅遊的闊太太,忐忑不安地排隊等待辦登機手續。對選擇「走線」的人來說,第一步是想辦法飛到厄瓜多爾。這是簽證政策最寬鬆的南美國家之一,中國遊客可以免簽入境。但隨着「走線」人數激增,從國內直飛厄瓜多爾很容易被邊檢攔下,因此Lei和許多人一樣從第三國轉機。此外,按照按國際慣例,如果乘客到了目的地無法順利入關,航空公司可能要承擔送乘客回出發地的費用。最近一年多,各航司對前往免簽國的中國旅客加強了審查。
在她前面排隊的也是中國人,一位中年男子穿着衝鋒衣,揹着越野行囊,行李很少——Lei看着他,心裏緊張極了,因為這樣的打扮往往會引起航司地勤的懷疑。果然,航空公司拒絕為這位旅客辦理登機手續,並且把排在他身後幾個持中國護照的旅客全部攔了下來。
去年偶然看到「走線」視頻之前,Lei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不會再有什麼變化。90年代從單位下崗後,Lei一直承擔着照護的角色:洗衣做飯,帶小孩,照顧生病的親戚;丈夫在家請人聚會喝得爛醉,她就默默收拾菸蒂和散落一地的酒瓶子。Lei的丈夫有一間小公司,接一些當地政府的工程項目。但即使是在家裏經濟相對寬裕的時候,Lei也很少感受到丈夫的體貼。有一次一家三口出去逛街,丈夫對她說:「孩子想要的我買,你想要的你自己買。」
孩子上學後,Lei想要開一間小店,但丈夫不願意出錢支持她。「他臉上那種嫌棄的表情我到現在都記得」。她拉着丈夫坐下,「然後我把從我手裏花出去的錢一筆一筆列出來,我讓他看:是不是每一筆都是為了這個家?有哪一筆是花在我自己身上的呢?」
疫情後,丈夫的生意急轉直下,很難接到項目,脾氣變得更暴躁。從她的穿着到待人接物的方式,丈夫每一樣都要挑剔。「在家裏那些年,我過的是很沒有自信的日子,」Lei說,「我的付出他從來看不到。」
丈夫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面有三個姐姐。每年春節,Lei都要把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做一大桌年夜飯,迎接丈夫的家人一起過年。有一次,丈夫和姐姐在客廳裏說話,她藉口上廁所,在衛生間裏躲清靜。過了一會,丈夫過來敲門催促:「幹甚麼呢?快出來陪大家聊天。」
人過中年,孩子也長大了,Lei想要出去找工作,但求職異常艱難,再過幾年她就要滿55歲的法定退休年齡,「到時候想去超市當營業員都沒有人要了。」去年,她在抖音刷到一段又一段「走線」視頻,開始想像自己在異國他鄉能過的另一種人生。在過了50歲生日不久後,她终於下定決心離開:「以前的日子我過夠了。50歲以後的人生,我想為自己而活。」
在登機失敗後,Lei臨時想辦法換票飛往泰國,從泰國轉飛土耳其,然後飛厄瓜多爾。她從厄瓜多爾越境進入哥倫比亞,開始了她的「偷渡」之路--一旦過了這條國界,她就不再擁有合法身份,處處要小心移民執法。她和十幾個路上結識的「隊友」一起,穿越雨林後一路坐大巴北上。
到墨西哥北部的時候,丈夫發來一條微信,問她什麼時候回家。她發去一個微信定位,定位顯示她在「下加利福尼亞州」,這是墨西哥最北端的州,與美國加州的聖地亞哥市接壤。而丈夫只注意到「加利福尼亞」這幾個字,就以為她到了美國。
「他自始至終以為我只是出國來旅遊的,」Lei說,「他覺得自己就好像如來佛,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幾天後,Lei在華人蛇頭的幫助下越過美墨邊境,然後向邊境官員提出庇護申請。按照美國法律規定,移民無論是否以合法途徑入境,均有權利申請庇護。她在移民看守所裏住了近一個月,期間手機被收走,無法與家人聯絡。丈夫這才發覺不對勁,他輾轉聯繫上了幫助Lei越境的人,詢問她的下落。蛇頭沒有替她隱瞞:「你老婆是偷渡去美國的,你不知道嗎?」
再次在電話裏聽到丈夫的聲音時,Lei已經從移民看守所出來了,正在亞利桑那的機場裏等待飛往洛杉磯的航班。面對電話那頭暴跳如雷的丈夫,Lei把這些年小心翼翼藏在心裏的委屈和盤托出,說完她就掛了電話,然後放聲大哭。
她說,許多年來的辛苦,全部化在了那天的眼淚裏。「今後的日子要為自己好好活。」
邊境
Lei入境後不久,拜登當局推出一系列新政,旨在減少南部邊境的非法越境現象。其中一項重要要求是,庇護申請者必須在到達美國邊境前使用CBP One手機應用程序預約庇護面談,否則入境後就沒有資格提交申請。美國國土安全部每個月發放約4萬個名額。這款應用程序因為可靠性差而飽受詬病,許多移民由於技術故障無法預約。受到新政影響,大量移民被困在美墨邊境線。
但由於這款應用程序沒有中文服務,大部分來自中國的移民都成功申請到了豁免:即使沒有預約,越境後一樣可以按照法律申請庇護。
此外,中國和美國之間的移民執法合作近幾年處於停滯狀態。雖然墨西哥同意接收美國遣返的四個國家的公民(委內瑞拉、尼加拉瓜、古巴和海地),但中國並不在列。因此,已經越境的中國移民很少遭到遣返。
「許多年來,美國的邊境政策幾乎沒有考慮到西半球以外的移民,特別是非西班牙語國家的人,」移民議題專家凱特林·葉茨(Caitlyn Yates)說,「現在,越來越多其他地區的移民湧來美國,給移民體系帶來新的考驗。」
特朗普任内推出「留在墨西哥」(Remain in Mexico)政策,要求移民在墨西哥等待美國移民法庭排期,人權組織批評這項政策給需要庇護的移民增加了不必要的風險。拜登當局雖然撤銷了這項政策,但仍繼續向墨西哥施壓,令其配合阻止移民北上。作為回應,墨西哥加緊打擊偷渡。2022年,當局攔截了大約45萬名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創下歷史新高。
在墨西哥,腐敗亦很常見。執法者常常對中國移民索要更高的賄賂,而且一旦進入移民拘留所,就沒有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被釋放。在東南部塔帕丘拉市的一間拘留所裏,Lei花了500美元請律師,這是她在墨西哥最大的一筆開銷。Lei不記得律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律師。她只知道,花錢就可以早一點被釋放。
除了移民執法,墨西哥還有盤根錯節的黑幫勢力。
在一個距離邊境不到500公里的小城市,38歲的Mike帶着兒子和同行的中國家庭一起打了一輛車,司機答應把他們送到邊境。剛開出去幾個路口,司機突然猛打方向,把車拐進了一個小巷子,一輛麵包車從後面超過來,車上跳下來七八個男人。
接着,Mike的車門被拉開,他只覺得被一個男人的手臂卡住了脖子,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被拖出車外。
同伴試圖掙扎,被對方一陣拳打腳踢,到他求饒才罷手。綁匪通過翻譯軟件提出要求,要他們每人交4000美元贖人,然後把他們關進了一間倉庫。
Mike注意到其中一個綁匪耳朵後面有一個十字架紋身。出國前,Mike是一個小劇團的魔術演員。他曾在全國各地的開業酬賓活動上演出,也給工廠裏的工人和過生日的小孩子表演。他說,如果這些年的經驗教會了他什麼,那就是看人的直覺。他覺得這個紋著十字架的綁匪有信仰,「不會是壞人。」
第二天,有十字架紋身的男人給他們送來食物,Mike趁機會用翻譯軟件求他放了他們,他說:「家裏父親身體有病,我帶孩子去美國就是為了掙錢。」一天半以後,綁匪把他們釋放了。
等待
來美國以後,李晴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從移民監釋放,等待見律師,等待丈夫從大麻農場回來和她一起去親戚家看兒子,還有等待工卡(即工作許可)。
美國法律規定,庇護申請提交150天後才能申請工卡,期間可選擇的工作非常有限,大多是倉庫、餐館、裝修等,這些工作對身份的限制較少,但工作強度大,沒有固定的休息時間。
隨着越來越多中國老闆在美國投資大麻生意,各地的大麻農場上也出現更多中國勞工的身影,其中大多數是新移民。李晴的丈夫通過移民和職業中介Wei Hu找到了這份工作,他戴着老闆給的大檐帽,在加州沙漠毒辣的陽光下搭建種植大麻的塑料大棚。他的皮膚以衣領為界,分成兩種膚色。天氣太熱的時候,室外無法幹活,他就在倉庫裏碼貨,聽老闆指揮「哪裏缺人手就做什麼」。晚上,他睡在農場上的簡易工棚裏。
他第一個月的工資是3500美元,Wei Hu從中抽取了350美元的「介紹費」,並堅持說自己是在「做好事」,「大部分客人都沒有工卡,但剛來又需要工作,我給他們介紹工作也要承擔風險。」
等庇護申请者拿到工卡,下一步就是等待案子開庭,由於案件大量積壓,庇護申請從遞交到裁決要經過數年的等待。一旦被拒絕,臨時的身份就失效了,也就成了「黑工」,隨時可能面臨被遞解出境的命運。
隨着「走線」人數增多,中國當局打破了沉默。6月,中國駐洛杉磯領事館發表聲明:「近期,有中國公民通過非正常途徑入境美國,遺失個人護照。其中不少人因無有效身份證件、無在美合法身份、無經濟收入,在當地生活困難,或來美後實際情況遠低預期,迫於無奈選擇回國,向總領館申辦護照、旅行證。」領館又呼籲中國公民應「通過合法途徑來美,確保來美目的與所持簽證種類一致」。
但對於李晴這樣的走線客來說,想獲得一紙簽證還不如帶着孩子穿越雨林和整個美洲大陸來得實際:「我們沒有學歷,做的是體力活,哪個簽證官會給我們發簽證呢?」
美國是每年接納新移民人數最多的國家。去年,有近100萬人成為美國公民,是近15年來最多的一次。但比起想來的人,位子遠遠不夠。特別是對於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或者沒有足夠資金辦理投資移民的人來說,申請庇護往往是唯一的一條路。但庇護也是充滿不確定性的一條路:即使順利遞交了申請,能否獲批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法官的態度。在洛杉磯市中心奧利弗街的移民法院,不同法官對庇護案件的批准率相差很大,庇護案件通過率最高為67.4%,最低只有4%。
「有些法官手很嚴,對移民比較強硬,」移民律師彭佳瑋說,特別是曾在移民執法機構或者檢方工作過的法官,「有些可能對移民比較同情。總體來說,針對法官的監督很少。如果趕上『殺手』法官,案件就很難通過。」幫李晴照顧孩子的親戚許多年前持旅遊簽證入境美國,隨後遞交了庇護申請。但現在,這條路已經很難走通。
根據美國政府的數據,2019財年,中國公民申請美國商務和旅行簽證(B1/B2)有82%都獲得批准。這個數字在疫情期間跌至21%,主要是因為特朗普政府出台禁令,不允許從中國大陸出發的旅行者入境美國,除非持有美國護照或綠卡。去年,雖然通過率回升到70%,但美國對中國申請者僅發放了不到7萬張B1/B2簽證。在2019年,這一數字是100萬張。也就是說,現在發放的旅遊和商務簽僅有疫情前的百分之七。專家普遍認為,這既有案件積壓的原因,也是因為嚴格的審批程序讓更多人望而卻步。
Lei也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不知道庇護能不能辦下來,就算辦不下來,也許拿着在美國存下的錢回國開啓新生活也未嘗不可。
等待期間也有開心的事情,她每次回到洛杉磯休整或者辦事,都會住在同一間家庭旅館,這裏有她的朋友——一位年紀大她幾歲的大姐。她們今年3月在家庭旅館裏相識,大姐也是「走線」來的,在附近一家餐館後廚做面案師傅。Lei的丈夫催她回國,她就向大姐吐苦水;大姐會買零食和車厘子分給Lei吃。「我在這裏遇到的都是好人,」Lei說。
7月的一天,Lei回到蒙市見律師,辦理工卡。律師讓她交一張證件照,於是她穿上一件白色的襯衣,站在鏡子前,反覆端詳自己的樣子。她沒有腮紅,就隨便塗了些口紅在臉頰上。大姐看不下去,走過來用手掌幫Lei把臉頰上的顏色塗勻:「腮紅哪能這麼打呀。」
第二天中午,Lei走了。她的朋友並不清楚她要去哪,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新工作在哪,她就到哪去;老闆什麼時候來接,她就什麼時候走。這一次,職介所幫她找到了外州的工作。「外州」指的並不一定是加州以外。只要是離開洛杉磯幾小時車程,亞洲面孔開始變少、不再有隨處可見的中文招牌的地方,都統稱為外州。離洛杉磯越遠,招工就越難,所以老闆會開出更好的條件,比如包吃包住。如果員工沒有車,老闆還會接送上下班。在外州,只要耐得住寂寞,就能攢下更多錢。
Lei曾在加州海岸線上的一個小鎮做家政工,她不大需要和客戶交流,那是老闆的工作。每當移民程序有了新進展,或者要換工作,她就會回到蒙特利公園的家庭旅館,休整幾天,和朋友說說話。如果手頭相對寬裕,就去做個美容,等找到了新工作就離開。
Mike也在等待工卡。他租了別人的賬號送外賣,約10%-15%的收入要上交給「號主」。每天早上7點,他從「丁胖子廣場」附近出發,導航帶着他穿行在洛杉磯的大街小巷。有一單的目的地在一條車來車往的主幹道上,Mike找不到地方停車,只能打上「雙閃」停在公交車道上。他把客人寫的指令截圖保存下來,上傳到翻譯軟件裏翻成中文,然後拎起裝外賣的紙袋子,一路小跑進一棟寫字樓。幾分鐘後,他跑回來一把拉開車門,趕在警察給罰單前把車開走,向着下一個目的地出發。
送外賣需要一些計劃:他需要知道洛杉磯哪些地方安全,哪裏的客人給小費比較慷慨,哪些區域應該避開——到了這些地區,就要考慮把app關掉。他還要記住每個月必須跑夠多少單,才能在下個月拿到更高的賬戶權限,有了權限就能隨時隨地上線,不需要預約,也不需要耗費汽油空跑到app規定的繁忙地區才能接單。想賺錢,運氣也必不可少:運氣好才能接到大單,拿到更高的小費,並躲過罰款。Mike覺得自己是受到幸運之神眷顧的人,不然他和兒子也不可能平安到達美國。
除了送外賣,剩下的時間他都在陪12歲的兒子。孩子還不懂事的時候,離了婚的Mike把他留給老家的父母照顧,他自己跟着小劇團在全國各地演出賺錢。有時候演出的地方離家不太遠,他就會擠出時間回去看孩子。這次把兒子帶出國,是父子倆第一次真正生活在一起。
經歷過路上的九死一生,他開始每週帶兒子去教會。在這裏,他們結識了新朋友,其中有不少人也是「走線」過來的。有一次週日的聚會上,一位教會的弟兄當着很多人的面誇Mike的兒子二胡拉得好,小朋友笑得很靦腆,父親臉上寫滿了驕傲。
「最近在洛杉磯遇到一位很好的音樂老師,願意教我兒子,」他希望孩子以後能在美國繼續學音樂,「(孩子)天賦還不錯,扔給他一個《賽馬》的譜子,他沒多久就能練好。」
Mike從不掩飾他對中國經濟和政治形勢的失望。演出行業對經濟變化的感受最為直接,他說,工廠效益差,或者沒有新店開業,劇團就沒有生意可做。現在他在洛杉磯,如果運氣好,或者少休息幾天,每個月能有三四千美元的收入,他希望陪着兒子「在一個自由的國度長大」。
今年入境的Mike、Lei和李晴都還在等待出庭。李晴一家人首次開庭時間定在2025年2月,而案件最終的結果還需要更漫長的等待。
李晴覺得很難說自己喜不喜歡美國,但和家人分開的日子讓她感到很難熬。有一天她在丁胖子廣場附近散步,看到別人搬家,男主人在指揮搬家工人,女主人懷裏抱着一個女孩,旁邊還有一個大一點的男孩跑來跑去,路邊散落着一些他們丟掉的傢俱。一個沙發靠墊看上去還很新,她就撿起來帶回了家庭旅館。
「路上再苦,至少一家人是在一起的,」她說,「現在反而感覺看不到頭。」
她希望丈夫回到蒙市附近,在倉庫或裝修隊工作,報酬和農場上相差不會太大。但他搬回來就需要開始自己花錢租房,就算住在家庭旅館,一個月也會多出約400美元的住房開銷,還沒有算吃飯的費用——於是兩人就這麼僵持着。
晚上,李晴會在B站上看美劇解說,或者跟着抖音視頻學英語,大多是最基礎的對話:「There are three people in my family. This is my father. This is my mother…」如果室友還沒睡,她會跟着輕聲念一念。
有時候床頭的燈還開着,她已經睡着了,手機就從手中滑下來,落在枕頭邊。
勇敢走出去,但切忌不要變成大外宣和小粉紅。
Lei太酷了!希望大家都能顺利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祝愿Lei和文中的所有人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想很震撼也很諷刺
中國經濟都變好了,都脫貧了
竟然還越來越多中國人像五六十年前一樣用偷渡方式寧願一無所有也要去美國從新開始
被LEI大姐的故事感動了,祝福她從此以後自由、幸福,為自己而活!
新时代的北京人在纽约
看来以后这样人只会越来越多,祝他们一切平安
這篇文章令我大受震撼,時至今日還有偷渡的中國人。
Lei 和其他人都加油唷!
Lei, let’s go!!!
很好的报道!
什么年代了还指望跑去美国大富大贵
賺的是多。祝lei為自己而活
很棒的文章!
Lei大姐slay!!
號稱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嘅人民要偷渡他國謀生,悲哀!
中國沒有離婚制度嗎?想離開爛丈夫爛婚姻還要偷渡到美國去?
比第一篇更精彩
晚上,李晴會在B站上看美劇解說,或者跟着抖音視頻學英語,大多是最基礎的對話:「There are three people in my family. This is my father. This is my mother…」如果室友還沒睡,她會跟着輕聲念一念。
看到這段 就想到那種在外地語言不通的辛酸和無奈了
的確,在國家層面難民是一個複雜的議題。但希望在個人層面每個人都可以對那些異鄉人多一份友善和體諒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以前經歷過甚麼
昨天刚去了纽约ChinaTown的Chinese American Museum 再读这篇文章 太让人难受了
仿佛看到了过往历史中一代代华人移民的影子